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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猜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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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儿一天到晚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的,这个小家伙也不例外。见自己的性命没有危险了,他也着实哭累了,很快闭上眼睛,两手攥成小拳头,努力从襁褓里伸出来放在脑袋边上,甜甜地睡着了。
稳婆将孩子交给一个有经验的婢女,让她抱着孩子到隔壁去了。过了半盏茶功夫,牧云顺利地娩下胎盘,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榻上。
痛苦还没有就此结束,下身的血污擦拭干净之后,开始了缝合。恢复了神志的牧云对这种尖锐的疼痛格外敏感,禁不住地呻吟出声,紧紧地抓住褥单忍耐着,每一针刺入和拉出,她的双腿都会随之一个抽搐。好不容易缝合完毕,稳婆又一下下地按压着她仍有略微凸起的腹部,每压一次,都会有大股的鲜血涌出,她的叫声也格外凄惨。
眼见这般惨景,赵汶实在忍受不了了。他扭过头去,起身出了门。
此时已是三更鼓敲过,夜幕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月亮和星辰。天空中不但阴霾密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而来。地面上半尺厚的积雪,寒风吹得廊檐下的灯笼摇摇欲坠,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好似春风拂落了满林梨花。
雪花很快散落到他的鞋面上,白茫茫地一片。有些则落在他的脸颊,眉睫间,迅速地融化开来,一片冰凉。
赵汶长长地吁了口气,抱住了双肩,抬眼望向辽远的天际。足有一个月没有下雪了,现在孩子出生,天降大雪。似乎真有点特殊的预兆。狠戾的念头在心中渐渐消失,毕竟孩子是牧云历经千辛万苦方才生下的,他怎能扼杀这条幼小的生命,从而令他最心爱的女人痛不欲生?
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让这个有帝王命格的孩子降生在他的院子里,名义上成为了他的儿子。若来日果真能够成为九五至尊,那么他这个身为父亲的,岂不也是……
因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暗暗收紧,攥了起来。他暗暗念道:“绝对不能让瓘儿回到他身边……”
这时候,院门打开了,有灯笼的光线映亮了周围的雪地,随之而来的是吱嘎作响的踏雪之声。来人一眼看到正站在廊檐下的赵汶,连忙躬身行了个礼。赵汶认得他,这是赵源跟前的小厮。
“大郎君怎么样了?”他打量着小厮脸上的神色,想提前参透点信息来。
小厮的脸冻得通红,却不敢在他面前搓手跺脚,只能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回二郎君的话,大郎君适才醒转过来,坚持不肯服药,只是一遍遍地唤着……”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于是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神色,不敢继续说了。
赵汶心知肚明,当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他并不点破,只是点点头,问道:“现在呢,他还醒着吗?”
小厮连连点头,“郎君一直睁着眼睛,巴巴地朝外边瞧着。小人不敢耽搁,所以前来问询消息。”
“你引路,我这就过去吧。”
他转身回屋,披上一件外氅,这才出门去了。
室内传来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很轻微,明显压抑着的。他并没有立即令人通禀,直接就脱了鞋子进去了。
周围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有汤药的苦涩,混合了腥甜的血腥气味,赵汶不觉地皱了皱眉头。等他到了屏风后的榻前时,已经换成一脸担忧之色。
榻前跪了两名侍女,一个正欠起身子用帕子为主人擦拭着唇边的血迹;另一个则高举着托盘,里面放了盛满汤药的药碗,默默地等待着。
赵源紧皱着眉头,神情非常痛苦。听到脚步声接近,他睁开眼睛来,朝弟弟望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哥,你怎么样了?”赵汶注意到,侍女手里的帕子上血色斑驳,枕边也沾染了些许,看来伤得的确严重。
他吃力地摆摆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她们不敢滞留,默默地磕了个头,退到了门外。
“还用问?暂时,好像……死不了。”他牵扯着嘴角,做出一个讽刺性的微笑,“真可惜啊,让你失望了……”
赵汶颇为委屈地跪了下来,正色道:“哥哥怎能这般看我?我又哪里敢有那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只盼望哥哥渡过难关,早日康复。”
“云儿,怎么样了?”赵源的声音颇为微弱,呼吸也颇为困难,每说一句话都难以连贯。
赵汶犹豫片刻,终于照实回答,“她很好,我过来之前她刚刚睡着了。”
“生了?是男是女?”他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陡然闪现了充满希冀的光芒。
“是个男孩,胖乎乎的,挺壮实的,哭得格外响亮。”
赵源满心欢喜,脸上也露出了为人父者所具有的慈祥笑容,“那太好了,她总算没有什么危险。我在这里,在这里担心得够呛……只可惜,我不能,不能去探望她,不能守在她身边……她一定在埋怨我。等我下一次去,她肯定,又要骂,‘滚出去’……”
他说得极缓慢极缓慢,很是小心。饶是如此,仍然耗费了他很大力气。他不得不中断了话语,急促地喘息起来。
赵汶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些同情,甚至还包含了怜悯。“你累了,就别说了。兄兄呢?有没有来过?”
