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宫墙惊变 ...
-
自胤祥走后，我每天在府里坐卧不宁。一时惦记着他吃得好不好，一时又惦记他睡得可安稳。最揪心的，却还是这即将要变的天。
历史到底是历史，非人力可以改变。纵然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守着我的丈夫和女儿，只想留住这一份简单的幸福。
日子纵然再难熬，可也还是要过的。逗弄着两个女儿，转眼间三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胤祥走后的第一个月，曾派人寄来一封信，上面只短短的四个字：“安好，勿念。”
短短四个字的信被我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胤祥果然最明白我，寥寥四字，却比千言万语更能让我安心。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淡粉色锦囊，上面连缀着金丝流苏，做工极为精美。我好奇地打开锦囊，只看了一眼，眼眶便不觉一热。
这一次是一块罕见的栗色黄玉。
小小的玉如意仿佛仍旧残留着他的温度，温温润润地躺在我的掌心。我合拢十指，双手将玉如意扣在胸前，轻轻闭上了眼。
胤祥，谢谢你记得今天这个日子，一定答应我平安归来，我拥有的并不多，所以禁不起失去。
可自从来过了这封信后，一连两月，他却音信全无。
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懒怠出去。两个小家伙跟着我也闷闷的。我一来怕闷坏了她们，二来看今天难得的没有出太阳，便抱着一个牵着一个，信步往园子里走来。
在花园中的亭子里坐下，放开两个孩子，锤了锤已经累酸的腰，我冲晴儿笑道：“带妹妹去玩一会儿吧，别走太远了，姨娘在这儿歇一会儿。”
晴儿答应着去了，带着莫离在草地上跑跑跳跳，一会儿摘摘花，一会儿看看鱼。我坐在亭子里含笑看着她们。坐了一会儿，余光看到远处有一行人正穿过石桥向这边走来。
晴儿一抬头也看到了那一行人，怔愣了一下，马上拉着莫离三两步跑到我跟前，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角。
她们来到近前，我才发现原来是瓜尔佳氏抱着弘昌，身后还跟了几个丫鬟嬷嬷。瓜尔佳氏也看到了我，顿了顿，便也进得亭子里来，冲我微微欠身：“福晋吉祥。”
“姐姐坐吧，不必多礼了。”我微笑着让了坐，转头冲晴儿笑道：“不是说想额娘来着？快去，让额娘好好看看你。”
晴儿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上前，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瓜尔佳氏怀里的弘昌。
弘昌长得胖乎乎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打量着亭子里的众人。我拍了拍晴儿的肩膀，晴儿才一步一步蹭过去，走到距离他们三四步的地方却停住了，只微微屈了屈膝：“请额娘安。”
瓜尔佳氏将弘昌交给身后的嬷嬷，转身笑着朝晴儿招手：“晴儿，快过来给额娘看看。”
晴儿仍是一步步蹭过去，瓜尔佳氏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脸蛋。晴儿的眼睛却不看她，只朝我这边看过来。瓜尔佳氏显然有些尴尬，搂了一会儿就放开了，晴儿仍旧跑到我身边来，缩在我身后站着不说话。
瓜尔佳氏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几分复杂，我不在意地笑笑，道：“许久不曾见到大阿哥了，不知道长壮了没有，姐姐可愿意让我抱抱他？”
瓜尔佳氏愣了一下，犹豫着朝身后的嬷嬷点点头，那嬷嬷走过来将弘昌交到我怀里，我抱着怀里这个比莫离显然沉了不少的小身子，轻轻摇了摇，低头笑道：“大阿哥，叫姨娘。”
弘昌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张开小嘴，轻轻唤了一声：“姨娘。”
“真乖。”我笑着赞了他一句，又抱着逗了一会儿，方交还给了那个嬷嬷。瓜尔佳氏又略坐了一会儿便要辞，我站起来送她，她走出两步却又站住了，微微侧了头，低声叹道：“福晋这些日子，都没有注意那一位吧，不是妾身嚼舌根，可也太不成个样子了。”
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富察氏，疑惑道：“她怎么了？”
“也不怎么，不过仗着自己是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常常耍她的大小姐脾气。底下的奴才不好了，动辄就要拉出去打板子抽鞭子，分去的东西不和她的意，摔盘子摔碗也不在少数。妾身无能，实在是伺候不好富察妹妹。福晋心好，想要照顾着她，可也得看人家领不领您这个情。”瓜尔佳氏说着又叹了一声，方下了亭子自去了。
