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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解鞍少驻(下) ...

  •   朋程客栈。

      轩然低眉顺眼,斟酒赔罪。念桥见事不妙,不敢多待,看到轩然的眼色早就乖乖地退回房间去了。这边厢高泉闷不吭声,转眼间喝空了七八个酒坛。

      “前辈……您……您别………………气大伤身……”踌躇半晌,实在不知从何劝起,轩然也只能这般不痛不痒地交待些场面话。

      “我呸!”高泉摇摇晃晃,瘦削的脸颊上早飞上两朵酒云,硬着舌头辩白,“我……我才不是生气……我……我……聪……聪明一世……我……我……被个老儿耍……我……冤!!!”

      轩然一口酒呛住,转头闷不吭声地咳了个半死。

      再转头,高泉眼睛半压,看不清表情。愣愣地盯了轩然半晌,猛然气愤愤转向门口柜台:“小二!两缸女儿青!”

      哄堂大笑。

      嬉笑的,较真的,揶揄的,登时乱哄哄地吵将起来。店小二一迭声地跑前跑后,忙着辩白“本店没有女儿青”的事实。

      这样的吵闹中,门口安静地走进一个人来。

      白衣黑带,剑眉朗目,却安静地仿佛隔绝在尘世之外。

      然而仿佛缺少人事的历练,眼里虽然有着自信的沉稳,看向人的目光却是真诚而不设防的。

      高泉眉毛一挑:“唔——”

      但是缓步走来,那人却只是静静地看了轩然一阵,有些疑惑而客套地向他点头行礼。随即感受到身侧一直注视他的目光,才转头看向高泉。

      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失色,却见高泉悲哀而无奈地立起手掌,挡在二人之间,向前一推,做了个“停”的手势。

      来人一怔,随即哑然失笑。然而却还是恭恭敬敬行完礼数:“前辈恕罪。”

      往事不堪回首。高泉胡乱点了个头,自顾自喝起闷酒。

      一级一级。

      轩然看着他拾级而上,眉毛缓缓蹙起来。

      从进门时就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样的落寞而萧索的眼神。

      竟是和那日念桥的眼神。

      一模一样。

      一、二、三……数至最里面一间。叩门。动作轻缓自如。

      门开。

      念桥安静的面容,陡然亮起的眼睛。

      “师兄!师兄!!”欢快雀跃地,跳过去揽他的脖颈。念桥明亮的笑容映上轩然的眸子。

      女子随即滑下来,扶着来人的臂弯将他拉进屋里。

      自始至终,都忘了看自己一眼。

      轩然的眼神不自觉地黯下来。

      高泉被响动吸引,背过身去看了全部经过。许久,转回身子,斟酒,一饮而尽。心不在焉地叹道:“和那丫头……倒是有点夫妻相啊……”

      话一出口立时觉出不好,偷眼看向轩然,不由心里一寒,立刻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留下轩然一人独自坐了一夜。

      喝了一夜的闷酒。

      居然……居然不曾出来!

      ----------

      将来者拉进屋,念桥笑吟吟地转过身来,烛火下红艳艳的脸蛋甚是好看。

      “师兄!你怎么来啦!”

      白衫男子放下背负长剑,皱眉假怒:“还不是师傅担心你。知道你的性子,换是别人也劝不动。快跟我回……”

      然而话未说完,烛火下,少女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怎么了?”惊异而担忧地,扶住她的肩膀,却感到手下轻微的颤抖。

      “哥。”忽然间转用了流云阁传音入密的“清风技”。

      流云阁清风技。因为要修到流云阁独创心法上重才能使用,而阁中心法却与武林中其它心法互相抵触,学者极近自废过去所学,是故心法虽精妙,却少有外人学习。当时苏阁主也是一时失意,这才大彻大悟,创出如此不合常理的心法武功,且流云阁创阁尚晚,西北又不尚武,门中弟子不多,也还未有许多足以出师走江湖的成名弟子,所以流云阁心法在中原武林名声并不甚响。不过也幸而如此,才可以放心大胆地用清风技来作为传音的方式。

      “哥哥你快点回去罢,否则会很危险!”

      一怔,不禁失笑,也便用清风技回问:“那你自己怎么跑出来呢?”

