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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纤月凝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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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府,一进珩梧殿便碰到湘儿带着玉晴正在院子里玩,见了我的样子,湘儿惊得捂住了嘴巴,慌慌忙忙跑过来,扯过我的衣服左看右看,惊道:“我的福晋,这是做什么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摆摆手,想示意她没事,她却又一把抓住我的手,睁大了眼睛:“天哪!胳膊怎么流血了?”接着转过头质问碧彩和琴舒:“你们怎么是伺候的,这么多人跟着还让福晋受了伤,真真是我一刻不在便出事故。”
碧彩和琴舒低着头不敢说话,我摆摆手:“不怪她们,是我不叫她们跟着的,不过是在御花园里的亭子上摔了一跤,尚秋已经去拿药了。”
湘儿还要再说什么,被我挥手止住,道:“行了,你把大格格送回屋去,碧彩和琴舒去准备一桶热水来和两篮子花瓣来,过会子我要沐浴,快去。”
碧彩与琴舒行礼退下,湘儿担心地看看我,犹豫着答应了,转身刚要拉玉晴,玉晴却已经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仰着头眨着眼睛看着我,轻声道:“姨娘,痛不痛?”
我见状微微一笑,伸手抚摸她的小脸蛋:“姨娘不痛。你乖,先跟湘儿姑姑回弄玉阁去,明天再来找姨娘玩。”
玉晴被湘儿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推开门进了屋子,不一会尚秋便把药拿了来,我坐在床上,尚秋在我旁边坐下,把药瓶放去床边的小几上,伸过手来挽我的袖子。
挽起袖子来看那伤处,却只瞧得见一条条的擦伤,不长,些微有点深,想是摔倒滚落时被地上的碎石头划到所致。伤处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一条一条狰狞的红痕留在细藕般的手臂上。
尚秋将我的袖子挽到肘间,却突然手抖了一下。
我低头去看,却见尚秋正愣愣地盯着我的手臂瞧,神色间有几分怔忡,几分惊诧。
我不解道:“怎么了?”
尚秋的眼神动了动,突兀地伸手轻轻抚上我小臂上那梅花形的印记,手指带着微微的颤,犹似发现了什么令她震惊的事情。
我低头看了看,轻声道:“这是胎记,自小便有的。”
“自小便有…”尚秋呆呆地重复我的话,缓缓收回了手,只是五指仍旧在轻轻颤抖。我心下奇怪,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没…”尚秋怔怔地摇头,抬起头来冲我勉强笑了一下:“奴婢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清晰完整的梅花胎记,还是紫色的,就像…就像刺上去的一样…”
我笑了笑:“人人都道有些奇怪,可确实是自小便有的。额娘很喜欢这个胎记,她说我自小便与梅花有缘,和她倒是天注定的母女缘分。”
尚秋眼中的惊诧犹未退去,只是怔愣地拿过药瓶,将药倒在手帕中,就往我的手臂上覆过来。
我忙止住她:“哎别,血还没擦呢。”
尚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慌忙道了声谦,取过热水为我细细擦洗了伤口,上了药再包扎好。这么折腾了一番,碧彩琴舒也将热水与花瓣准备好了送进房里来。我叫她们都出去,自己有些费劲地脱了衣服,踏进热气腾腾的水中,舒服地拨弄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透过蒸腾的水汽,凝视着一室的朦胧。
眼眶被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泛起微微的酸涩,胸口也憋闷起来,我吸了吸鼻子,仰头望向房顶上的鎏金彩绘,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原来竟是真的。无价宝我身边从来不缺,这有心郎…从前认为我比旁人幸运,可如今,从前那份自信我焉能留得住…
趴在木桶边缘靠了一会儿,门外响起尚秋的声音:“福晋,您臂上有伤不能碰水,奴婢服侍您沐浴吧。”
我道:“也好,你进来帮我洗洗头发。”
尚秋推门进来,绕到我身后,拿起木樨梳子帮我轻轻梳着头发,许是屋子里地龙烧得暖,水汽又重,我只觉愈发憋闷,便将身子缓缓往后靠去,将胸口露出了水面,压抑憋闷的感觉顿时减轻不少。
身后却在这时听到了“噗通”一声。尚秋的动作也顿住了。
我诧异回头:“怎么了?”
尚秋咬着嘴唇,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胸口,手上却空空的,原来刚才是她手上的梳子掉进了水中。
我看着她又是一脸怔愣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说着一手便在水下摸索,轻轻捡起了木樨梳子。
我将梳子递给她,她也不接,只是声音有微微的颤:“福晋…您的胸前…是什么?”
我低头向自己的胸口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却只见左胸有一个淡淡的浅粉色伤疤,这是当日在马场那一箭所留下的,因着老和尚的药有奇效,这伤疤已经浅淡的若有若无了。我指了指伤疤,看着尚秋:“你说这个?”
尚秋下意识地抿唇,缓缓点了一下头,我淡淡笑了笑,轻道:“三年前我在马场为九爷挡了一箭,命保住了,可是留下了这个疤,太医说不能完全消除,可是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你看,不丑的,对不对?”
