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珊枕红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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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悲壮而绝望的美，那是烟霞最后的绚烂，绚烂过后，是一望无垠的黑夜吞没一切。月牙儿冰冷冷地悬挂在漆深天幕上，俯瞰尘世一切离合悲欢，这样年复一年，它早已惯，只苦了那些走不出看不开的人们，枉洒无端泪，枉寄无端愁。
梅花灯笼在微风中盈盈闪着红光，一滴一滴凝聚着泪水。间或有蜡烛因燃尽而熄灭，立刻有小丫头轻手轻脚地上前换过。
我靠在汀璃的肩头，怔怔地盯着暖暖一树跳跃的火苗，自坐下以后便再未发一言。汀璃起初还低声说些劝慰的话，见我一直没有反应，便低低地叹口气不再往下说，亦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树梢间的月亮，朦胧而神秘，捉摸不定，猜疑不透，它只是透过树间的缝隙洒下丝丝缕缕的光亮，仿似在进行着可怜的悲悯。我盯着那一弯残月，心中默默地数了数，原来今日，已是廿六。
还有六天，六天之后，我的丈夫便将再度穿红挂彩，去迎接他生命中另外一个女人，去度过又一个洞房花烛之夜。
多么可悲的事情，却偏偏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到我没有丝毫反驳抗争的余地。
身份尊崇，尊崇又怎样？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悲剧，纵然是千岁王妃。皇帝娇女，亦不得不接受这命运的玩笑。良妃那样痴情地恋着一个不该恋上的人，却换来了半世凄凉，她于康熙，不过是五十多位后宫嫔妃里的一个。我呢？我于胤祥，纵然是那一份特殊，可又能怎样？
纵然没有五十五那样庞大的基数，我仍成不了他的唯一。
我在汀璃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耳边却听到了匆匆而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在心底泛起一抹苦笑，我睁开眼睛直起身子，伸手理了理有些微乱的发髻，转头对上汀璃疑问的眼神，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我也算得了半日的清净，多谢姐姐了。”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冲那匆匆而来的身影笑道：“偏是你来打扰我们姐妹的私房话，我和八嫂还没聊够呢。”
胤祥看看我，又看了看汀璃，无奈地摇摇头：“真真是姐妹情深，聊了这样久还没聊够。若再不放八嫂回去，怕八哥就该直接进府来要人了。”
汀璃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刚要张口说什么，我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微微使力攥了攥。汀璃皱了皱眉头，把话咽了回去。
我转过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倒是光顾了说话，没注意天已经这样晚了，是我的不是，我送八嫂回府。”
汀璃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朝胤祥一福：“打扰多时，不久留了。十三爷，妾身告辞。”
胤祥点点头：“天色已晚，我也送送八嫂。”
“不敢劳动十三爷。十三爷留步，有如意送我就可以了。”汀璃看着胤祥，勉强扯了一抹笑，拉起我向府门口走去。
“你到底怎么想的？他瞒你，你也瞒着他？”府门口，汀璃拉着我的手，满脸无奈与担忧。
“就是这样，两下里都装糊涂，岂不挺好？”我回视她，苦笑。
“何苦…”汀璃低低叹了一句，略一沉吟，又道：“罢了，你这性子也不是我劝得转的，总之我只一句话，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你莫要自己苦着自己。”
我点头淡笑：“知道了，你快走吧，再耽搁怕八哥就真的来要人了。”
汀璃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转身上了马车。又挑起车帘对我道：“十月初三我再来陪你，你…你自己照顾自己。”
我点点头，冲她挥挥手，她又叹了一口气，方放下车帘吩咐起程。
我站在府门口目送汀璃的马车渐渐远去，垂下眼在原地停留片刻，刚想转身回府，一件披风忽的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
蓦然转回身去，胤祥勾起唇角，仍是那抹溺人的笑：“入秋了，风凉。”
我一怔，方始觉寒意透骨。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又是一季深秋。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转身朝府里走去。胤祥跟在我身后，沉吟着道：“和八嫂聊了些什么？竟就聊到这样晚了。”
我轻笑：“也没聊什么，姐妹们在一起，偏是总有些说不完的话。”