      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缓得一缓,念桥黯然道:“还是……还是过了明日再走……把清风剑帮我交给师傅……”尾音颤颤地便要哭出声来。

      “你不和我回去么?”一时参不透原因,剑客微微皱起眉来。

      “他们一定知道你是柳家的大公子……”然而仿佛完全听不到问话,念桥喃喃念道,无力地靠坐在床沿。

      柳家的大公子。柳临渊。

      一代名匠柳月泉唯一的后人。

      当时所有人都这样想。

      临渊的眼神沉下来,带着兄长般的疼爱和威严。坐到她身旁去,伸手缓缓转过念桥的身子,直看到她眼底去:“念桥,你有事情瞒着我。”

      自小,最怕哥哥这样的眼神,明亮洞彻仿佛能看穿所有心事。

      许久,念桥终于败下阵来,低头道:“我……我拿了睿亲王的……虎符……”

      “嗯?”眉毛一扬,临渊有些难以置信。

      “啊不!不是睿亲王的。”念桥立刻补充道,“是……是他当年骗爹假造的,和当今圣上一样的虎符。”

      沉默良久,临渊眼中光华流转。许久,轻声:“原来……只是这样……”

      手指却一分一分握紧。

      念桥低下头去,眼眶渐渐红起来。

      ----------

      十年前。

      扬州城外古道。

      深夜里,自家的一行人却依旧急急地赶路。

      马车里,七岁的念桥嘟起嘴巴抗议:“爹为什么不跟来?爹为什么不一起!”

      然而平日温柔娴静的娘亲却低叱她不许讲话,眉目间,是从未见过的焦急紧张。

      那时还太小,不明白那样的反常意味着什么。然而那一晚的一切都记忆犹新,在成长后反复的回想中逐渐明晰。

      可是那时,七岁的孩子却有些愤然不平地,泪水转了起来。转去向哥哥求援,十四岁的少年也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再讲话。

      小小的女孩心里陡然腾起不祥的预感来。

      于是在家人终于停车换马的时候借口溜下车,又抄小路一路跑回了府第。

      紧闭的府门之后,爹冷定愤怒的声音静静传来。想也不想,拔腿跑进去,却只是想见见爹。

      铸剑师的家里,轻易地设下重重的密室机关。然而自幼熟悉这些的孩子还是毫不费力地闯入内间隔院,抬头,看见天空骤然炸开的璀璨烟花。

      现在想来,是那人的求援罢。

      背叛了当时太子的骗子。

      巨大的光亮让孩子仰着头有些出神,没有看到急步抢来的父亲,沉着凝定的脸上陡然的震惊和慌张。

      直到被人挟起跑走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惊喜地搂着他的脖子叫“爹!”但被深重的夜色吓住般,声音却也是低的。

      右首第二间屋子,壁橱转角的机关。左走七步,右转,第三间。

      然而却忽然地,不知爹按动了什么,显出从未见过的走廊来,廊底小小的隔间。

      紧攀着父亲的肩头,却被扯下来,扔进窄小的隔间里。伴着清越的,什么饰物被扔在身旁的响声。

      “记着,小小!”急切的有些疯狂地,柳月泉抢起扔在女儿身边的饰物,塞到女儿手里攥紧,却依然唤着她的乳名,“小小!这个,谁也不能给!有机会就毁掉它!”

      知道再多讲,小孩子总是无法明白,所以只是简单地这样交待。剧烈的跑动和紧张让不再年轻的铸剑师微微气喘着,询问而不放心地看着女儿:“记得吗?”语音却是急切的。

      怯怯地点了头,看到爹霎时绽开的笑脸。

      忽然伸手揽住她,在孩子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来不及像平日那样撒娇着亲回去,便被父亲推回隔间。门重重地摔上了。

      脚步声远去,一道又一道的门合上的声音。

      仿佛过了许久,耳朵贴在石门上,听见铁石机关开开合合的轧轧声。遥远而模糊。

      爹,要打败他们了!

      虽然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小小的孩子心里还是欢喜起来。从爹一手画图建成府第之后,从没见用过这么多机关。上次那个自称武林第一的刀客来抢剑,也不过动用了两扇铁门,将他在屋子里饿了六天便罢了。这一回……

      黑暗里,小念桥有些得意地,抿嘴笑起来。

      .

