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社·会传奇》蜀客

2、上，下

　　不远处站着个年轻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肤色健康，形容俊美，就是全身装束太多彩了些，墨绿色带黑边的宽大外袍，里衣却是红色，腰间束着条镶金玉带，下面垂着黄色丝绦系着块碧玉佩，脚踩黑红相间的长靴，整个人看上去五彩斑斓，活像只漂亮的孔雀。

　　但在唐老爷子看来，这年轻人简直顺眼极了，因为他此刻神态恭敬，垂目看地，在长辈跟前站得规规矩矩。

　　“林壑还好？”

　　“托世伯的福，家父尚且康健，还盼着世伯有空过去下棋。”

　　唐老爷子更满意：“怎的今日想起过来？”

　　林社谨慎地笑，嘴角勾得恰到好处：“晚辈是专程来看望世伯，还有……”一双桃花眼终于抬起，朝园门处瞟了眼。

　　唐老爷子笑了，招下人至跟前：“去叫小慧出来。”

　　林社忙道：“不劳动小慧妹妹，还是我进去看她吧。”

　　小儿女青梅竹马，感情本来就好，自定亲后更难得见面，如今自然有许多知心话儿说，唐老爷子是过来人，岂会不识趣，当下点头同意：“她弄坏了一件重要东西，所以关几日禁闭，你既来了，这就放她出来吧。”

　　.

　　转过一道园门，便是另一个园子，池塘假山，景色秀丽，林社自小便经常来此地玩耍，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也不用下人指点，缓步朝前走。

　　刚刚行至廊下，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有如雷鸣。

　　林社停住脚步。

　　池塘边有座小阁楼，声音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林社道：“怎么回事？”

　　下人头疼：“小姐被关了这几个月，脾气越来越大，三公子好歹劝劝她。”

　　林社“哦”了声：“我去看看。”忍着笑往前走。

　　走到阁楼前又是一声巨响，比方才那声还要大，同时里面传来女子清脆的叫声，火气十足：“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喂……”

　　墙上尘灰被震得直往下掉，林社不动声色躲过。

　　下人顶了满头灰尘，苦着脸上前叫：“小姐，林三公子来了。”

　　里面果然安静了。

　　半晌，女子惊喜的声音响起：“快，快叫他进来！林社！林社！”

　　门虚掩着，下人引着林社进去，里面是间整齐精致的闺房，却空无一人，旁边有座楼梯直通地下，原来这阁楼底下连着座地牢，乃是唐老爷子为女儿专门设计的，二人顺着楼梯下去，见牢里铁门紧锁。林社示意开门，下人嘟哝着取出钥匙上前开了锁，然后迅速跳开，站得远远的。

　　“林社！”门里冲出个人影，仿佛卷起的一阵风。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瓜子脸，柳叶眉，十分娇俏，无一丝脂粉的痕迹，头上钗环也甚少，身上披着宽大的紫色披风，里面是身蓝色箭衣，腰间束着条紫色大带，一副公子哥的打扮，想来便是唐家小姐唐小慧了。

　　一见林社，唐小慧立即竖眉，挥拳过去：“这么久才来！”

　　“生什么气，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林社侧身避开，低声，“老游回来了。”

　　唐小慧果然住手，转怒为喜：“真的？”

　　林社道：“我刚接到他的信，忙忙的赶来找你。”

　　唐小慧转身：“走吧。”

　　林社不动：“我说大小姐，别忘了你还在关禁闭。”

　　唐小慧这才想起来，大急。

　　林社转身就走。

　　唐小慧急忙拉住他，怒目：“不管怎样你都要把我带出去！”

　　林社叹气：“未来夫君在，你还怕什么。”

　　唐小慧这才松手：“算你识相。”

　　小姐既没大闹也没打人，下人松了口气，在旁边擦汗。

　　.

