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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红颜未老 ...

  •   风过,冷意扑面。
      十月的天,原来,真的凉了…
      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将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搓,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
      “福晋,若是觉得冷了,奴婢去给您寻个暖手的小炉来可好?”
      尚秋和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过头去,勾起唇角笑笑:“不必,两步路的事,这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
      正堂的门边侍立着侍女,见我上了台阶,便左右两边打起帘子,随即屈膝行礼。我只觉得那融融的热气夹杂着熏香的气味迎面一扑。提步进房,又有小丫鬟帮我轻轻取下披风。我缓步行到迎窗的正座上,刚刚坐定,一个美妇人便在我面前盈盈福下身去:“福晋吉安。”
      我站起身来扶起她,眉眼含笑:“姐姐好早,原来竟是我来得迟了。”
      两人坐定,瓜尔佳氏轻声道:“这段日子玉晴真是麻烦福晋了。妾身这个丫头,淘气倒是少些,偏是缠人的紧,让福晋受累了。”
      我笑了笑:“大格格很懂事,讨人喜欢,姐姐不用担心,我是一点也不会觉得腻烦的。姐姐如今养着大阿哥,才该当是万事小心呢。”
      叙了一会儿话,便有丫鬟在外面通报:“福晋,富察侧福晋过来请安了。”
      “请。”
      门帘一挑,被丫鬟扶进来的是一个婀娜柔媚的身影。
      富察•谨悦,此时身穿着玉兰色的旗装,头上带着双流苏压宫花的旗头,踩着花盆底被丫鬟扶进门来,在我面前铺设好的软垫上缓缓跪下,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杯举至眉前,声音也是一样的轻柔:“妾身富察氏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
      我接过茶杯,象征性地轻抿一口,放置一旁,便道:“扶侧福晋起来。”
      富察氏到了瓜尔佳氏那边,也一样见了礼奉了茶。我让她也落了座,细细打量起来,她倒也颇有几分姿色,细细的柳叶眉,一双水杏眼,五官小巧精致,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摸样。
      富察氏在座位上柔柔低低地开了口:“妾身来得晚了,礼数不周,叫两位姐姐久等,妾身给两位姐姐赔罪。”
      “不碍的。”我摇摇头:“大家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客气。你初进府,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只管说,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告诉保福一声让他准备就好,底下服侍的下人若是不好,也只管和我说,再添两个也使得。”
      “谢福晋关心。”富察氏微欠了身子,恭声道:“能进府侍奉十三爷是妾身的福气,在家中时阿玛额娘也曾教导,要妾身注意举止言行,莫要辱了皇家的体面。出嫁时,德妃娘娘也曾特意叮嘱过。妾身初来乍到,有什么不端之处,还望福晋多多提点。”
      “富察妹妹言过了,提点谈不上,不过是一家子互相帮衬。”我轻笑着回应,却在心中暗道这富察氏只怕不似外表一般温柔和顺。这样快就急着把德妃搬出来,向我们展示她娘家的势力,看来她只知我是尚书家的小姐,并不知道我同康熙的关系。瓜尔佳氏那样不服我,也不敢明着同我怎么样,皆因她忌惮我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这富察氏一上来便姐姐长姐姐短,倒似是真不拿我们当了外人。我一声姐姐是对瓜尔佳氏的客套,她这两声姐姐,却颇有几分下马威的味道。
      看来新婚燕尔,就是该强过我们这些旧人。再不济,胤祥昨天晚上是在她房中过的夜…
      呵…可笑,什么时候,我也沦落到要像个妒妇一样计较这些。我曾以为我何其幸运,此生得一知心人死而无憾。却未曾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掰着指头守着月亮,等待着丈夫偶尔的“临幸”。
      想起胤祥,心就抽作一团。碎过了,却原来还是会疼。
      走完过场早早的散了会,我心里烦闷,回到屋子里一个人静坐,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晚间听到外面有人传:“十三爷回府来了。”
      我心里烦闷,知道他进了院,也不想起身去迎,却听到门帘子被猛地掀起来,胤祥飞快地进了屋,把一个锦盒咣当一声放在桌子上,怒道:“这是什么!”
