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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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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南不是第一次在吃安眠药后坠入梦境了。但这是第一次,梦境如此清晰。
不再是模糊的色块和轻柔却无法听清的话语。他看见了记忆里的画面。
他似乎在和另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偏着头,始终温柔地笑着,手里拿着一本黑皮精装本,很珍惜的样子。
“哥哥,你还在写那种日记啊?”
池南疑惑,哥哥?原来他是有哥哥的吗?
“小池生气了吗?”
“如果我生气了,哥哥就不会写了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因为小池而存在的啊。”
“没有生气啦,只是你这样写下去,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儿童文学家呢。”
记忆里的池南毫不客气地打开对方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
[小池因为前一天晚上和同学玩游戏太久,课上有些打瞌睡。为了不让男朋友担心,他没有说,小池总是这么贴心。]
“好过分,哥哥原来已经发现我和贺盛时之间的游戏了吗?都不告诉我。”
池南装出生气的模样,但太不到位,眼里满是揶揄的笑意。对方却当真似的神情忧愁,安慰他,“对不起,我错了,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池南被安慰着,听着对方将偷情说得真如同打游戏一样微不足道,倒是毫不奇怪。
哥哥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
温柔的,宽容的,永远对他笑着的兄长。一直以来,兄长只会给予,从不会索取。唯一例外的,是他的一个小爱好,写日记——关于池南的观察日记。
兄长说这就是他眼中的池南,但池南却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奇特的、幻想的、甚至如同儿童文学视角的美好描绘。
至少,在他眼里的自己完全不是这样单纯美好。
[小池生病了对我撒娇,我很用心地想照顾他,但自己却不小心病倒了。我不是个合格的哥哥。]
“撒娇”吗?如果给哥哥的嘴绑上胶带扔到浴缸里泡一夜冷水也算撒娇的话。
[小池夜里睡不着,我给他讲故事,他还给了我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这是一份美好的礼物,但我还是更希望他能够有美好的睡眠。]
“永远不会褪色的画”,伴随着刀尖和疼痛,永远留在哥哥的腹背了。
池南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兄长在见过他的所有不理智行为后,还能一如从前,永远温柔。难道是真的相信他不会真正伤害兄长吗?
可后来池南做过了头。他将兄长的头按进泳池,直到人失去意识。
[小池让我看到了星星。]
从救护车到医院醒过来后,兄长在日记本里这样写着。
“哥哥一定是疯了吧。”
池南依偎在兄长的怀里,浓密的眼睫遮住眸光,茫然地盯着病房外面的麻雀。
“没有,这都是真实的。”兄长抱着他,不顾溺水后受伤的喉咙剧痛,眼神温柔,“小池是最好的,小池从一开始就是最美好的孩子。”
池南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哥哥,我想听第一篇日记,你念给我听吧。”
[十二月十四日,雪后晴。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无聊又乏味。有人慌张说街边那里着火了,我没有在意,虽然我回家的路要经过那里。一开始,我没有想停下脚步,我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也无意逞英雄。但当我抬起头,看见那令人震惊的景象时,脚便再也迈不起来了。]
[我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走出来一个人。他披着红艳的斗篷,穿过精灵的镜之门,来到了这个世界。送他来这世间的双亲已然离开,只留下一对叮咚作响的足环,衬出那白皙如玉的肌肤。踩在雪地里,步步生红莲。]
池南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要不是真的经历过,我还真以为哥哥是在写奇幻故事呢。”
那送他来这世间的双亲,是一个疯女人和一个冷漠无心的男人。大火是疯女人放的,她杀死男人后想带着他一起死。可是他不愿意死,于是在母亲失去意识后,挣扎求生。
真相其实很狼狈。
叮咚作响的足环是他挣脱的、被父亲锁住的脚铐。红艳的斗篷是他剥下的、父亲被血液浸湿的衣服,他将其披在身上冲出火海。精灵的镜之门则是他从侧门钻出去的狗洞。
但其实也没错。自从出生后,他就呆在小房间里,男人嫌弃她,也连带着嫌弃他,从不许他出门。
那天冬日暖阳,脚下寒雪,他一步又一步,踩着红色的血污,终于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世界。
确实是,第一次来到这世间。
兄长继续念着:
[……他仿佛是人,又仿佛是落入尘间的精灵。是从火海涅槃重生的金凤,又如同皎洁无垢的冰雪。但实际上,在那一刻,我似乎更清晰地看见了——他是海边悄然升起的晨星,从黑暗中来,却携一身光辉灿烂。]
在温柔低声中,池南睡着了。
兄长就像从七岁开始的每一个夜晚,抱着他,轻拍他的背,与他抵着额头一同入眠。
梦境到了这里。
温暖的、熟悉的、被全身心包容的安心让池南忽有所觉。
好像……好像他的男朋友。
“小池,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你忘记的,我帮你记着。”
“未来会有一天,痛苦全部消失,留下的只有美好,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好。”
美好……吗?