我皱起眉头暗自思忖，心下只觉得烦乱。富察氏骄横跋扈，我也并非全然不知。只是终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便也由着她去。可我能忍她，不代表瓜尔佳氏也能。她入府最早，自认劳苦功高，面上虽是谦卑，心里自是很看我不上。只因知晓我曾是敬贤公主，也只有耐着性子不敢造次。如今添了这位富察大小姐，偏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那瓜尔佳氏岂有服她的？但愿这二人，不要闹出什么大风浪来才好。
晴儿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袖子，道：“姨娘，妹妹好像累了，咱们回去吧。”
我低头去看，果然莫离站在旁边揉着眼睛，有些提不起精神。只好轻轻笑了笑，一手牵起一个，笑道：“好，回去吧，明天姨娘再带你们出来玩。”
正往珩梧殿缓缓踱着，忽见自大门那边一路冲进来一个小厮，跑得跌跌撞撞颇有些狼狈。兀自高喊着：“福晋！福晋！不好了！”
我心里突地一跳，已先惊出了一身冷汗。待那小厮跑到近前，我细看时，正是胤祥走时带去的几个小厮之一，忙一把拉住他，急道：“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那小厮跪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道：“回福晋的话，不…不好了。那天回来的途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万岁爷在行宫把太子殿下，给…给废黜了…”
我的脑中轰然一响，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强行忍住一阵阵的心悸，我咬牙道：“为什么会这样？因着什么被废的？快说！”
“为着什么奴才也不知道，之前…之前十三爷有差事交割奴才办去了，等奴才回来的时候，才听说出了事。太子爷和十三爷连同近身伺候的人都被皇上押起来了，福哥儿也被扣着出不来，才派奴才先回来报与福晋知道。”
“十三爷也被押起来了？为什么？严重么？”
“福晋恕罪，奴才也不清楚。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砸碎了好几个杯子呢。”
眼前的景物一阵阵模糊，我用手扶住头，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晴儿慌得一把抱住我的腿，急唤道：“姨娘！姨娘！您怎么又头晕了？这里没有焚香啊？姨娘！”
“没事。”我强自稳住身子，轻轻拍了拍晴儿的头，转头对那小厮又问道：“圣驾现在在何处？”
“回福晋话，皇上已经回宫了，如若不然奴才哪里回得来说给福晋这些事。福晋千万不要着急，保重自身要紧。”那小厮见我如此，自己心下也慌了，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劝慰。
我只用虚弱的声音吩咐道：“你去…把湘儿叫过来。”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我慢慢挪到一块青石上坐下。晴儿和莫离一左一右围在我身侧，一脸紧张地盯着我。我强撑着冲她们笑了笑，伸手抱起莫离，让她坐在我怀里，揽着她轻声道：“宝贝，你想不想阿玛？”
莫离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听我提到胤祥，便点点头，认真道：“想。”
我抚摸着她的脸，微笑道：“你阿玛就快回来了，不过额娘得去接他。你和姐姐，还有湘儿姑姑乖乖呆在家里等着我们，哪里都不许去，要不然阿玛和额娘回来会找不到你们的，知道么？”
莫离似乎听懂了，眨着眼看着我又点了点头。我又伸出手来，将一旁的晴儿也揽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轻轻微笑：“晴儿，你长大了，会照顾妹妹了，对不对？”
晴儿点点头，我续道：“这次姨娘去接你阿玛，可能很快就能回来，也可能会耽搁一段时间。你乖乖的在家，替姨娘带好妹妹，好好的等着我们。要是…要是姨娘和你阿玛回来的晚了，你们也不许哭，不许闹。要做姨娘的乖女儿，就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样姨娘才能放心，嗯？”
晴儿重重地点头，我将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胸口堵得发闷，鼻尖一阵酸涩。还有一句话，我并未说出口。
你们的皇玛法最憎有人左右他的想法，额娘此一去其实吉凶未卜，若是从今往后三年五载不得相见，你们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安安静静呆在府里等我回来。不能哭，不许哭，不然额娘会心疼的，很心疼…
对不起孩子，额娘不知道历史上十三福晋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额娘都不能让你们的阿玛独自承受这一切。