      我目光冷冷,扫着他一张满是怒气的脸,心中积压的火气仿佛正在一点点上升。只想着我还未曾同你生气,你这昨晚当过新郎官的人倒先来兴师问罪了。满肚怨愤,却懒得和他争吵,慢慢起身走到桌前,狐疑的目光扫上那锦盒。胤祥转过脸去,声音仍是带着气:“指名送你的,打开看啊。”
      我负着气打开锦盒,倒是微微怔了一下。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个白玉雕琢的小人,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唇,瓜子脸。身穿汉服,腰配流苏,头饰朱钗,臂挽绸带,美目秋波盈盈浅笑,足下生莲欲行却迟。
      这小玉人实在做的精致可爱,我用指尖轻抚着温润细滑的白玉,面无表情道:“倒是个精巧物事,谁差人送来的?”
      胤祥转过身,冷笑道:“九哥一番心力雕刻出来的,你是不是也该登门去谢。”
      我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人,不由呼吸蓦顿,他不说时没有发觉,这样一说,我倒真觉得这玉人雕刻的就是我的模样。记忆翻回那个绝望的晚上,仿佛每一次我最无助的时候,身边出现的都不是胤祥。天意吧…天意令我们如此,终成连理,却没想到也会有怨不如初见的这一天。
      “没话说了?”胤祥往前走了一步,仍旧冷笑:“之前你被人劫去妓馆,九哥先一步找到你,便把你带去了客栈,那个时候我猜到了他的心思,这便就存了几分忌惮。后来他娶若含,不就因为那几分相似的皮相?如今雕了这个玉人来送你,这做得太也过分些。他难道就不知你已是十三福晋,该当避些嫌疑?娶了你的是我,不是他!”
      “是,你娶了我,你娶了我还娶了别人。”我冷冷一笑,恨声道:“臣妾左右都是十三爷的人,高兴时哄一哄,不高兴时还不是要打要骂由着爷去。爷在外面存了怨气,也实在不必回来和臣妾发这邪火。臣妾既然嫁进了十三爷府,这副身子这条命哪个不是爷的?爷若说处置,臣妾不说半个不字,悉听尊便就是了。”
      “如今你是后悔嫁进这十三爷府了?”胤祥冷眼看着我,不冷不热地丢出这么一句,我顿时气涌上心头,回视着他连连冷笑:“是,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初站在池子边上怎么不一头跳下去。我后悔为什么非要把那个小孽障生下来让她跟着我一起受人指指点点。死了多好,死了干净。我何苦为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受尽苦楚,我何苦让我的女儿这样小便有可能知道她曾经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傻,都是我傻…”
      胤祥愣了愣,脸色却仍是沉着,冷笑道:“你本事大,怎么爷的兄弟人人围着你转,先是小十四,后来是九哥。若含的事我忍了,你让我陪你去看她我也去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九哥的枕边人有一张和我的福晋一样的脸!”
      “如今这‘爷’可是说的顺口啊。”我讥讽地看着他,冷笑道:“看不惯臣妾这张脸,爷不如不看。反正爷现在也有地方可去,除了臣妾这里,那边还有三个都巴巴的等着爷呢,总比在这里白白受臣妾的闲气好。这玉人爷也带了去,摔了也好砸了也好烧了也好,随着爷怎么高兴怎么来。”
      我将玉人伸到他面前,胤祥狠狠瞪了那玉人一眼,愤愤地看了看我,转身摔帘子就往外走。
      我再也撑不住,颓然跌坐在地上,气得说不出话,只剩了眼泪怔怔的往下掉。
      湘儿急慌慌地进屋来,快步走过来扶起我坐到床上,咬着下唇道:“福晋…”
      我不看她,眼泪却仍是收不住。
      湘儿拿过我手中的小玉人收回锦盒里,转回来坐在我床边,叹气道:“怎么好好的就吵起来了。福晋,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犯不着为这无奈何的事怄气,那种田的农夫手里有了些许银子,还想着娶妾纳小呢,何况是十三爷。他今儿个心里不痛快了回来发两句牢骚,不给福晋听给谁听呢?现下是在气头上,过会子气顺了,还是要过来疼着您哄着您的。福晋别伤心了,身子要紧。”
      我听着湘儿的话,心里更是委屈,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下,只是想,当初看他难受情不自禁以身相许是为了谁?跪在雨中向康熙苦苦哀求一死是为了谁?强带着笑脸与那一帮女人周旋是为了谁?为他失去了公主的荣耀,我不在乎。为他再回不去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再不能与之前的爹娘明里相认,说到底是个无家可归。纵然如此我亦从未后悔过,可是这一切之后,我换回了什么?