      嗒。

      背后陡然响起的脚步声让孩子悚然一惊,抖了一下却怔怔地不敢回头。

      一步。

      一步。

      一墙之后的脚步声。冷硬坚定如同铁石。

      那不是爹的声音……

      “柳月泉。”慵懒的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她抖着,缓缓转身,伏到墙上静静地听。“柳月泉,别这么不识时务。”仿佛看到对方的执拗,声音的最后却逐渐变得嘲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什么东西轻轻靠在墙壁的那一侧,然后缓缓滑下来。

      “呵……”靠墙坐倒的铸剑师,却忽然低着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声音里有冰冷的愤怒。

      “宁府的主人,倒是识时务呢。”

      只是极轻的一句话,沿着墙沉沉传过来,让另一边的念桥,眼中陡然盈满泪水。

      爹还活着!

      可即使是孩子,也听到那一头隐约的兵甲相擦,听得懂墙那边的绝境。

      柳月泉抬起头来,火把映照下的眼睛是轻蔑而嘲讽的:“乱臣贼子,仅凭一枚虎符,便想篡权夺位么?”然而牵动胸前的伤口,不禁微微咳起来。

      仿佛被刺痛,宁府的主人讥讽地笑起来:“柳剑师深谋远虑,却还不是听说太子要第三枚虎符,就巴巴地星夜仿制。”

      顿了顿,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怒意,语音放缓,继续说道:“柳剑师又何苦执迷不悟。私造朝廷要物可是死罪,就算是太子知道了你刚直不阿,受我们蒙蔽才伪造虎符,可是你也难逃一死。倒不如……把虎符交出来,让我呈给上面,我们也就都……”

      然而话还未完就被铸剑师冷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宁忻刃气极反笑,索性不再讲话。

      “唉我说剑师……”很有些惋惜地,一个粗豪的声音圆滑地插进来,“何苦呢。那虎符给了我们大人,然后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大人供你们一世富贵,去乡下种种地,打打剑,您看多好这!”

      柳月泉怔了半晌,目光悠远地不知望向哪里。

      许久,眨眨眼,收回神,叹了口气。

      “哎——您看这……”忙不迭地赔笑,那声音笑道,“柳大……”

      “雷振。”疲惫却丝毫不作假的声音,柳月泉轻轻答道,“那虎符,我根本没有做。”

      片刻哑然。

      “你说什么!”却是暴怒。宁忻刃冲上前去一把提起剑师来,眼神亮得可怕。

      转而笑起来,把柳月泉狠狠摔到墙上:“好啊……好啊!没有做……没有做就现在做!”转而凌厉的语气,疯狂到让墙这边的孩子也微微地抖起来。

      “是啊是啊,”小心翼翼地赔着话,眼底却是精明的光,雷振弯腰劝道,“大人辛辛苦苦,已经把您全家接到府上安歇,您要是再这样,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怕哪天,上头等急了就会……”

      不言而喻的沉默。

      铸剑师的手指在暗处微微抖起来。

      许久,涩声回答:“做不出……朝廷的东西……又……”

      “哼。”宁忻刃却冷笑起来,眼神一敛,冷冷道,“够了。柳月泉。不要拖延时间!太子的事情,以你的性格不会有半点延误。我敬你一手好手艺,才和你谈了这么久。我最后问你一次,在哪里!”

      沉默。

      “呵……咳咳……”柳月泉嘴角浮起奇特的笑意,“这天底下……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服毒?!”立刻意识到,宁忻刃抢身而上,一掌打上铸剑师的胸口。然而药力已化,喷出的血已经是隐约的暗青色。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眼神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敬畏。

      “……为国……为国……”柳月泉眼里的光芒渐渐散开来。忽然想起原野上的家人来,垂死的剑师眼里还是渐渐涌出泪来。

      为国而死。渊儿,你不要……怪为父……

      墙这边的阴影里,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墙那边听到一丝一毫的响动。

      虎符紧握在手心里,被温热的泪水一点点濡湿。

      ----------

      “现在想来……如果那时我没有跑回去,爹就能藏在我藏身的地方了……”十年来,这样的悔恨却是第一次对人提起,“因为……因为怕他们找到我,爹才故意跑出去引开他们。那毒……怕也是那时候藏在口中的!”说到后来,低低地哭了起来。

      “不是……”临渊揽着妹妹哭抖的肩头,却不知该怎样劝解。

      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念桥这样的内疚。一直以来,即使没有爹娘,自己也想让唯一的妹妹幸福快乐地成长,却从不知道,那一夜的劫难已给她带来这样执拗的愧疚。

      ----------

      十年前。

      找不到念桥的家丁慌忙着前来禀告。

      马车里,娘亲的脸陡然没了血色。

      十四岁的自己起身便想夺马去找,被娘亲拉住。那双手,抖得厉害。

      “娘。”心疼而不解地,他回过身去,“娘……”

      娘的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决:“老高,起车,继续赶路!”