　　听林社恭恭敬敬说了请求，唐老爷子到底没糊涂，皱眉：“要出去？”才定亲就一起出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林社垂目看地，恰到好处地笑：“听说游家大哥回来了，所以我们过去看看。”

　　唐老爷子先是喜，然后不悦：“游小子几时下山的，怎的他就不来？”

　　林社道：“别说世伯，游世伯也生气得很，他连自家门都没进，所以游世伯央我带小慧妹妹一起去劝劝，游家大哥是最迁就小慧妹妹的。”

　　唐老爷子马上不生气了：“那孩子别的都还好，就是脾气太古怪，罢了，你们去看看吧，只是……”

　　林社领会：“有晚辈在，不会让小慧妹妹出事的。”

　　唐小慧在旁边撇嘴，早已见惯不惊。

　　我家丫头武功好得很，我是怕你出事，唐老爷子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到为止：“你也当心，小慧被我惯坏了。”

　　林社没听出话中玄机：“晚辈见了游家大哥，必定让他来跟你老人家认罪。”

　　唐老爷子惬意地挥手：“去吧去吧。”

　　.

　　走出大门，谦恭有礼的模样立即消失，林社腰也直了，眼睛也亮了，嘴角弯得更高，步子也迈得更大，昂首挺胸朝前走，就像一只乖巧的小孔雀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得意洋洋的大公鸡。

　　唐小慧看他不顺眼，轻哼：“只会装模作样！”

　　林社毫不脸红：“你若能跟我一样装模作样，也不会被世伯关禁闭。”

　　“我可装不来，”唐小慧忍不住笑，一拳过去，“真有你的！”

　　林社闷哼了声，捂着肩膀瞪眼：“谋杀亲夫？一个女人练这么重的拳头，你就不能温柔点儿？”

　　唐小慧马上眨眼朝他贴过去，娇声道：“林郎……”

　　林社眼睛瞪得更大，半晌推开她，苦笑：“罢了，你根本就不是个女人，脱光了站这里我也没反应。”

　　唐小慧不再理他，继续朝前走：“因为你根本不是男人。”

　　林社道：“我不是男人，谁是男人？”

　　唐小慧停住脚步，仔细思考片刻，一脸憧憬：“男人，应该是一身白衣……”

　　林社打断她：“你确定不是老游？”

　　唐小慧连连摇头：“不好，要比老游温柔，恩……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种，还要会吟诗作画，最好有一台琴……”

　　“原来你喜欢的男人是这样的，”林社忍笑，斜眸打量她，“但是唐小姐，你会听琴么？”

　　唐小慧瞅他：“不会，我看他抚琴不行？”

　　“行，行，自古有听琴的，当然也该有看琴的，谁敢说不行，”林社连连点头，半晌才叹气，“温润如玉，就怕那块玉被你的‘风火霹雳拳’吓跑。”

　　唐小慧怒：“‘风火霹雳拳’怎么了！”

　　林社道：“‘风火霹雳拳’是没什么，可女人练它就奇怪了。”

　　唐小慧挥起一拳：“谁说女的不能练！”

　　知道拳头的分量，林社忙躲开：“能练能练，但你不是让我帮忙么，如今我都提亲了，怎的唐世伯还要关你禁闭？”

　　唐小慧果然收了拳，怏怏道：“还不是你武功太差。”

　　林社拂袖：“总算世伯疼我，我至少要活一百岁，现在才二十三，真娶了你这么厉害的女人，岂不是要倒霉几十年？”越想越害怕，他摇头又叹气，后悔：“那就是倒霉大半辈子了，我竟然会鬼迷心窍，答应帮你。”

　　“这么多年朋友，你不帮我谁帮我，”唐小慧也觉得有点内疚，安慰，“不一定倒霉啊，将来我给你纳两个美貌小妾，我们就可以凑一桌打牌了。”

　　林社想了想：“可以考虑。”

　　唐小慧道：“娶别的女人必定会管教你，哪有我好。”

　　林社心情顿好：“果然还是你合适，将来哪个男人不幸看上你，我马上给你一纸休书。”

　　唐小慧满意，一拳将他打了个踉跄：“知道你够朋友！”

　　.