      换回了他的又一个侧福晋,换回了他的冷语相对。
      富察氏…真的那样好么?昨天洞房花烛,今天…就真的要如此这般待我。
      明明是他娶了侧福晋,明明是他负我,为何今日却要与我争吵纠缠,为何死死认定我与九阿哥有瓜葛。为何因为一个小玉人,就要将之前的种种全部抹杀,胤祥啊胤祥,你…真的爱过我吗?
      心忽然变得好凉好凉,原来之前为他作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原来自以为痴情的守候,最终都变成笑话一场…

      三日后,储秀宫。
      湘儿留在府里照顾莫离,尚秋扶着我缓缓迈进了储秀宫的院子,碧彩和琴舒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刚刚站定,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对面的玉枫姑姑怔了一怔,忙低下头:“十三福晋吉安。”
      “玉姑姑叫惯了,不碍的。”我轻轻笑了笑,只道:“嫁到哪里去,我都还是这储秀宫的少主子,都是额娘的女儿,额娘现在可得闲?”
      玉枫姑姑陪着笑脸道:“福晋说的是。主子这会子在屋里坐着呢,刚歇了午觉起来,福晋快进去吧。娘娘记挂着福晋,一日要问好几回呢。”
      我点点头,将尚秋等人留在屋外,自己推门进屋,便见窗边的女子闻声回过头来。我向前走了两步,因久未见到良妃,依规矩跪下去,只道:“儿臣请额娘安,额娘吉祥。”
      良妃快步起身拉起我,不眨眼地端详着,笑道:“你这孩子,可让额娘想得慌,这段日子必是累着了吧,瞧着清减了不少。”
      “额娘别担心。”我扶着良妃踱到床边坐下,努力使自己换上笑脸:“孩子们都有人照顾着,儿臣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没什么事可叫儿臣操心的,怎么会累?”
      良妃轻轻笑了笑,只道:“胤祥呢?怎么没有同你一道过来?”
      我心里一颤,轻轻垂下眼,很快又抬起,勉强笑道:“十三爷他有事忙着,儿臣不好打扰,哪天他得了空,儿臣一定带他来给额娘请安。”
      良妃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看了看我,忽然道:“如意,你有心事?”
      我摇摇头,淡笑:“儿臣见到额娘,还哪里来的心事。”
      “你这丫头。”良妃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你自小是在额娘身边长大的,额娘能不知道你的性子?虽然自你十四岁那年病了一场就不大记得之前的事了,性子也转了不少,但到底都还是额娘的女儿。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额娘就知道你不开心,又何必瞒着额娘呢。憋在心里更不好受,不如说给额娘听听。”
      我默然垂下了眼。
      良妃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想来,该是为了胤祥娶侧福晋的事。”
      那之后的事,我更不想让良妃知道,白让她也跟着着急,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事儿怨不得他,皇家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我仍是轻轻点头,默然不语。
      良妃轻轻叹了口气,伸臂将我揽在了怀里,轻声道:“别和胤祥怄气,至少,他还是爱你的。只凭这一点,你就比这红墙中所有的女人都幸福。”
      我靠在良妃肩上,静静闭上了眼。
      依偎良久,我无意识地竟问出了那句话:“额娘…还爱着皇阿玛么?”
      良妃的身子蓦然一颤。
      我缓缓坐直身子:“额娘…儿臣可是说错话了?”