尚秋怔怔地抬起眼,看看我,再看看那个疤,再看看我,神情仍旧恍惚。
我看着她的样子,微微凝起了眉:“尚秋,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尚秋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我瞧,眼神复杂,里面有着我无法看懂的东西。。
我皱眉,使劲拍了拍她的手背:“尚秋?”
她一下回过神来,错愕了片刻,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福晋恕罪,奴婢只是…只是看到这样险要的伤口,不成想福晋还受过这样重的伤,一时惊讶,有些…有些失神,奴婢知错,请福晋责罚。”
我轻轻笑了笑:“这有什么错不错的,现在都已经好全了。只是当时倒的确是惊险,在那鬼门关转了一圈,阎王爷懒得要我,才又将我送回来了。”
尚秋咬着嘴唇,我恍惚觉得她的眼神里有些微的歉意,转瞬即逝。
她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轻轻取走了我手中的木梳,歉声道:“奴婢没事了,福晋,奴婢伺候您洗头吧。”
我点点头,缓缓转过身去,却不禁在心下疑惑,尚秋平日里成熟稳重,遇事冷静,凡事都做得很妥帖,怎么今日里怔怔愣愣恍恍惚惚,竟不似之前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过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胤祥曾经来找过我一次,我闭门不见,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从那之后便没有再来。
我坐在屋子里望着桌子上一套定盏琉璃的杯子出神,忽然听到门口传来拨浪鼓的声音,忙转头看去,却见莫离一手拿着小波浪鼓,另一只手前伸着,摇摇晃晃向我走过来,口中叨念着:“额娘…额娘…”
我忙起身蹲下去,手臂前伸,冲她微笑道:“宝贝,过来。”
莫离加快了步子,踉踉跄跄扑进我的怀里,伸出小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咯咯的乐:“额娘,抱抱。”
我抱着她站起身来,微笑看着她身后跟来的云姑姑,见她额头出汗一脸紧张的样子,知她是怕莫离摔倒而一路随在后面保护,便笑道:“姑姑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吧。”
云姑姑笑着摆摆手:“奴婢不辛苦,二格格这样可爱,天天看着她,总觉得人也变年轻了。福晋小的时候,奴婢也是这样带过来的,现在到怀念得紧。”
我只笑笑不语,云姑姑接着道:“况且二格格身娇肉贵,若是摔着了可不是玩的,自是要看护的小心一些。”
我轻轻摇摇头:“不妨事,小孩子初学步时哪有不摔跤的。现今穿的衣服厚实,摔了也不怕。若是因着怕摔跟头而不敢放手,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迈步子呢?姑姑说是不是?”
“理是这么个理。”云姑姑笑了笑,道:“福晋到底是比盈主子看得开些,瞧盈主子如今对大阿哥可是看的娇贵,大阿哥哭一声她便要对底下人瞪眼睛,更别提摔上一个跟头了。”
“男女有别。”我不在意地笑笑:“况且弘昌又是十三爷的长子,她加倍小心也不为过。”
云姑姑却摇了摇头,淡笑道:“嫡庶有别倒是真的。是长子又能怎样?不过是庶出的罢了。将来福晋您有了儿子,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呢。”
我无奈地摇头:“我知道姑姑为我好,可这话以后断不可再说。”
云姑姑走到我身边,皱眉道:“福晋这些日子是和十三爷闹什么别扭呢?就能一个月不见面。按理说奴婢不该多口,可是看着实在着急,这哪有把爷们往外推的道理呢?别人都是盼也盼不到,抢也抢不来的,到您这儿可好,门一关不让进,这不是明摆着把十三爷往别的院子里送么?”
我苦笑了一声:“他有手有脚的,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难道我还能强着他不成?”转向莫离,微笑着逗道:“是不是?宝贝?”
莫离呀呀叫着,晃着头上的小羊角辫冲我怀里扎过来,咯咯的乐,完全不知人世间还有这样多的烦恼。
“话不是这么说。”云姑姑叹了口气,道:“十三爷虽说和您闹着别扭,可他对您的好奴婢也看得出来。福晋您这是何苦呢?当初您怀着小格格的时候,那大风大浪都经过来了,这不可能的婚事皇上也想法子准了,如今连小格格都快一周了,您怎么倒看不开了呢?”