      “这……”报告的家丁也是一时踌躇。

      “快去!一家老小,不能送在这!”然而看到家丁转身前眼里的不舍,忽然又喃喃地补了一句,“只盼……那孩子福大命大,被……哪家人捡了去,从此……从此……”

      话到这里,却哽咽住再讲不完。

      十四岁的少年颓然坐倒。

      车不知行了多久,娘的贴身使女娟姨一直陪着娘落泪。

      十四岁的临渊,知道自己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还好,不会被当作柳家的后人被追杀。因为她的存在一直是柳府最大的秘密。

      生怕自己的女儿被皇室强迫献去祭剑,柳月泉在她降生的那天便向外人宣告降生的婴儿已经夭折。好在接生的婆婆和丫环是早就相熟的,事情也就这样偷偷瞒了下来。

      只是可惜那丫头,生了七年却从未迈出院门半步。

      十四岁的少年,眼神空茫悠远。

      恍惚地,想起那年,他们在树上划下的痕迹。忽然微笑起来:原来也不是从未。

      只是那次,竟是唯一一次。

      那时爹竟没有生气。只是那时爹的眼神,沉重得让他难以理解。混杂着疼爱与囚禁的矛盾。

      马车陡地一晃停住,车里三人均是一惊。

      “在下奉家主之命,特来请柳夫人、柳公子前去府上一叙。”

      靠着武功硬生生勒住马缰,马车旁的来人躬身而立。

      果然……

      心间晃过一道寒意,马车里的夫人微微踌躇。

      扬州城的方向,忽然划起一道微弱的银光。一闪而没。

      马车前,来者的眼神慢慢凝聚。

      距离之前的求援信号不过两柱香的时间,柳月泉……居然死了?!

      黑色的眼睛里闪过雪亮的光,来者一字一顿,缓缓吩咐手下:“所有人,杀、无、赦。”

      手中长剑一闪,已然没入车夫的胸口,来者旋起左手短剑划开车帏,一跃而入。

      月光阴影里,绝美憔悴的贵妇拥靠着锦被,在马车宽大的坐席上挨着丫鬟簌簌发抖。马车一侧的窗格微微摇晃。月光下,来者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那时,在来者再次开口讲话时,娘亲便变了脸色。不懂武学的她不知怎么生出那样大的力气,将临渊一把拖至身后。想到什么般,只是一顿,便急切而近乎疯狂地,扯乱身后的锦被,死死蒙在儿子身上。

      “小娟,小娟!”却是近乎哀求的呢喃。

      侍女眼中却浮起安详的笑意来,微微点头,看似随意地倚靠在锦被之上。

      却严严合合地,和夫人一起,挡住了被里少年的身形。

      十四岁的临渊,却连一丝一毫的挣扎都没有,安静得近乎绝望。

      他没有权利不服从。

      他甚至没有权利,在这个敌众我寡的暗夜里阻止母亲为他的牺牲。

      因为,现在,他是柳家唯一的后人。

      柳家,唯一的,复仇者。

      那样凌厉而充满杀意的一剑,贯穿过娘亲的胸膛,直直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渊儿!”他听见娘亲临死前陡然挣扎出的低唤,嘶哑而不舍。

      在旁人听来,那是对远逃儿子的留念与警示,可是只有他知道,那是娘亲对近在咫尺的儿子最后的叮嘱与牵挂。

      娘亲的血浸过锦被,混着自己心口的血缓缓浸染了周围。

      他听见另一剑洞穿娟姐的声音,听见那人跃下马车,一面吩咐手下抓住柳家公子,一面漫不经心地指挥另一些人杀死柳府散逃的家丁。

      听见那人骤然停止的声音。

      刀剑相击。

      兵器穿过血肉的沉闷钝响。一声一声。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直至有些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车里。

      十四岁的少年悚然一惊,在那人掀开锦被的瞬间跃起,长剑直点上来人的咽喉。

      然而失血的少年微微咳着,冷定的目光却一寸寸地从来者的咽喉移向他的肩头。带着艰难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目光里说不清是喜是悲。

      那里,长剑反出的月光晃上妹妹清秀苍白的小脸。七岁的孩子竟在那人的怀中沉沉而睡。

      “……你是谁?”沉默许久,他开口,声音低哑。

      黑暗中,那人缓缓回答:“我是你爹的故人,苏剑南。”

