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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萍之末(一) ...

  •   虞国淮海路徽州府绩溪县许镇,崇平十年五月初四,申初
      徐烬取了前些日子定做的衣裳,向裁缝道了谢,随即撑开那柄六十四骨的青竹油纸伞,走向他预备狩猎的地方。适才许氏族学里的年轻夫子气势汹汹的一顿训话让他挺不爽,他作徐长治时做人这方面绝对是在当时道德平均水平以上的,后来被人骂得那么惨,他承认是自己得意忘形,忽视客观规律就大刀阔斧改革,把哪个阶级阶层的利益都戳着了,不被骂才是见鬼。

      他只是不高兴世人的口是心非,文人骂他私下里却把他的书读的一字不落倒背如流,统治者骂他可当今各项制度律法多有照抄他的。骂他就算了,他从小到大被骂的多的很,在位面管理司工作一开始更是受到过很多批评,但那些至少教会了他新知识。现在算是什么一回事?告诫他不要肉身开团?告诉他封建士绅的反动性?

      雨珠渐大,他的裤脚更深了颜色,他撵开心中的烦躁,走入雨幕深处。只要苟过了四十九天排异期,他就可以在这个位面以“人”的身份活下去了,现在的意识寄居体还是不太稳定,他在这个位面上一时空段受得伤还没好全,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没了。这算工伤么?医保能报销多少?他想想觉得怪好笑的,这次时空跃迁后他很不幸和司里断了联系,医保?保不着。

      虞国淮海路徽州府绩溪县,崇盛十年五月初四,酉初
      五六月里江南的天气向来是有些变化莫测,许临渊刚出许氏族学时尚是艳阳高照,待他提了竹书箱子匆匆忙忙往车马行赶时,忽然下起了大雨。猝不及防一阵雨下来,亏得镇里的街上茶楼酒肆不少,今年年景不差,各个店的门脸儿都挺光鲜,许临渊好歹有了躲雨的去处。排出十文大钱给了伙计要了壶今年的新茶,他看着槛外连绵不断的雨帘愁得皱紧了眉头。早知道便不该在族学里把没收上来的《徐长治笔记》看完再出门,现在逢了一时停不下来的大雨,要回家恐怕得耽误不少时间,真是晦气。

      掂着豁了个口子的白瓷茶杯,他又鬼使神差地想把那本书拿出来再看一遍。很快他强压下这个念头,许镇虽小如麻雀,也可称之为五脏俱全,老学究和闲人可不少,要让人看到许氏族学的教书先生公然翻看前朝奸臣的文章,他这饭碗就保不住了。抿了口茶水,十文能买到什么好茶,一点茶叶沫子在杯底飘飘悠悠,教许临渊更生出点愁思:中了个秀才后他考举考了两次都没中,家里不过几亩薄田,供着他这个闲人读书已是拮据了好些年,近来村里风言风语已渐多起来。若没有三叔在族学里给他找了个教书匠的活,家里日子还要难过些。若再考不中……他不敢再往后想。少年时的野心像是做了场大梦一般,现在谈起来许临渊脸上挂着的都是苦笑。吃饭、养家、父母、娶妻……指点江山、辅佐君王?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一百里的省府,更远处是什么样子,只能读着笔记小说想象出一片天地罢了。

      “这里可以坐吗?”

      许临渊让这一问唤回了思绪,下意识地答应了。面前的青年道了声谢,将黑布包袱放在一旁桌角,抚平衣上的褶子坐下,只要了壶明前茶并一碟子绿豆糕。许临渊偷眼打量一看,此人约莫弱冠之年,衣裳料子看着不似贫寒之辈,就是样式略显旧了点,莫不是哪个山窝窝里的耕读人家把祖上的好衣裳给孩子穿出门撑相了。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又听青年说了句话,登时让他有些诧异:

      “足下若是申初出门,就不必因大雨而忧了。这半个时辰耽误的,恐怕不怎么值当。”

      他发现我在偷看他了。许临渊有些尴尬,又好奇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是申初时出的门,便坦率回到:“一时好奇,不才失礼了。却不知仁兄是怎么知道小生是那时出的门?”

      青年尝了块绿豆糕,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指:“足下的发巾、肩膀半干不干,茶水已温凉,到此地约莫两刻钟了。又则许氏族学离这大概三刻钟,说申初都有些晚。”

      “仁兄不是本地人吧?”许临渊听到青年将族学称作“许氏族学”,这才发问。“敝姓许,名临渊,恰是在族学作夫子。仁兄又是如何晓得?”

      青年微笑点头,“徐烬,表字徵陵。原是要去怀宁府的,看这雨应该要下一旬,着实让人厌烦。”对于许临渊的后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许临渊一听一旬之内都得下雨,先不关心徐烬又是怎么晓得的了,忧虑之色浮上他年轻的面庞,一张平时瞧着很是和气的圆脸变了样:“道路泥泞,行路难啊。”

      “苦了田间地头的农夫了。”徐烬慨叹,“前代三十什一,百业繁荣昌茂;而今十五什一,民生却是每况愈下。”

      “要不是前代明帝和徐长治一对昏君奸臣作祟,那时局哪至于大厦忽喇喇倾倒——当今怎的每况愈下了?”许临渊一听到前代,立即想到把他害惨了的《徐长治笔记》,随口又骂了一句。