胤祥赶上两步与我并肩而行，偏头看着我，道：“不舒服么？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只是有点儿累了。”
胤祥不再说话，只是一路跟着我。回了房，我以沐浴为由不顾胤祥的反对将他推出房外，吩咐湘儿去备热水。
指尖轻轻划过水面，引发一串轻响。水面上漂浮的花瓣被划开又聚拢，我用手掬起一捧，五指张开，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水气蒸腾中，我缓缓闭上双眼。
双眼被热气熏蒸，偏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我需要这样的感觉。
沐浴完毕，倦怠地趴在床上，我用手指抚摸着枕头上的鸳鸯，心中纷乱，只不知从何思忖起。过了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我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又过了半晌，一条辫子垂落在了我的眼前。
我不耐地甩开辫子，胤祥自我身后欺身压过来，我动了动身子，想甩开他，却被他一使劲将我翻过身来。
他凑过脸来。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我垂下眼，轻轻摇摇头。他笑了笑，一只手拥住我，一只手绕到我的背后，隔着亵衣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抚摸，我皱皱眉拉下他的手，翻了一个身，声音里透着几分倦怠：“别，我累了，睡吧。”
“如儿…”胤祥不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到底怎么了？”
“这话该是臣妾来问爷。”我仍是背对着他，语气懒懒的：“这两日总是魂不守舍的，臣妾唤一声都吓爷一跳，今天又和四哥说吵便吵起来，爷到底是怎么了？”
“不许这样叫我！”胤祥忽然使劲扣住我肩膀，我皱皱眉，只道：“臣妾其实与这府中诸人无异，为何总要让臣妾变得不同。现在是爷的三分之一，以后也许就是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六分之一…”
胤祥的手一松，然后一股大力逼我猛地转过身子，对上他有些紧张的表情：“八嫂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垂下眼：“八嫂只是告诉了一些臣妾应该知道的事情。”
胤祥一下滞住，半晌无言。我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如果八嫂不告诉臣妾这些，爷是不是想瞒到花轿被抬进府的时候。”
胤祥的眼神有些闪烁，低低叹了一口气。我摇摇头，用不在意的口气说道：“反正圣旨下了，任谁也无法更改，爷用不着同臣妾解释什么，也不用保证什么，臣妾累了，也不想听。左右爷想让臣妾明白的臣妾都明白了，不想让臣妾明白的臣妾也明白了，爷这一天也倦了，睡吧。”
我想再度翻过身去，却被他搂住了动弹不得，便也懒得再动，只靠在他胸口听那有些偏快的心跳声，他唤我：“如儿…”
我在他胸口蹭蹭脑袋，却蹭得他的胸口一片湿漉。
他的身子一僵，低下头捧起我的脸，呆呆的看着我满面泪痕。
我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他忽然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劲儿。
我还没开始说话，他便开始吻我，将我脸上的泪一滴一滴吻去。我闭上眼不说话，任由他轻柔的吻在我脸颊上肆虐。他知道我没有睡，仍旧抱着我不松手，一点一点，从额头吻到眼角，再到脸颊。下颌…
他的动作极轻柔，温温的话语在我耳边吹拂：“如儿，睡吧…睡着了，什么也不想…我陪着你…”
我闭着眼，努力使自己沉沉睡去。
睡去，便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恍惚中自己似乎又变小了，伸出去的小手掌只有枫叶大小。面前的门槛高过了我的膝盖，横亘在面前阻挡着我的去路。我扶着门框向院外看，空旷旷的皇宫，连一个走动的下人也不见。撇撇嘴，却也懒得呼奴唤婢。抬起脚想迈那院门上高高的门槛，却一个站立不稳，“啪”的一声扑在了地上，可是不觉得疼。
面前出现了一双手，那手伸到我的腋下，一把将我抄起来。我抬起头，面前的少年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笑起来俊朗得那样迷人，一张口，轻轻的声音略显稚嫩，却又透着低沉：“可摔疼了？”
我甩甩头，张张口唤出了熟悉却又陌生的两个字：“八哥。”
少年摸了摸我的双髻，牵着我的手向院外走去。
眼前的人忽然幻化成了一个比我只略高一点的男孩，牵着我的手欢快地奔跑，不断有笑声从他的唇里溢出来，跑到一颗盛开的梅树前，男孩住了脚，回过头来，眼神清澈的如天上的星辰：“如意，你喜欢梅花？”
我看着他，点头。
他笑了，踮着脚往那枝头上的琼花伸出手去：“那我摘一朵最美的来送你。”
伸出去的手被我啪的一掌打掉：“十四哥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小十四揉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四下里看了看，捡起地上一朵掉落的梅花，放在我手心里：“那我捡这落下来的送你，这样行不行？”