　　山涧有道银白美丽的瀑布，水流汇聚成浅潭，傍水生有几棵古松，皆挺拔苍翠，冠盖如云。

　　自古有松有鹤，才是完美的风景，这里也不例外。只不过此刻松树上站的并不是仙鹤，而是一个如仙鹤般优雅的男人——白衣胜雪，绝无半点污迹，整个身体站得笔直，除了黑色的头发，此人浑身上下再无杂色，所有的装饰几乎全是白的，腰间佩着长长的、银色的剑鞘，连脚上穿的也是白缎靴。

　　脚底踩的是一根不足小儿手臂粗的树枝，小树枝承受着他全身的重量，竟也稳稳当当。

　　那张脸看上去年龄不大，与林社相仿，剑眉斜飞，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双目定定看着前方，似在眺望远处风景，又似在沉思。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林社远远看了半日，喃喃道：“我实在不明白，坐着不是更舒服么，成天站得直直的，他就不嫌骨头累？”

　　唐小慧道：“站着好看。”

　　林社道：“他平日都不下小竹山，站成这样有谁看。”

　　声音很小，那边白衣男人却说话了：“我喜欢站便站，你喜欢坐便坐，话多。”

　　林社莞尔，飞身掠起，落在他旁边一根更细的树枝上，他似乎不习惯太静，故意将树枝踩得摇摇晃晃。

　　白衣男人看他一眼：“你的轻功更好了。”

　　林社道：“可惜有人的轻功更差了。”

　　白衣男人看底下唐小慧。

　　明知自己轻功不及二人，唐小慧当然不会笨到主动闹笑话，所以她没有上树，自顾自往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林社道：“怎不上来？”

　　唐小慧若无其事：“上头有什么好，我为什么要上来。”

　　林社看白衣男人，低声：“大小姐不敢上来。”

　　话音刚落，底下唐小慧果然俏脸一沉，跳起来：“谁不敢！”言毕飞身掠起，往事先看好的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落下。

　　然而就在她的脚刚刚踩在树枝的一刹那，只听得“喀嚓”一声，那根树枝竟凭空折断，于是她整个人便直直朝潭水中坠落！身在半空无借力之处，眼见她就要掉进潭中，忽然一道白影飞来，再看时，两个人已安全回到地面。

　　白衣男人放开她，皱眉：“别总是捉弄她。”

　　林社道：“是她自己太重。”

　　“林社！”唐小慧这一怒不小，一拳就朝那古松打去，“我叫你还在上面！”

　　拳头带着强烈的劲气，隐隐竟有风雷之势，威力绝对不可小瞧，然而就在快要砸到树干上的瞬间，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推了她的手臂一把，于是这一拳就偏了。

　　白衣男人目中浮起一丝笑意，淡淡道：“这树生得好，若没了，未免大坏风景。”

　　唐小慧恨恨道：“与我什么相干！”虽如此说，却还是听话地收了拳：“仔细别落到我手上！”

　　林社在枝头蹲下：“大小姐，今后砍树的都可以找你了。”

　　这棵树没了，他还是可以跳到别的树上去，总不能把这里的树全放倒吧，唐小慧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转过脸当没听见。

　　林社道：“早知道游墨偏帮你，不见他对我这么好。”

　　白衣男人道：“我帮她，你吃醋？”原来他叫游墨。

　　林社失笑。

　　游墨不爱多开玩笑：“我这次下山是有事。”

　　林社从树上跃下，拍他的肩膀：“小黑都下山了，什么事这么……”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唐小慧拍手：“现世现报！”

　　不过林社轻功好，左脚尖在潭中水面一点，又轻飘飘回来了：“开个玩笑也这么小气。”

