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冷月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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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儿走后，十三放下酒杯，转头看着我叹道：“这里不比清怡阁，因着常年没有人住，所以没有暖炉地龙，连屋子里也冷得很，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我垂下眼，故作不满道：“这样急着赶我走，莫非你烦我，不愿意让我留在这里。还是你觉得，夤夜更深，孤男寡女会影响你的清誉？”
“胡思乱想。”十三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我若在乎的是自己的清誉，当初便不会去招惹你。也罢，你若喜欢在这里，便留下，若是过会子累了，可不许逞能不吱声。”
我点点头，伸手环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喃声道：“我留下陪你，所以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再伤心。”
十三没有做声，我在他怀中轻轻闭上眼。
忽然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傻气，二月初五，梅花盛开的日子，敏妃的生日，这个特殊日子的到来，他的心里，又怎会没有伤感。
若真的不痛，又怎会跑到这里来对月独酌。
将自己松出他的怀抱，转过头，看着玉做的酒杯在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杯中的酒水静静地映着天上明月的倒影。
没有什么事，比天人永隔更令人痛苦。尤其是对于那时孤独的少年，失去了额娘，从此再没有人，能成为他在这深宫之中的依恋。
十三默默地在桌对面坐下来，拿了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我抬眼看他，他正低垂着眼，睫毛盖下来，看不清眼神，只在眼下投了一道浅浅的影。俊朗的五官此时笼上了一层黯然。
伸过手去，用指尖在酒杯的边缘轻轻滑过，抹去挂在上面的水珠，我望着十三淡笑道：“如此美酒，难道只该独醉？既是你等的人还没来，这酒，我来陪你喝。”
十三抬起眼来，勉强勾了勾唇角，摇头道：“不行，你不会喝酒。”
我笑了笑，低下头想了想，抬起头转过话题问道：“这屋子里可有纸笔？”
“这种东西，自然是哪里都有。”十三微微有些奇怪：“你要来做什么？”
我笑道：“你陪我进来。”
十三虽然不解，见我这样说，也便起身跟了来。进得屋中先点亮了蜡烛，随后在抽屉中寻得纸笔，取水来研好了墨，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素笺，只待我动笔。
我拈起一管湖笔，舔饱了墨，略一沉吟，便稳稳落笔。
儿时临过赵夫人的《古名姬帖》，一手字虽算不得上品，却也是清丽的闺阁小字。一笔一划间，都是我想让他明白，却无法言说的话。
身后，响起他的低吟：
“冷香淡淡．．．影娟娟，牵．．．愁照恨．．．泪湿衫。知己．．．曾结．．．花．．．前誓，共君一．．．醉．．．一泫然。”
我将笔放回笔架上，还未及回过头，十三已经伸过手来，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腰。唇角淡淡牵起一抹笑意，我轻声问道：“如何，现在可是准了？”
他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道：“夫人才可比谢道韫，只是我可比那王凝之有福气。”
我愕然，微侧了头问：“你叫我什么？”
他挑唇一笑：“早晚的事，我不过提前一些叫罢了。”
我垂下眼，勉强笑笑不语，心中却因着他这句话，早涌起了千层涟漪。他将素笺折好，小心翼翼的放在怀中，轻声道：“这个，我可是要收藏一辈子的。”
我笑笑，回身面对着他道：“多好的月色，只在这里呆着可是浪费了，我们出去赏月吧。”
他靠过来环住我的腰，距离相近，他身上的酒香扑面而来，醺然将我笼罩。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肩，垂下眼低声道：“十三爷，你醉了…”
十三靠过来，与我额头相触，亦低声道：“醉…哪里那么容易，我毕生只求一醉，只可惜…做不到啊…”
我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松出他的怀抱，吹熄了蜡烛，扶着他一步步走出屋子，复又回到院子里的石桌旁。他在石凳上坐下，却忽然伸出手来环住了我的腰，埋首在我的衣服里。我一怔，却没有挣扎，只是顺着他的动作，伸手将他抱在了怀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认为已经快要成为永恒，院门忽然又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响起来，不重，却很沉稳。
瞥向桌上摆的两个酒杯，我断定是十三等的人来了。慌忙拉下他的手，抬头望去，只依稀看到一个鸦青色的身影正慢慢踱过来，十三坐在原地没有动，只眼神略略下沉了些，仿佛不曾听见方才的动静。
来人渐渐走近，月光一点点照在他的脸上，完全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刹那，我“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有些惊讶的呆呆望着他。