远远的那一边，湘儿正朝这边跑来。我勾起唇角轻轻向她一笑，放开两个孩子站起身来，缓缓朝大门走去。
湘儿赶上来一把拉住我，噗通一声跪下：“福晋，让奴婢跟您去吧。“
我背对着她，并没有转身，只轻声道：“我把晴儿和莫离交给你了，你会是那个让我放心的人，对不对？”
湘儿的动作顿住了，我叹了一口气，续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够看到她们安然无恙。”
湘儿顿住了半晌，最终还是慢慢放开了手。我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门，等待着我的，将会是熟悉的地方，陌生的感觉。
我从不觉得紫禁城是这样的巍峨与肃穆，只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曾经那个偏居一隅的，小小的储秀宫，承载着我数不尽的温暖回忆。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千岁皇妃，可在我看来，他们都只是我简单的爹娘。
可当爹娘真的变成皇帝与后妃的时候，简单的幸福也会碎裂得那样快。
紫禁城的天空阴涩晦暗，紫禁城的空气冰冷肃杀。
紫禁城的风，凉凉的，贴着我的耳边滑过，放肆地灌进我单薄的衣襟之内，与我争夺着心里那最后一丝温度。
前进的脚步充满了疲惫，我几乎是在拖动着双腿，一分一分朝那座庄严的宫殿靠近。
身后，清冷的声音响起，那把声并不大，但却成功地阻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
我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并不回身，身后的人缓缓走上前来，群尾曳地，拖出窸窣声响。往日轻柔的女子声音，此刻竟带着几分难得的强硬：“本宫不许你去。”
我默默站在原地垂着眼，半晌开口道：“额娘，您这又是何苦。”
良妃站在我的面前，我从不知她竟也有如此倔强的一面：“这是命令，本宫不许你去，马上给本宫老老实实地回府去。”
我不再说话，一曲膝跪了下来。
良妃的视线随着我移动，见了我的举动，她微微一怔。
我垂首看着地面，轻轻道：“额娘的身子看来已无大碍，这样儿臣和八哥也就能放心了。”
良妃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注视着我，便俯下身叩了一个头：“儿臣不孝，不能遵从额娘的命令安心回府。可额娘执意相拦，儿臣也不敢违拗。那儿臣就只有一直跪在这里，向额娘请罪了。”
抬起头，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良妃脸上的表情…
“啪！”
头重重向右一偏，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住那一掌的力道，我登时歪倒在地。
缓缓伸手抚上左颊，我苦苦一笑，伏在地上轻声道：“额娘仔细手疼…”
良妃怔忡地看着我，伸出来的手在微微颤抖。旁边的玉枫见她神色恍惚，在一旁急得对我求道：“福晋，您就听主子的话回去吧。主子就知道今天您会进宫来，都在这儿守了大半天了，您就算看在主子大病初愈的份上，别让她操心了，奴婢求求您了。”
我听了玉枫的话，缓缓抬头看向良妃。良妃看着我，咬了咬唇角，眼中的珠泪忽然滚滚而落，她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叹道：“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这是他们的命，旁人左右不得。本宫今天也是白来这一趟。”说完扶了玉枫，绕过我怔怔地自去了。
我转过头，看着那一抹瘦弱的白色身影在风里慢慢地移动着。四面深深的宫墙将她围绕，那庄重的红色绵延无尽，不知哪里才是个尽头。
垂下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良妃第一次对我动怒，第一次出手打我。我晓得这一掌是我该受的，只是她的一片关心，我又一次辜负了。
走到乾清宫门口，脚步已经略显虚浮。院门口值守的侍卫见了我似乎是想阻拦，犹豫了一下又退回了原地。我踉跄着走进院子。一抬眼，却看到了院子正中直挺挺跪着的，那一抹绛色的身影。
他这样跪着，似乎已经有很久了。我拖动着脚步走到他身边，一屈膝也跪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乾清宫紧闭的木门。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飘过来，沉稳无波：“回去吧，现在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在这里，只会令皇阿玛更加生气。”
“那还请四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回来就变成了这样。”我不看他，也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四阿哥微微侧目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四哥不愿意回答我事情的始末，那么四哥为什么跪在这里？皇阿玛的脾气你我都清楚，越劝越糟，你为什么还和我一样在这里犯傻呢？”