      ----------

      又一次回复那晚的惨案,仿佛悠长而缓慢的梦境。

      然而终于,将那一晚的回忆归于完整。

      “念桥,我问过师傅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说,那之前半个月,爹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安顿柳府上下。”

      “可……可那时师傅在关外,半个月怎么够用来——”戛然而止。忽然,明白了父亲对老友最大的回护。

      轩然无声点头,叹气:“爹在信中,附了家里的图纸。他说,可能会有事情牵连到家中老小,所以希望师傅能来看看。爹说,他倒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图纸上标出了一个特殊的密室,爹说,如果师傅来时柳家不幸,那么就去那里拿一件重要物事。那个密室,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师傅也因此能找到你。”

      只是师傅不知,那时你已藏起的虎符。

      “还好,师傅心中不安,虽然知道父亲故意迟些送信给他就是怕他会急切赶来打草惊蛇,但是还是放心不下,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否则怕是也没办法在那晚赶到了。”临渊一笑,笑容也是失落,转向妹妹,“你看,爹那时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啊,只把虎符藏在那里。”

      念桥怔了半晌,仿佛无法相信,忽地凄然一笑,仿佛欣慰,然而随即,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临渊微笑着,伸手去抚她的泪痕,眉目间却依稀是沉沉的哀伤。

      他不能告诉他,其实地图上面,还标了另一个位置。但是爹没有时间走进去。

      因为他忙着制造,自己向女儿相反方向奔逃的假象。

      .

      许久,终于平静下来。

      “那么——”强自压住心中的难过,依然微笑着看过去,对面念桥的睫毛上依旧沾着泪水,“为什么不和我回去,又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回去?”

      低头,讷讷回答:“因为他们以为是你拿了虎符……”

      “……啊?”一怔,哑然,不由失笑,然而随即,笑容缓了弧度,沉沉地黯下去。

      ----------

      那一夜,柳府被灭门,仅有柳家公子柳临渊逃至西域,至今杳无音信。

      没有人知道同他一起逃走的女孩子,是他世上仅有的亲人。

      那是中原的一段乱世。

      先皇病危,太子年幼。无数双眼睛觊觎皇位。国家动荡而颓败,战争与祸乱一触即发。

      然而那以后过了一段时日,先皇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转,据说是江湖某位隐世神医不忍看家国动荡而出手相救。

      这一来竟又延了八年。

      两年前,太子翊即位,羽翼已丰,四野未有不臣服者。然而睿亲王窥伺王座多年,亦联结不少党羽。虽每日上朝见驾仍恭谨有度,然而平静背后早已暗蓄力量。

      先皇所治的康平盛世下,要养兵并不容易。所以八年以后,他朋党虽多,但手中之兵仍显不足。这时他能赌的,便只有八年前,他想偷来倒戈天下的先皇大军了——当然,现在是太子的守军。远在边疆,训练有素,每隔几年还会增补新兵——然而这样强悍的队伍却有着致命的弱点。

      主将在外,消息闭塞,如果能用几可乱真的虎符成功调兵,再辅以太子当年谋父篡权的虚假罪名,那么那些糊涂的将士自会揭竿而起。然而当他们盲目地冲破防线,某天终于发现真相的时候,睿亲王军早已能借着他们的掩护冲入宫墙,一举将太子格杀。

      这,就是睿亲王晔礽隐忍十年的计划。

      一切的一切都考虑到了。包括那个用兵如神但愚忠至极的主将。

      但是那虎符,却迟迟没有消息。

      知道自己没有撼动先王的力量,他一直等待着机会。然而距那一道找回柳月泉所铸虎符的命令,已经过去了两年。

      再等下去,只怕这个天下,会真的臣服于太子脚下!

      他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

      “我还以为,他忍了十年,早就不需要我们的虎符了呢。”念桥仰起脸,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可在江南的时候,有人要我把东西给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更可怕的是,他们居然知道东西是在我这,而不是哥哥你那里……不对。入了师门之后,师傅只许我们师兄妹相称的,那他们应该不知道你是我哥哥,那……那……难道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柳家的后人……?”

      “不过还好,”看到对方眼睛里也是愈来愈深的忧虑,念桥勉强一笑,想要转过这样的沉重,“应该是我入了中原他们才盯上的,否则也不会一直拖到湘澜村才动手。”

      然而那边,临渊微微皱眉,却仿佛想到什么,并不答话。

      “哎呀哥——”看这样子便知道他肯定不会乖乖回去,不由得用出杀手锏来,央求道,“哥,你就回去好不好?”