十三听到我的叫声，抬头看了一眼，缓缓站起身子，平静的跪下去，声音不卑不亢：“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我缓过神来，慌乱间只得俯身大拜：“皇阿玛吉安。”
康熙点点头：“都起吧。”又转向我：“怎么你也在这里？”
“儿臣…儿臣今天走了困，起来闲逛，路经此处见到十三爷，就进来看看。”
康熙点点头，在石桌边坐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唇边微有些笑意：“坐下吧，没有旁的人，不用拿着规矩。”
我们谢了恩，便都欠身坐下，李德全捧着一个小食盒，弓着腰跟在康熙身后，康熙命他将食盒中的点心放在桌子上，看看我，又吩咐再摆上一个酒杯，然后挥挥手，李德全便默默退了下去。
一时间，沉默四溢开来。
有些尴尬的拿了酒壶为他二人斟好酒，再将酒壶放回原处，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十三只是盯着杯子里的酒默然不语，康熙看看十三，再看看我，拿起酒杯微笑道：“丫头，你也不说话。怎么朕一来，就一个两个都成了闷葫芦，看来还是朕来得不巧，倒拘住你们了。”
“真想不到这院子在月光下这样漂亮，儿臣一时就看住了。”我环顾君子堂的院内，只好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试图缓解气氛。
月光下的小院确实漂亮，我们所处之处是在一片竹林之内，墨绿色的竹子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和着地上的青石一起反射着柔和的光，墙根下不知何时被人移种了几树梅花，玉蕊胜雪，遥遥递送着冷香，其间还有几树红梅，殷红的花瓣凝结着寒气，灿若冷霞。
鳞次栉比的太湖石点缀在院中，几位翠竹掩映着正中的竹居，一派幽然之气。
“丫头，喜欢这里？”
我面对康熙，笑着点头，余光却看到十三又仰头灌下一口酒。
康熙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在指间转了转，然后慢悠悠喝下。
我看了看他二人，在心中无奈地叹，也举起酒杯，一仰头．．．
“噗――咳咳咳！”
辛辣的液体飞速流进喉咙，这一下呛得我连声咳嗽，嗓子里阵阵做烧，眼泪瞬间顺着眼角溢出来，脸上也腾起了一层烟霞。
十三飞速抬起头来看着我，微微皱了眉头。康熙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后背，嗔道：“这丫头，又没有人催着你，这样着急做什么。”
我缓过气来，摆手笑笑：“没事没事。”
“皇阿玛。”十三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开口了，他解开腰间系的绦带，将那只紫竹箫解下，放在手心里抚摸着，眼神盯着那竹萧，话却是对着康熙说：“儿臣想给皇阿玛吹奏一曲，可好？”
康熙和我都是一怔，顿了顿，康熙轻轻笑道：“是有日子没有听过你的箫声了，你今日既有兴致，皇阿玛当然愿意听。”
十三微微一笑，将萧递到唇边，指尖轻按，箫声呜咽。
他怔怔盯着院中的梅树，眼神迷离中带着凄然，一如此刻自他唇畔吹出的曲调，美丽，透明，悠远，空灵．．．
仰头看向空中的明月，淡淡银辉包绕着，干净而神秘。只不知这看惯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冰轮，可也会寂寞？
姮娥寂寞吧，可是还有后羿爱着她。纵然不能厮守，也不枉轮回一场，相爱一世。此刻我对面的这个人呢，我们会如他们一般么？凄凉两地，各自牵念，暮年回首之时，能说出的只有爱过两个字
蓦然间，低低的一声叹，却不是出自我的口中。。
转头看去，却发现康熙握着手中的酒杯，神色沉郁，眼中毫无笑意。
这曲子．．．
半晌，十三停下吹奏，缓缓放下竹萧，站起身来微微躬身道：“皇阿玛，儿臣献丑了。”
康熙没有回答，十三抿了抿唇，撩袍跪了下去，垂眼却不说话。
我皱眉站起身来看着他们，康熙垂眸看着地上的十三，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微微扯了扯唇角，低声道：“这曲子倒是应景…”
“皇阿玛。”十三的唇边似是浮起了一丝苦笑：“儿臣以为，是应情．．．”
康熙顿了顿，举杯喝下杯中的酒，叹了口气：“坐下吧。”
十三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缓缓站起身来复又落座，也仰头喝下一杯酒，我虽觉得这样的气氛不妥，但看他二人如此，却也不敢细问，只得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轻声唤道：“皇阿玛。”
康熙抬起头来看我：“嗯？”
我笑道：“十三爷的萧吹得好听，弄得儿臣也一时技痒了。如此夜色，不能辜负，不如儿臣给皇阿玛唱个曲儿吧。”
康熙闻言挑挑眉：“哦？以前倒是没听过，看来今天朕是有耳福的。”
我一笑道：“都是十三爷惹出来的，儿臣有一句话要说在先头，若是听得三天吃不下肉去，皇阿玛可别怪罪儿臣。”
康熙呵呵笑出声来：“这丫头，总是你有的说。”
我笑笑不说话，只是轻踱了两步，一张口，歌声便在空气中化作片片白雾，淡淡的氤氲开去：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却上心头．．．”
唱完，心里生出了莫名的凄凉感，我怔怔的凝望着院中的梅花，半晌方想起来转回头去。
康熙看着我，眼神黯了黯，然后转过头去看向竹居。
十三冲我笑笑：“好曲子。”
我也向他微笑了一下，他却又仰头灌酒。
我愕然，随即却只能无奈的笑。在今天这个日子，他二人的心里都应该是不好过的。我没想到的只是，他们竟都会来到这里，而且事先似乎就已经对对方的到来心知肚明。
或许，这是他们约定的怀念方式？
我敛裾行礼，轻步走回石桌旁坐下。十三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灌酒，没过一会儿便醉了，伏在石桌上昏昏睡去。紧闭的眉宇间隐藏着凄然的愁绪，让人忍不住去心疼。