“我不要。”我摇摇头，却将裙子的前摆撩起来，将那朵梅花放在上面：“你帮我把这地上的花都捡起来。”
“你不是不要么？”小十四显然有些诧异。
我已经蹲下去捡那地上掉落的花，一边道：“额娘说，这梅花是天地间至清至纯的钟灵毓秀，绝不能够玷污的。掉在这里被人们踩来踩去，岂不糟蹋了天物？”
小十四“哦”了一声，点点头，蹲下来随着我一起捡拾地上的落花。我看着他的侧脸，恍惚间一个愣神，眼前的男孩就长大了十岁，仍是蹲在地上捡那掉落在地的梅花，回过头来看到我，便轻轻一笑。
他张开口，轻轻的话语透着丝丝点点的无奈，他说：
“如意，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牵起我的手，拉我起身，站起身来再度抬眼，眼前人却已经变成了笑得和煦，却已经长大成人的八阿哥，他放开我的手，低低垂下眼睛，轻声道：“有些事，你，我，甚至皇阿玛都无能为力，既然无能为力，就必得学会坦然。”
我愕然，动动嘴唇刚要说话，他又道：“但是撑不住的时候就转过身，我和额娘总会在你身后。”
我一愣，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却不再发一言，转身向前走去，我提步去追，无奈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紧走几步，穿过一片梅花林，眼前赫然出现一套石桌石椅，四阿哥坐在石椅上，举着茶杯轻啜。
茶杯中的热气袅袅而上，他低沉的话语随着那热气一起消散在空气中：“有的时候遇事过于固执，会得到一个你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我张口询问，眼前的景象竟然渐渐消失，沉沉笼罩下来的，是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原来天竟已大亮。翻身摸去，身侧，已是空无一人。
无端端涌上来浓浓的失落感。
起身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尚秋推门进来，屈了屈膝，道：“福晋起身了？奴婢伺候您梳洗。”
我只点点头，面无表情任她摆弄。
洗过脸，接过尚秋奉上来的手巾，我边擦脸边问道：“十三爷呢？”
“回福晋的话，十三爷上朝去了。”
“湘儿呢？”
“湘儿姑娘看小格格去了。”
“哦…”我点点头：“派人和湘儿说，把小格格抱过来。”
等我梳洗完毕，莫离也被湘儿抱了过来，我坐在床上伸手接过她，默然不语。湘儿在我身旁坐下，拉了拉莫离的小手：“二格格，叫额娘。”
莫离看看她，又看看我，我低下头，冲她笑笑，莫离咧开嘴笑得好甜：“额娘…”
“乖。”我将莫离抱起来，微笑着蹭她的小脸蛋。这丫头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在几天前叫出了她的第一声“额娘”，当时我的反应绝对不亚于胤祥听见那一声“阿哇”，抱着闺女左亲右亲，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
湘儿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福晋，奴婢都听福哥儿说了…”
我苦笑了一下，低下头逗弄莫离粉嫩嫩的脸蛋。
湘儿抬眼看我：“福晋？”
“到日子要用的物事，可都准备好了？”我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湘儿愣了愣，轻轻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那就好，别临时抓的时候来不及。”我复又垂下眼去，理着莫离有些弄乱的领子，轻声道：“还有，到时候收拾一间院子，东西都备齐了，再挑两个妥当的人过去伺候，缺了什么和福哥儿说，让他到我这里来领。”
“福晋…”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抬起头冲她笑，湘儿却摇头叹气：“福晋，何苦来，您在谁的面前说不在乎，也犯不着在奴婢面前挺着不是？十一年了，您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愁，奴婢知道…”
我怔怔的出了一会神，末了却只能苦笑。
“额娘…皱眉眉…”眼前忽的伸过来一只小手，在我的眉心略带笨拙地轻抚，我低下头，却见莫离正仰着小脑袋，伸出手去抚弄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起的眉头。
我微微一笑，拉过莫离的小手覆在脸上，莫离咯咯一笑，晃动着头上的小羊角辫往我怀里扎过来。我看着她的举动，鼻间忽然酸涩，眼眶也一阵潮热，慌忙仰起头，抑制住即将流出的泪水。
湘儿皱着眉头看着我的举动，欲言又止。
我平复住情绪，怔怔地看着桌案上焚着龙涎的香炉，轻声问身边的人道：“你说，五天的时间，会不会过得特别快…”
湘儿不说话，可就算她保持沉默，该来的还是会来。
五天的时间，真的一转眼就过去。
十月初三，十三爷府又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珊枕红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