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木叶子.

71、珠胎暗结

　　“悠悠扎，巴布扎，巴布扎悠了扎，呵悠悠扎…”
　　“狼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呵悠悠扎…”
　　凝视着摇车中莫离安稳的睡颜，我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在女儿嫩嫩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悠车歌，是满族人古老的一首歌谣。胤祥说，在他小的时候，敏妃娘娘就常用这首歌哄他和妹妹们入睡。上次在君子堂，他吹给康熙听的也是这首歌。遥远的回忆不知被牵动了几许，才能让两个男人在那个夜晚各自郁郁。现在我将这首歌唱给莫离听，希望这凝结了回忆的歌谣，能让我的宝贝无忧无虑，夜夜好梦。
　　晌午暖暖的日头总是能让人神思昏昏。风吹起碧绿的窗纱，院中柔草清泉，有蝉轻轻地鸣叫着。我用手轻轻拍着莫离，慵懒地倚在窗栏上。细想起来却不觉苦笑，也不知是不是受过太多次的摧残，这副身子竟一天比一天柔弱。不过是掉进池塘里，况又是夏天，也没有受寒，竟就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得大好。
　　倒是苦了胤祥，每天又要上朝，处理公务，一边又想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索性叫人把折子都拿到我的房间里来，自己就坐在床头，一边看折子，一边照顾我。我躺在床上没有睡意的时候，就静静地凝视他俊朗的侧脸，从额头到眼角，再到鼻梁，下巴。间或他感觉到了，就低下头淡淡冲我一笑。那时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是一对相依相偎了几十年的老夫妻，各自靠对方支撑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的生命不由我自己掌控，我只是一个游荡在异域的灵魂，纵然在这个时光里结婚生子，也不能代表我就在这里扎了根。胤祥，我不知…还能这样陪着你走到何时，
　　珠帘轻轻的响动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去，见是湘儿微笑着走进来。低头看了看摇车里的莫离，笑着对我悄声道：“福晋怎么不去歇一会儿？”
　　我轻轻摇头：“我不累，这些日子歇得还不够多么？”
　　湘儿笑笑，伸手探了探莫离的领口，轻声道：“福晋，奴婢去准备一盆热水来吧。二格格出汗了，过会子醒了，该给她沐个浴呢。”
　　我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日头，道：“不急在这一会儿，你瞧外面这么热，等会儿再去吧。”
　　“二格格觉浅，睡不了多一会儿的。没有关系，奴婢顺着游廊一路走过去，也不会太热。”湘儿笑了笑，转身要走。我忙又叫住她，道：“真就非得你去？廊下伺候的奴才们呢？”
　　“天热，打发他们歇着去了。这会子再叫起来倒不好，奴婢还是走一趟吧，不碍事的。”
　　我听她这样说，只得让她去了。湘儿去了不一会儿，我又听得外面帘子响，有人压低声音问道：“福晋醒着么？”
　　我闻声向外望了望，低头看看莫离仍在熟睡，便轻轻起身走出去。撩开帘子看时，却是和昭。他见了我就要请安，我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关了内室的门，方转回身来对他笑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有事？”
　　和昭进屋来便即跪倒，叩头道：“微臣惶恐，微臣未尽职责，方致使福晋临危犯险，福晋非但不罪，反而多有赏赐。微臣愧不敢受。特来向福晋请安谢罪。”
　　“快起来，刚好一点别又跪着了。”我忙笑着叫他起身，道：“本来就不能怪你，谁能想到尚秋会做出那种事呢？你当时又不在场，怎么能让你担罪责。皇阿玛心里一急，自是怪责我身边的人，我那时要了你来原本想为你寻个好出路，如今倒白让你跟着受委屈，我这心里才是过意不去呢。”
　　和昭站起身来，仍垂首道：“微臣惶恐。”
　　我道：“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如今只算外戚，我身边的人，若想升迁自是十分不易的。可是你仍然愿意跟着我，这份情我焉能不领。我身边这每一个人的忠心，我心里都是有数的。你无需再自责，我一个女人家，本就不能让你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护卫我。天这么热，能过来看看就算你的心到了，回去歇着吧。”
　　和昭又请了一个安，方才告退而去。我刚要坐下喝杯茶，却听到内室传来了莫离睡醒之后的哼唧声。我忙起身进屋，走到摇车旁边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哄着。湘儿正在这时跑进来，见了便道：“茶还晾在外面呢，福晋去喝杯茶歇一会儿吧，奴婢来照顾二格格就好。”
　　我将莫离哄好了交给湘儿，出来外间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笑道：“说她觉浅倒真真没错，偏这么一会儿就醒了。”
　　湘儿抱着睡眼惺忪的莫离，笑着看我一眼，转头哄道：“二格格乖，待会儿姑姑带你洗白白好不好？”
　　莫离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靠在湘儿怀里点了点头。
　　我又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吹凉了，喂着莫离喝了两口，边笑道：“你的动作倒是快得很，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家都在歇午，水房里没人。”湘儿笑了笑，用手帕替莫离擦了擦嘴，又道：“奴婢力气小，只提来了一桶水，一会儿还得再去提一桶来，只这一点子怕是不够呢。”
　　“嗯。”我点了点头：“水呢？放在外面了？”
　　“水…呀糟了！”湘儿偏头想了想，忽然惊叫一声，将莫离放在我怀里，转身急急地跑了出去。我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便抱着莫离走到门口，却见和昭手里提着一桶水，满头是汗的站在院子里，湘儿急慌慌跑过去，歉声道：“和大哥，真是对不住。方才哄着二格格，竟就把你晾在这里，快把水给我，你去歇着吧。”