我皱皱眉头，轻声唤道：“十三爷？”
连唤数声，他没有一丝动静。我起身欲走上前去，康熙却冲我摆了摆手，低叹道：“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我收回手来看着他，他看着伏在桌子上的十三，眉头轻蹙，眼底泛起隐隐的怜惜之意。然后他解下自己的狐毛大氅，两手提着领口，轻轻覆在十三身上。
我睁大眼看着他的举动，心中百转千回，只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康熙又盯着十三看了片刻，转过身来对我道：“朕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十三爷喝醉了，儿臣还是留一会儿吧，过会子他若是再不醒，儿臣便去叫个人来陪他，总之要安排好了儿臣才放心。”
康熙点点头，走上前来替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天晚了，风凉，自己要小心身子，莫要留得太晚。”又转头看一眼十三，叹道：“他心里不好受，你和他说，明日的早朝便免了，叫他好好休息，朕先回去了。”
我退后一步，屈膝行了个双安：“儿臣记下了，儿臣恭送皇阿玛。”
康熙又回头看了一眼竹居，然后举步离开。
我看着康熙走出院子，便转回十三身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伸手沿着他的额头，眼角，鼻梁一路抚摸。他喝醉的样子让人心疼，眉头微蹙，薄唇轻抿，眉眼间是若有若无的愁绪．．．
我轻轻叹道：“十三爷…你真的还怨他么…”
方才忽然间要为康熙吹萧，你虽不说，我却明白，你是不忍让我为打破尴尬而作出的努力付之东流。可是十三爷，若是不怨，为何…为何要如此落寞…
“唔．．．”
迷迷糊糊睁开眼，咕哝着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翻了一个身，这才意识到，我竟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
眨了眨眼环视屋内，天竟已是大亮了，几缕阳光斜斜的射进屋内，一切陈设都还是旧日模样，淡紫色的墙壁上雪白的梅花，木制的床架，柜子，雕花木桌．．．
木桌？
那桌边伏着的，是十三爷？
再细看，不错，是十三，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身后的狐毛大氅掉落在地上。
我揭起被子轻轻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蹲身拾起地上的大氅，盖上他的背。
“嗯．．．”
十三皱了皱眉头，慢慢抬起头来，睡眼惺忪的用手扶住头定了定神，再转过头来，看到我，愣了愣，接着一下站起来，急急的把我拖回到床上，用被子压住。
我不解道：“十三爷，你做什么。”
“你．．．”十三无奈的摇摇头：“你先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我皱着眉看看他，低下头疑惑的将被子掀开一点点，向里看去，却是吃了一惊：“这．．．”
外面的衣裳已经悉数除去，我现在身上只留了一层薄薄的贴身亵衣。
我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你…”
“别别。”十三见我看他慌忙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把你放到床上，许是你自己觉着睡得不舒服，将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的。”
我仍旧看着他，他的目光纯净诚恳，不躲不闪直要看到人心里去。转念再一想，他连睡觉都是在桌旁和衣而卧，该是不会做出什么有违礼制的事情。
这样想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问你一件事。”
他挑眉，示意我说下去。
“昨天那首曲子…”说出这几个字，我看着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然后缓缓消失，终于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口：“到底是什么？”
他凝视我半晌，轻轻启唇吐出三个字：“悠车歌。”
我仍旧看着他，他涩然一笑：“那时因为这首歌，额娘被皇阿玛看上。我记得依稀是很小的时候，额娘还喜欢哼着这首歌哄我睡觉。可是后来忽然有一天她便不唱了，无论我怎样求，她也再不肯唱了。我想着这首歌里，一定有故事。”
我轻轻松开了他的手，慢慢别过头，他却反过手来一把握住我的：“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我见不得你为了我们去逞强喝酒。我试着去缓和气氛，除了吹萧我找不到旁的方法。可是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他的反应，我想看一看他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额娘。”
我睁大眼睛，缓缓转回头来看着他，看着看着便再不忍心，轻轻垂下了眼。
他的唇畔缓缓勾起了一抹苦笑，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们都是这般算计着过来的，我也不过是想让他觉得亏欠额娘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冷月寒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