　　游墨道：“我不过开玩笑。”

　　林社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弄脏了你的白衣裳，变成真正的小黑。”

　　游墨道：“再叫。”

　　林社道：“你本来就叫游墨，墨不就是黑的？”

　　游墨道：“我讨厌黑，更讨厌小黑。”

　　林社道：“那叫小白？”

　　游墨点头：“可以。”

　　“还是叫老游算了，”林社摇头，正色道，“你不是一心躲在小竹山上练剑么，我都以为你快成仙了，怎么突然跑下来？”

　　游墨道：“你们可听说过黄泉诗社？”

　　唐小慧马上道：“知道，他们是接引人去阴司的。”

　　林社皱眉：“这黄泉诗社十分古怪神秘，听说他们在阴司当差，生死簿上的人寿数将近，他们便事先给那人送索命诗牌，三个月后再去拘魂，几个月前‘夺命银枪’朱寻就接到了诗牌，朱大侠素来为人刚正，一怒之下将其烧掉，还特地从一帆镖局雇了二十几个高手，另有‘关山月’兄弟仗义相助，结果却还是没能逃脱，不仅魂被拘走，那块烧掉的索命诗牌又回来了。”

　　游墨冷冷道：“其实他们并不作诗，也不是什么诗社，而是个杀手组织，专干收钱买命的勾当，不过借着前人几句诗故弄玄虚罢了。”

　　唐小慧道：“你怎么知道？”

　　游墨不答，反问：“你们可还记得金杀？”

　　林社笑：“金杀刀那么有名，谁忘得掉，他人呢？”

　　游墨道：“死了。”

　　林社愣住。

　　游墨道：“他因为欠赌债，被逼入黄泉诗社做了几个月，后来想要洗手不干，那些人却没放过他。”

　　二人默然。

　　俊脸上黯然之色一闪而过，游墨恢复平静：“人固有一死，他自己走错，就怨不得旁人，我原是不打算管的，只不过在他死后一个月，我忽然收到他的一封信，他早已料定自己的下场，事先写了这封信给我，在里面提到黄泉诗社的事。”

　　林社立即道：“会不会有假？”

　　游墨道：“笔迹没错，而且除了你们，只有他才知道怎样找我。”

　　林社道：“你打算为他报仇？”

　　唐小慧抢先道：“不只是报仇，收钱买命，这样的组织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它留在江湖上害人。”

　　游墨点头：“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真相，知道的人也多是心怀叵测。”

　　林社道：“信里还说了什么？那个组织的底细？”

　　游墨道：“那个诗社不知有多少人，除了阴司使黑白无常，还有勾魂童子，其余都是被迫加入的普通杀手，金杀也是，每次行动都由黑白无常吩咐，他只知道社长叫哥舒公子，武功高强。”

　　林社想了想：“有意思，还有别的消息？”

　　游墨道：“江南的谢照正月初五接到了诗贴。”

　　唐小慧算来：“收到诗贴，三个月后使者才来接引，今日是二月二十五，还有一个多月。”

　　林社道：“谢家是江南有名的豪富之家，钱挣得太多，还没来得及花，谢照肯定不想死。”

　　游墨道：“所以他昨日起公然在江湖上找保镖，凡武功出众者都可以住进谢府，过得四月初五，每人赏银两千，若谁拿住阴司使，赏银两万。”

　　林社摇头：“果真是病急乱投医，只怕到时候谢府上鱼龙混杂，更容易出事。”

　　“我们也去，”游墨转身就走，“五日后动身，我会来找你们。”

　　眼见他走远，林社喃喃道：“他怎么那么讨厌黑色，黑有什么不好，头发不也是黑的么，有本事剃了头发做和尚去……”

　　背心重重挨了一拳。

　　踉跄几步才站稳，林社无奈：“大小姐，你打我做什么！”

　　唐小慧揉揉拳头，冷笑：“再敢阴我，下次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