　　和昭只是笑笑：“不要紧的，姑娘有事只管去忙，我左右闲着也没事，能帮一点就帮一点。”
　　“这又不是你分内的差事，怎么好意思呢？”湘儿接过他手中的水放在地上，取下手帕子，踮着脚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边道：“你也是的，就这么站在大太阳底下，那边有阴凉的，怎么不过去那边等？”
　　“怕姑娘不好找么，再说姑娘好不容易打来的热水，放凉了怎么办。”和昭仍旧只是笑。湘儿却是脸上一红，将手帕往和昭的手里一塞，提起水转身就要走。和昭却又叫住她，问道：“姑娘别嫌我聒噪，我好歹问一句，大中午的打了水来，是要做什么用的？”
　　“这是预备给二格格沐浴的。”湘儿解释了一句，抬脚又要走，和昭拿过她手里的水，笑道：“这种体力活怎么能让女孩子做呢，我来。”
　　和昭把水提进了屋，笑着说这点儿水不够用的，便又去水房提水了。湘儿进房去给莫离准备衣服，我跟进去，笑道：“你这可跟我老实交待，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了’？”
　　“福晋！您别取笑奴婢了。”湘儿以前是跟着我读过几年书的，听了这话脸窜得绯红，低声道：“奴婢只是在院子里听到了格格的哭声，赶着要进来，恰巧碰上和大哥从里面出来，就让他帮奴婢看着水的。”
　　“哦。”我故作了然的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的手帕呢？”
　　“奴婢…”湘儿垂下头，一脸羞窘。我噗嗤一笑，将莫离放在床上，拉过湘儿的手道：“我看和昭人挺好的，忠敬敦厚，会体贴人，又生了一副好相貌。你若是存了什么心思便和我说，我一壁为你做主就是。
　　“不要！”湘儿听了这话却慌得摇摇头，一屈膝便跪在地上，仰头道：“福晋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在公主的坟前发过誓的，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福晋。奴婢跟和大哥真的没有什么，福晋您让奴婢留下吧，让奴婢留下吧！”
　　“快起来。”我扶起湘儿，道：“这怎么是赶你走呢，你若有个好归宿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我不能让你跟着我耗一辈子，你是湘儿，是你自己，不是我的谁谁谁。再说你若是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娘亲知道了也必定是开心的。”
　　湘儿垂下头不说话。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打算将这件事暂不提起，且看以后如何发展吧。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月，到底还是有阴晴圆缺的。
　　这天被两个姑娘闹得不行，我无奈地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最后只好道：“宝贝乖，别又跑得满身的汗，额娘弹琴给你们听好不好？”
　　玉晴听我要弹琴，也不吵着出去玩了，乖乖坐好等着小东子搬来琴架。莫离虽不甚懂事，也有样学样的坐下冲我笑。我让碧彩焚好香，拿出琴来摆好，低头思忖了一下，手指一挑，熟悉的曲调流泻出来，正是一曲《梅花三弄》。
　　两个小家伙人不大，听得倒很入神。我见她们开心，兴致也便高起来。手指起落间，那曲调变得更加灵动婉转。一曲终了，我笑着问她们：“好不好听？”
　　莫离眨了眨眼，咧嘴一笑。晴儿扑过来一下子抱住我的腿，笑道：“姨娘，晴儿也想学，姨娘教晴儿好不好？”
　　“好啊，晴儿想学，姨娘当然教。”我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却忽然觉得头有些昏，隐隐有些钝痛。我用手扶着头晃了晃，微微凝起了眉。晴儿见我这样到愣住了，喃喃问道：“姨娘…您怎么了？”
　　“姨娘没事。”我勉强冲她笑了一下，撑着琴架想站起身来，无奈只觉全身酸软，使不上半分力气。勉强支起双腿，谁料竟是身子一歪，便猛地向一旁倒去，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莫离的哭声，还有晴儿在一声声喊着姨娘。我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却仍旧是伏在地上，连支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撞开门跑进屋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
　　看见那熟悉的眉眼深深地拧在一起，我终于安下心来，靠在胤祥怀里虚弱地笑道：“我没事，孩子们都吓坏了，哄她们回房去吧。”
　　莫离抱着我的腿哭个不停，胤祥担忧地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已无大碍。方转过头去向外吼道：“人都给爷滚进来！”
　　湘儿带着碧彩琴舒小东子低着头进得屋来，胤祥皱着眉头在空中深吸了两口气，怒道：“把这香炉给爷扔出去，越远越好！”
　　小东子上来把香炉拿了出去，胤祥将我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黑着脸道：“这香是谁焚上的？”
　　众人都低垂着头不敢说话，碧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十三爷恕罪，是…是奴婢…”
　　“混账！你不知道福晋闻不得苏合香的么？”胤祥大怒。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真的不知道，是奴婢一时疏忽了，福晋要弹琴，奴婢一时之间找不见平日用的龙涎香，就临时拿这个来焚上了，伤了福晋玉体，奴婢罪该万死。”
　　碧彩跪在地上不住求饶，我见了她这个样子，叹口气对胤祥道：“你也别怪她，她确实不知道。香的事平时都是湘儿管着的，用的都是皇阿玛特意赏下的龙涎香。方才湘儿不在，我又正要弹琴，是我吩咐她去焚香的。”