在兄长的眼里,他一直都是美好的。就算是越来越失控,逐渐附上他母亲的影子,连他自己都开始分不清,兄长依然如此认为。
“小池永远是那个时候的晨星。”
“晨星是不会消失的,无论朝夕更迭、明暗交替,永远都在那里。就算有一时的暗淡,总有一天会再度出现。”
“所以,晨星如果遗忘了什么也不要紧,大海、微风,都会帮他记着,为他做到。”
遗忘了什么?
好像是久远到小时候,他的思考?一句童言稚语?还是许下的生日愿望?
池南记不清了。
他感觉梦境到了结束的边缘,这一次的梦如此清晰,清晰到他仿佛稍微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所有的记忆真相。
可是,他又很清楚这种在药效下的梦境。记起的越多,醒来时,忘掉的就越多。
如同将空气一点点挤出,充盈气息的片刻后便被无边无际的虚无吞食殆尽。如同丢出诱饵,等待吞噬更大的猎物。
——要醒来了。
记忆如潮水退去,只留下孤零零的沙滩。
虚无,伴随着恐惧的虚无。
他又听见了来自虚无世界里的空洞吼叫。是个女声,是谁?
很快,究竟是男声还是女声,逐渐辨识不清。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刀尖刺破胸膛,他似乎共感了那一瞬间的愉悦和疯狂。
——彻底醒来了。
池南睁开眼睛。
他听见轰然爆炸的声响,车辆急停。
副驾驶的口罩男人抱着一幅被黑布遮挡的画,差点撞上挡风玻璃。车门被打开,坐在他身旁后座的金丝眼镜男人被拖下车,与另一个高大男人扭打起来。
高大男人动作凶狠,不时朝他望来的眼神却可怜得像被抛弃的小狗。
池南疑惑又平静地看着这些人。
他一个都不认识。
从敞开的车门往后看去,是冒起火光的建筑,爆裂的声响与贪婪的火舌共同构筑成一片地狱般的火海。
“小池。”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温柔的笑容和包容的眼神,蹲下身和他平视,落在他脸颊上的轻吻散开一丝清淡的橙子香味。
池南愣住。
另一边的高大男人奇怪小狗暴怒地吼着什么“江”,什么“老男人装”“不要脸”,但隔着太远,池南不怎么能听清。
“小池,听说你失忆了,还记得我吗?”
面前的男人显然身居高位已久,面容气质都有一种上位者的凌厉。但此时却始终保持着温柔耐心的神色,不在意池南的沉默和愣怔。
熟悉的感觉,又夹杂着一丝不熟悉。
是……男朋友?
记忆混乱,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将这一丝不对劲彻底冲散。池南突然想做些什么来抵消这伴随着疯狂的恐惧与不安。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男朋友。
是因为什么才寻找的?
好像是因为……
池南恍惚之后,神思清醒起来,手里抓起行李包里的美工刀,瞬间抵在男人的脖子上。
“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
他行为疯狂,语气却茫然又委屈。
与此同时,他看见眼前的“男朋友”,竟不见一点害怕,反而从开始的惊讶疑惑,慢慢变成狂喜。
喜什么?难道以为自己会放过他?
池南皱起眉,他身体前倾,冷冷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
血液顺着美工刀割出的伤口滴落,“男朋友”却笑得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