      果然,临渊的眼神逐渐软下来,疼爱而无奈地看过来。

      阴谋得逞。不由狡黠地一笑。

      随即觉出不对。临渊伸手,面无表情:“好啊。那把东西给我,我拿回去毁掉。”

      “不行!太危险了!”一怔之下立刻否决,“而且……爹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毁掉的……”

      “那要怎么样……”

      念桥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那一个晚上,随着虎符一同塞进手里的薄薄纸页,记载着毁去虎符的完整方式。仿佛一个梦魇,永远沉在心里不能了愿,却日日担心会被人窥破。

      但是那样复杂的工事技巧,冶炼而出的虎符有着和宫中同样的外形和质感,却更加的难于摧毁。曲中山的晨乌木,洞怜溪的清泉水,邱连洞的火引,易曲涧的……虽然纸上字字早已了然于心,但是收集这些毁器材料已是难上加难,又怎么能让临渊再拿着虎符公然成为那些人的目标。

      但是,单凭自己之力……

      不自觉地,扫了哥哥一眼。

      仿佛早就等着她抬头,临渊接道:“把虎符给我。这太危险了。”

      明知道危险,念桥自然更不可能让临渊去冒险。但是……但是……

      一时,竟是心乱如麻。

      然而,对面的人却也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

      终于无法可想,心中大乱,哼了一声向后摔倒床上,胡乱扯过锦被重重蒙在头上。

      临渊见她这样小孩子脾气,不由微笑,伸手轻缓地去扯她的被子,语气却是坚定:“我不可以让我妹妹去冒险……”

      “啊!”闷闷地一声低叫,头脑却是更加混乱起来,“不管不管不管!明天抢到剑再说!!”

      临渊想再说些什么,念桥却死捂住耳朵,说什么不肯再商量。

      太了解妹妹的脾气,临渊暗暗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那我先走了,明日再说。”安慰地拍拍被下的人,临渊起身。然而甫站直身,手腕却被握住。

      十七岁的女孩子,在被缝里露出明亮的眼睛,调皮而留恋地望过来。

      然而伸出的手指却是冰冷的。

      一时心疼,重又坐下:“怎么?”

      “陪陪我~”

      叹口气,“嗯”,终于还是微笑点头。剑客的眼神是温柔而宠溺的:“快睡罢。”

      欢天喜地地换了便装,看见哥哥略带责备的眼神:“这个样子,如果半夜来敌怎么办?应该换武装才对……”

      头一偏,却是得意而不以为然:“有你在我怕什么?而且,天天夜里睡觉还要竖起耳朵注意杀气,简直要累死了啊~~”

      临渊不由微笑:“傻丫头,江湖哪有那么好闯。”一面说着,起身去关窗户,“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罢?一会儿讲给师兄听听……”

      却看不到身后,念桥霎时失神的目光,留恋而依赖。

      过了明天,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罢……

      抢到了风清,就远远地离开他。为了还我最后的愿,他只能拿着风清北上回流云阁。睿亲王他们要的是虎符,只要我不在,便不会难为哥哥……

      这样恍惚地想着,看到窗前回身微笑的血亲,心中忽然一阵酸楚。

      .

      院中树后,高泉缓步而出。

      不是特意探听秘密的人,可是晃到院子中间放风,却忽然发现正好在院里能看到那两人的窗子。但却总觉得那两人一直在向院中张望,自己又喝得太过,眼力大降,是以一时倒尴尬地不敢露面,心里暗自把“瓜田李下,李下瓜田”咬牙切齿地默念了几千遍。

      更让他郁闷的是夜冷风高,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蹲了大半晌,大气都不敢出,却一个字的秘密都没顺带听到。

      苏剑南你个诡谲的老儿,搞个武功也是隔路!

      不过沮丧归沮丧,趁他们终于关了窗,能快点溜回屋里睡个好觉才是正道。高泉提气轻纵,虽然摇摇晃晃,不过好歹还是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后院。

      松了口气,醉眼迷离地回头一望,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

      然而随即想到了什么,高泉有些怔怔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终于摇摇头:“孤男寡女……现在的孩子啊……”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还是不要让那个傻小子知道好了……”

      声音渐远,却是蹒跚着走去睡了。

      夜风无声无息地刮过去。

      波心荡。

      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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