      徐烬听到“明帝”“徐长治”两词,握着茶杯的手顿时一紧,深呼吸一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说:“年复一年,同样的钱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百姓生计怎能不艰难。”这点许临渊倒是感触颇深,当即附和起来。眼见着雨越下越大,许临渊没带伞具不欲再去族学或远亲家过夜,徐烬带了伞,可他是个过路的除了客栈也没处去,二人决定在茶楼二层的客房挨一晚。简单应付了晚饭,两人各去歇息,掌柜的会来事,两个房间只隔一堵墙,许临渊沉吟片刻也不管了,虽然他觉得今天这半日过的怎么说怎么古怪。

      等他洗完澡沾一身湿气地出了小隔间,却被吓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许临渊眼睁睁看着徐烬拿着手上脏的看不出本色的蓝布面册子不断逼近,书页上新鲜的血液正止不住地往下滴,地板缝隙一时染红。他想转身逃跑,偏偏浑身僵直挪不动半步。这一刻的徐烬看起来太过可怕,连原先可称得上俊朗的眉目都显得很是狰狞。脖子上感到一丝凉意,许临渊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徐烬手上微一使劲,书册封皮里的刀锋便深入许临渊的皮肉一分:

      “为什么要一边骂这个人,一边看这个人的书看得废寝忘食呢?”

      许临渊更疑惑了,但他回答的是不相干的话:“你到底是谁?”

      徐烬挑眉,带着几分嘲讽道:“明帝朝中第一奸臣,徐长治,特来拜会。”

      “你……是人是鬼?”

      徐烬给跪在地上的人意味复杂的一瞥:“考三次才中了个秀才,万一再考三次还考不中举人,你的家人该怎么办呢?寒窗二十载,你走到今天全靠令堂撑着,令弟年幼,令妹今年已十五,现在你家中快揭不开锅了,你可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许临渊震惊地提高了声音,显然是被徐烬戳中了痛点。

      徐烬一看他这表现,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他继续引诱道:“想中举吗?想做天子门生吗?想让,”他压低了声音,看着许临渊不甘又无力的眼神说:“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拜服在你脚下吗?”

      “为什么帮我?你……要我怎么做?”许临渊缄默无言片刻,咬牙问到。

      还不算太笨。徐烬满意了些,手上收了些力道,细小的血流顺着许临渊的脖颈淌到他衣衫深处。“你天分不差,读书读的太迂,考得艰难也是正常。我要的也很简单,明日你作个担保人,随我到县里登记下户籍。然后去你家——放心,你我交易如何,绝不祸及家人。乡试之前这三个月我会好好辅导你,就算考不上也有让你参加会试的法子。”

      “为什么是我?”许临渊心里动摇,但他不信徐烬要的这么简单,他总觉得这位赫赫有名的奸臣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旁的秀才比你还笨,不好教。”徐烬说了一半真话。

      “我答应徐先生。”许临渊不再纠缠,只要这次秋闱得中,哪怕减寿十年他都干,他也管不了徐烬是否还有别的心思,徐长治当初为礼部出了十年的题目,关于对考官和出题人的心思的了解程度,许临渊知道自己再考十年都比不过他的。

      徐烬听到许临渊改了口,微微一笑,很有些聊斋里纯良书生的味道:“那好,秀才你先休息罢,莫误了明日的事。”收手转身施施然走到门口,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这书,我就先拿走了。”

      许临渊不敢多言,等关门声响起才脱力一般瘫倒在地。今天过得惊心动魄,他清楚方才要是举止失措惹了徐烬发怒,这会他的血恐怕都要淌干了。徐长治是怎么重回人世的、徐长治到底要做什么、自己这么做到底会是什么后果、如果世人知道徐烬是徐长治……一个个问题压在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上,他累的狠了,爬上半旧的床榻竟然一闭眼就睡着了,梦里全是些光影陆离的怪异事物,总归没能一夜好梦。

      徐烬回屋,方一合上门,忽地捂住肺部咳出一口血来。他自顾自地苦笑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他对着手上那本笔记册子出了神。这本《徐长治笔记》是手抄本,是他当年抄了给明帝景晟的端午节礼,想的是“知识的武器也是物理性质的武器”。没想到景晟没用上,反而是今天的自己用上了。

      其实是没什么必要的。他看着手上的伤口缓缓愈合,叹了口气。许临渊那种类型的人他见的不少,用武力威胁大可不必,只怪自己一时激愤失了定性。他比世人还清楚当初的徐长治有多“可恨”,但景晟,却是被自己牵连了。景晟五岁丧母,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憋屈太子,性子养得很是怪,遇刚则刚,遇柔则柔,耳朵根子又软,是个不怎么讨喜的家伙。徐长治原不是太子一系的,太子五弟睿王倒了霉,才给太子一个由头把徐长治逮了。本是恨得牙痒痒非杀徐长治不可,一来二去却教徐长治琢磨透了他的心思。徐长治乐在其中地被景晟折磨了半个月,顺溜地反客为主,成了太子殿下的座上宾。

      “都说好的猎人都以猎物的姿态出场,但我一开始确实没这意思啊。”某次徐烬和司里的同事如此吐槽到。现在好了,连个吐槽的树洞都莫得了。景晟这小崽子……景晟好像比自己大五六岁,算成小崽子还便宜他了。今天在许临渊这里洋洋洒洒的一出戏演的很是暴躁,徐烬惯用的套路是不动声色地把猎物带进坑里,今天加了点威逼利诱的戏码,一时他自己还不太适应这个角色。

      稍做整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血呲呼啦的,徐烬擦干净手,郑重其事地翻开这册子,片刻之后更暴躁了。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这书能当武器用,不记得景晟是好写批注的,不记得朱批沾了血,那就是红朱砂遇上血呲呼啦,红到家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萍之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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