      良妃怔怔地看着我,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傻丫头,和额娘说话,用不着那样客套…”
      我担心地看着她倏然间变得惨白的脸,嚅嗫道:“额娘…”
      良妃忽然笑了,笑得很苦涩,可她整个人包围在那一抹涩然的笑容里,反倒美得让人怜惜。她看着我,轻声道:“你皇阿玛此生只爱过一个女人,那个人不是额娘,也不是现在的任何人,她已经不在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良妃仍在苦笑:“而我…只不过是刚巧做了一世替身…”
      我怔住,良妃轻轻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子,满院的萧索顿时闯入眼帘。因储秀宫向来只植梅花,所以其他月份里,这院子始终都是一派萧条。
      良妃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着满院的梅树,我看着轻轻的风吹进来,吹得良妃披散着的发丝在空中有些凌乱的飘荡,吹得她薄薄的袖口离了手腕,空空的不知所措。
      忽忽想起良妃不喜梳旗头,只要不是阖宫夜宴的节庆场合,她便总是像一任背后的青丝垂落。
      半晌,她轻轻的声音随着窗口吹进的风拂到了我的耳边:“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我听到这诗中隐隐透出的绝望,心上一颤,快步起身走到良妃面前,暗自后悔不该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情。只是伸出手去关了窗子,强笑道:“这风好冷呢,额娘当心着凉。”
      良妃将身子转过来,看着我仍旧是苦笑:“如意,其实额娘与后宫诸人无异,从前都这样傻的爱着同一个人。额娘怕老,怕病,怕死,那时候都是怕…再也见不着你皇阿玛…”
      我的喉间蓦然哽咽。
      良妃的声音里透尽了凄凉:
      “可是到最后额娘才明白,天子,不能爱…”

      从储秀宫出来,我忽然改变了方向,向御花园的位置走去。尚秋在旁轻轻询问:“福晋,不回府么?”
      我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让她们退下,只你一个跟着就好。”
      御花园的假山上有个亭子,我缓步上山,在亭中坐下,冲尚秋摆摆手:“你也下去吧,府里多事,我想躲一刻的清净。”
      尚秋没有多说话,只是将我身上的披风系紧了些,微微福了一福,轻轻退下。
      我看着尚秋的身影一分一分的远去,浑身一松,无可名状的痛瞬间涌上四肢百骸。苦苦地一笑,想不到在这个时代里,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粉饰自己的坚强。
      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不想轻易透露自己的脆弱,那便只能逞强。
      坐在亭中举目四望,御花园内的景色也能看个大半。好大的一个园子,于我却是不能再熟悉。那条甬路,我曾经无数次在上面徘徊。那座花圃,我陪着康熙到那里赏过时令花草。那棵老槐树,梦中的十四在那上面为我扎过秋千架。那个荷花池,它曾经见证了我的狼狈与绝望。
      冰冷威严的皇宫,原来也曾留下过我那样多的回忆。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里早已被我当成了家。
      嫁进十三爷府,我以为我离开了这片红墙。却没有想到,原来离开的是父母的宠爱,儿时的欢快记忆。而那一份身在天家的无奈与束缚,我注定逃不脱。
      越想,越是疼,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连呼吸都觉难受。
      记不起静静地坐了多久,本是为了散心,胸口却只觉闷闷的不透气,身上也软得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扶着朱红色的亭柱,只觉得胸前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一下钝钝的疼痛。意识恍惚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仿佛全都隐了去,只剩下良妃最后的那句话一遍一遍在脑中回荡:
      “天子,不能爱…”
      现在才明白,不只天子,在这皇宫之中和谁谈所谓一心一意的爱情,都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顺着亭柱滑坐在地上,我抱着膝,仰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红墙深深,就像一口四合的井,人便在那井下,只能仰望,却永远都逃不脱。
      微冷的风吹过,我浑身一凛。
      胸口越来越疼,逼得我冷汗淋淋,只觉得坐也坐不安稳。
      恍惚间身体似乎没有了知觉,我歪倒在地,顺着石阶滚落。手臂被划破,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此刻疼痛的感觉,只属于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
      视线朦胧,泪水滑落,我竟太过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尚秋听到声音跑上来,慌忙过来扶我。
      “福晋这是怎么了?才刚好好的,怎么这会子…”
      我轻轻摇了摇头,努力想找回属于自己的感觉:“没事,一下没有站稳而已,回府吧。”
      尚秋伸手扶我的胳膊,又是一声惊呼:“福晋,您流血了!”
      我听了她的话,低头去看,果然丝丝缕缕的血迹正从袖子里透出来。我看着那些血,它们染红了连青色的袍袖,却似乎不是我自己的,我找不回自己的知觉,找不回身体上的疼痛。提起唇角一丝浅笑,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回去之后也不许你们咋咋呼呼的传太医,不过是一点小伤,没有那样娇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红颜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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