四阿哥顿了顿，轻道：“十三弟出事是因为我，所以纵然知道没有用，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转过头看他：“我同四哥一样，不能看着他出事而自己什么也不做。四哥既然知晓这份心情，又为何还要赶我回去，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我？”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事情的始末我也不是很明白。那天在塞外行宫，其他的人都在皇阿玛的营帐里议事，唯独不见了二哥和十三弟。后来营帐就突然被围了，只有围营的兵将，却并没见到指挥的人。围营的人一番打斗之后被皇阿玛尽数拿下，领头的人之后查出来是二哥，可是他们拿来调兵的，却是我的虎符。
“皇阿玛把我叫去审问，我坚持说不知道这件事，皇阿玛很失望，也很生气，他下令把我锁起来听候处理。我正要被他们带走，这时十三弟站出来说，我的虎符是他偷走的，兵，是他帮着二哥调的。而这一切，我都毫不知情。”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望着半空苦苦一笑，轻声吐出一口气：“再后来，就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我看着他，怔愣地睁大了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满心里全是惊惶。
试图谋反，这是多大的罪名啊…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惊诧的表情，淡淡道：“我不会相信这一切是十三弟做的，他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我现在只求皇阿玛能明察这件事，还十三弟一个公道。我知道，皇阿玛现在正在气头上，如果真的需要有人万劫不复才能平息他的怒火的话，这个人也不能是十三弟…”
“万劫不复的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我不会让身边的人有事。”
苦笑着说出这句话，我猛地起身，向着乾清宫高高的台阶奔去。却因为跪的久了猛地站起，双膝传来一阵麻木的疼痛。我腿一软，扑通一声又一次摔倒在地。
四阿哥慌忙起身过来将我扶起，一脸焦急：“如意，别去！”
我甩开他的手，踉跄着爬上台阶，不顾一切地冲进乾清宫，身上再没有了力气，还没来得及请安，便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滚出去！”
康熙的怒火显然比我想象的还要盛，我跪在地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伏地叩头道：“臣妾参见皇上。”
“朕叫你滚出去！”
康熙离了御案，几步跨到我面前，怒道：“你又来干什么？来替那个逆子说情的？什么时候朕这朝堂上的事，也轮到一个女人来插嘴了！你来之前先要问问自己，那个逆子做出来的事情到底可恕不可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承受便是。”我看着康熙石青色的袍角，沉声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不敢妄自非议朝政。臣妾今天来不是给十三爷求情的，臣妾是来恳求皇上，让臣妾与十三爷同罪的。”
“你以为有你在朕就不会处置他么？”康熙带着怒气的声音自上方压下来，沉闷的令人紧张：“你胆敢威胁朕？”
“臣妾不敢。”我又叩了一个头，回道：“夫妻一场，本就该荣辱与共。臣妾既为十三爷的妻室，便该当与他同进退。十三爷安好无恙，臣妾全家才得安宁。十三爷若遭遇变故，臣妾必定不会偷安。在塞外发生的事，臣妾相信皇上定会秉公处理，皇上不用顾虑臣妾，臣妾甘愿与十三爷同罪。”
过了好半晌，康熙才发出了一阵苦涩的冷笑，却没有说话。
我伏在地上，想到胤祥，眼眶不受控制的湿润，终于忍不住颤声轻唤：“皇阿玛…”
上方依旧是一片沉默，我不得命令，亦不敢抬头，只俯首轻道：“于私，十三爷是您的儿子，于公，十三爷是您的臣子。可是对于儿臣来说，于公于私，他都只是儿臣的丈夫。就算他坏事做尽，十恶不赦，就算他咎由自取，天理难容，儿臣也只知道，他是那个天底下唯一一个能给儿臣此生幸福的人…是唯一一个要与儿臣白头到老的人…”
因为深爱，所以能够不顾一切，忽忽间醒悟过来，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呢？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宫墙惊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