　　胤祥皱着眉头听我说完，转过头冷声道：“珩梧殿向来没有苏合香这样东西，这些香料你是从何而来的？”
　　“是奴婢自己的香料…”碧彩显然吓得不轻，颤声道：“奴婢找不到龙涎香，害怕福晋怪罪，便想着用这些香料代替一下，以为不会出什么差错，没想到…”
　　琴舒忽然猛地跪下，叩头道：“十三爷恕罪，姐姐一时不小心误拿了香料，姐姐她不是有意的，求求十三爷绕过姐姐这一回吧。”
　　我拉了拉胤祥的袖子，胤祥转过头来看我，我皱着眉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胤祥垂下眼，转回头抬眼道：“既是福晋饶过你这一回，爷便不再追究了。只是若再有下次，可小心你脖子上的脑袋。”说着挥挥手，众人方战战兢兢地退下。我探出头去看，却见两个小家伙也都垂着头站在地上一声不敢吭，莫离因为年纪小，哪里见过她阿玛发这样大的火气，一张小脸无助地皱在一起，愣是把刚才的眼泪憋了回去，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我一阵揪心，忙拉胤祥，急道：“看你，都把孩子们吓着了。”
　　胤祥闻言也是一愣，低头看了看，道：“吓着了？爷瞧瞧。”说着弯下身子一把抱起莫离，笑道：“不怕，额娘没事了，阿玛让湘儿姑姑送你回房去好不好？”
　　莫离动动嘴唇，轻声嘟囔道：“阿玛…阿玛凶…”
　　“阿玛没有凶你。”胤祥将莫离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笑道：“阿玛方才是着急，再说阿玛对谁发火，对我的宝贝莫离也是不会发火的。乖啊，玩了一天了，跟着姑姑回房去吧。”
　　莫离平日就极喜欢粘着胤祥，见他如此说，更把先前的一丝丝害怕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伸小手环住了胤祥的脖子，窝在他怀里便开始撒娇。
　　胤祥低下头亲了亲莫离嫩嫩的小脸，唤进来湘儿，将两个孩子交给她带回了房去。方转回身来，一把抱起我便往门外走。
　　我一惊，忙道：“你干什么？”
　　“送你去书房，这屋子气味不好。”胤祥不由我挣扎，一路将我抱到书房坐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却只是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身上没有力气，也便由着他抱着。只是冲他微微笑了笑：“怎么不说话，爷难道就打算一直这样盯着臣妾看下去么？”
　　胤祥淡淡笑了一下，轻声道：“别动，接下来又要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现在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你要走？去哪里？”我听了这话登时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着他，他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背：“要陪皇阿玛去塞外，可能要走好几个月的。”
　　去塞外，我低下头算了算，猛然惊觉，现在已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那这次的塞外之行岂不就是？
　　不行…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使出身上仅有的力气抓住胤祥的袖子，急道：“我陪你去，我一定要去。”
　　胤祥皱了皱眉，道：“你身上不好，怎么受得了颠簸。就算是皇阿玛同意，我也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路风霜劳碌。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会尽快赶回来的，你好好在家等我，嗯？”
　　“不要…我不要…”我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急道：“现下虽说身上没有力气，过一两天也就好的。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一定跟你一起去。”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我，轻声道：“别怕，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我和你保证一定平平安安的回来。记得么？我说过绝不会留你一人孤单的。”
　　我缩在他怀里，声音轻轻的，带着些微颤抖：“胤祥…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冒险…我冒不起这个险…”这一次分别，焉知道再见面会是何时。可能只是数月之后，亦有可能劳燕分飞，从此，咫尺天涯。
　　突然开始恨自己知道了那样多关于他的历史，虽然我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我不能冒一别如斯，落尽梨花不得相见的危险。
　　胤祥将我揽在怀里，轻柔地哄劝。我在他怀里抬起头，忽然道：“胤祥，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好。”他点点头：“你说，我都答应。”
　　“这次出去，千万要离太子远一点，他现在是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万劫不复的，不止他一个人。”我垂下眼，低低地叹道：“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强出头。我会在家里好好等着你，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胤祥垂下头，看着我轻轻地笑了笑：“好了，别说傻话了。就是去一趟塞外而已，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要吓自己，你说的我都答应。倒是你，一定要在家把自己养的好好的，周太医配的补药每天都要吃，安安稳稳地等我回来，嗯？”
　　我强笑着点头，靠在他肩膀上，使劲压下心里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