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攒足了力气,反问道:“孩子,长得像谁多一点?”
“像你一样,眼睛蓝蓝的。”赵汶的一双黑眸静静地注视着哥哥的眼睛,淡淡说道。
汉人都是黑眸,鲜卑人多是褐色或者茶色的眸色,以蓝色最为稀有,也最为鲜卑人所看重。他们兄弟中,他最像汉人,所以一直不受父母待见;而赵源则最像鲜卑人,据说一出生时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因此成功地博得了父母的喜爱。比起先天就资本优厚的哥哥,他一开始就差了一大截。
赵源现在精神状况非常差,并没有注意到弟弟眼神中的异样,只是颇为喜悦地朝门口望了望,又努力地想要挪动一下身体,结果当然是失败了,他只能稍微动动手指罢了。
“唉,我想看看瓘儿,就是,动弹不了……”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赵汶爬起身来,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努力将他抱起,在他背后添加了两个枕头。接着,又端过案头的药碗,感觉差不多要凉了。“喝了吧,早点恢复了,也好早点去探望她。”
“嗯。”
赵汶将药碗凑近他的嘴边,“慢慢喝,别呛到了。”
赵源似乎对他完全信赖,并不像刚开始那样警惕了。顺着他手上的动作,药碗渐渐倾斜,赵源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根本没有空隙喘一口气。
终于,在即将见底之时,他呛到了,一下子把汤药呕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强烈的震颤自然而然地牵扯到了受创的肺腑,他险些痛昏过去。
赵汶立即慌了,赶紧放下药碗,替他拍抚着后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啊,怪我笨,我没用。你忍着点,别咳厉害了……”
门外的侍女听到室内的动静,赶紧进来察看。只见赵汶的衣襟上沾染了一大片药汁,而赵源则咯出好几口鲜血来,沾得他满手都是,慌得他不知所措。她们眼见这般情形,顿时吓呆了。
恰好这时候前来复诊的医官刚刚到达,闻声之后快步赶来,指挥着赵汶,协助他将赵源的身体翻转过来,让他侧卧着,以免堵住了气管喘不过气来。
幸好这一次并不是特别严重,他不久之后止住了咳嗽,不再咯血了。可脸色却越发难看,呼吸也越发困难。
医官并不慌张,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上一一行针。大约过去了半盏茶功夫,他终于安静下来,虽然脸色极度苍白,却不像刚才那样略显青紫了。
此时,赵源已经无法说话,只是努力地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向弟弟,寒冷凌厉如刀锋一般。
赵汶颇为局促,紧张地捏着袖口,愧疚道:“怪我不好,不够小心,让你喝得急了。”
医官的额头上沁出冷汗来,这时候才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估计到了具体缘故,免不了劝说道:“二郎君还是不要轻易动大郎君。大郎君现在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肺腑受创,血瘀其中,稍微疏忽就会相当棘手。”
赵汶实在无可解释,只得讷讷不语。
侍女们也惊魂未定。她们能猜得出来,想必是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赵汶根本不会伺候人,并没有用汤匙慢慢喂药给赵源喝,才险些酿成大祸。她们个个后怕不已,这下只好寸步不离了。
更换过褥单和枕头之后,赵源被侍女搀扶着半躺下来,由医官号脉。在此期间,他时断时续地发出轻微的呻吟来,显然疼痛难耐。
医官诊断完毕,说了一声,“郎君安心休养,无大碍”,然后起身出去开方子了。
赵源朝弟弟伸出手来,指着他。正当赵汶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到他用微弱而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你走。”
赵汶无可奈何,只得给他磕了个头,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转身退去了。
他一直坚持着,盯着弟弟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这才松懈下来,渐渐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