我苦笑着不说话,心里是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说我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丈夫,可有谁会理解我这番说辞呢?男子三妻四妾在这里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额娘,湘儿,云姑姑,就连一向任性固执的汀璃,她们不也都是一样叫我忍么?我这番一心一意的言论,在她们听来该是荒唐无稽的。告诉过自己既来之则安之,瓜尔佳氏我忍了,石佳氏我忍了,玉晴和弘昌我也忍了,为了他,我拼命让自己适应这个时代,可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的冷言冷语和不信任,倒真是笑话一场…
想想在家的时候,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父母唯一的女儿,自幼被两个哥哥宠着惯着,不知真正的忧愁为何物。如今阴差阳错轮回了前世,虽说身份尊贵,却落得与众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一种委屈便蓦然涌上心头,可是心里知道,沦落异乡,嫁为人妇,身边再也不会有父母哥哥站出来替我出头了。
忽然好想家,想妈妈香喷喷的饭菜,想爸爸温和爽朗的笑,想大哥一脸无奈伸出手揉我头发的样子,想老哥背着我到处玩到处逛,由着我撒娇耍赖的宠溺。
哗啷…哗啷啷…
耳边突然响起波浪鼓的敲打声,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见莫离正挥着拨浪鼓在我怀里自己玩得起劲,而云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见我低头看她,莫离扬起脸,冲我甜甜一笑。
一瞬间心里百味杂陈,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忽忽然醒悟到,我竟已是做母亲的人了。
在这里我有一个家,有丈夫,有孩子。
纵然没有了胤祥,莫离还在,她就是我的全部。
怀中温暖柔软的婴孩,她拥有水晶一样的眼,流云一般的发,还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灿烂美丽的笑容。
她是我的孩子,是我费尽辛苦带到这个世间的宝贝,是我可以拼尽一切去呵护的命。
泪水倏然间落下。
一颗一颗晶莹的珠子洇湿了莫离的小衣服,滴到她手中的波浪鼓上。莫离停止了晃动拨浪鼓,扬起一张茫然的小脸,呆呆地看着我。
我仰起脸深深呼吸了一口,莫离扔掉了手中的拨浪鼓,两只小手举起来,在我脸上胡乱的轻抹:“额娘…掉豆豆…羞…”
我猛然回忆起那次莫离大哭,我曾指着她脸上挤出来的几滴眼泪笑着哄道:“宝贝不哭,你看,一哭眼睛里就掉豆豆了,人家会笑你的呦,笑你羞羞。”
心里蓦然堵得难受,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强笑道:“宝贝乖,额娘不哭。”说着蹲下去捡起地上的波浪鼓,冲门外唤道:“湘儿。”
湘儿推门进来,我将莫离交到她手里,吩咐道:“抱回去吧。”
湘儿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欲言又止。叹口气抱走了莫离。莫离怕在湘儿的肩膀上看我,伸出两只小手,晃动着,啊啊伊伊地叫。
湘儿出了门,我捂住胸口,颓然跌坐在地。心里的痛在疯狂肆虐,堵得我几乎窒息,眼泪冲出眼眶,顷刻间双颊便腻湿了一片。
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人影快步跑过来,艰难地将我从地上扶起。焦急地唤着:“福晋!福晋!您怎么了?”
我眨眨眼,眼中蓄的泪再次流下,尚秋的脸逐渐清晰。
我摇了摇头,吩咐道:“我没事,你叫人把那把贵妃椅搬到院子里去。”
尚秋皱着眉头担心地看着我:“福晋,天色已经晚了,过会子怕就要黑了呢。”
我仍是摇头:“没事,快去。”
尚秋没有办法,喊来小东子将椅子放好。我便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暗,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起,银色的光渐渐洒满了整个院落。
尚秋在身旁轻声道:“福晋,吃点东西吧,晚点都预备好了。”
我懒懒地摇头。
“福晋…”
我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仍旧默然不语。尚秋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屈膝请了个双安,轻轻退了下去。
我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纤月静静悬挂。几点疏星,像天公随手洒下的冰花,闪烁着微蓝的冷光。淡淡清辉缭绕的院子里,几棵梅树沉默地睡着,无声地泛起一丝丝悲凉。
我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毛披风,却仍旧觉得寒冷,透骨的凉意侵入心底,搅起无边无际的苦涩,恍惚间想起那日中箭后所见到的情景,我苦笑着闭上了眼睛,真傻,真的傻,为什么拼了命的想要回来,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让之后的一切都不再发生。若是让生命就停驻在那一刻,剩下的回忆便只有甜蜜,能记起的只有他的好,能将伤害通通抛却。
轻软的白狐毛抚在脸上,我缓缓睁开眼,定定地盯着雪白的披风看了好久,旧时的回忆一点一点氤氲开来。
这披风本来是胤祥的,我还曾嘲笑过他白狐的披风显得女气。却原来不知,这竟是敏妃娘娘的旧物。当年胤祥以此定情,结下了风雨同舟的约定。我也是因着这件披风,才知在他心里已把我当做了妻子。我以身相许,不过是为了这一个妻字。我是他的妻,却不曾想到有妻便注定有妾。我亦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的不信我。我死死地盯着雪白的狐毛,咬了咬下唇,颤动着唇角轻轻闭上了眼,唤道:“湘儿。”
湘儿从屋子里出来,站到我身后:“福晋什么事?”
我头也不回地吩咐着:“把我那件水蓝色的披风拿来,把这件狐毛的压到箱子的最底层去。”
湘儿诧异道:“可这件是十三…”说到一半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屈膝应是。
换好了披风,我仍旧靠在贵妃椅上闷坐,却看到院门口有两盏灯笼在缓缓靠近,不一会便进了院子,原来是两个提灯笼的小厮,后面跟着的却是胤祥。我见了他先是一怔,然后毫不犹豫的起身进了屋子。
他跟在我后面也进了屋,挥挥手,屋子里的人便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我沉默的背对着他,不发一言。他亦用沉默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