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与痕》谢洛笙

19、TRACK.19.真相

　　二ＯＯ五年我终于毕业。我回了趟家。陆锦小区里阳阳的房子的门紧锁着。我早就知道，它已经闲置很久了。莫百带着焕然回了他自己的省份。这里不是天堂，我们都需要寻找天堂，即使天堂只是谎言的想象。离开是正确的。

　　二ＯＯ六年元旦我终于在经历六个月试用期后正式成为TTC公司的正式职员。元旦那天我一个人去了电影院，坐在空空的电影院里看午夜场。一手捧着一杯香芋奶茶，一手拿着爆米花。时间在《哆啦A梦》神奇的世界里流淌，和我的生命一起，和我的奶茶一起，和我的年华一起，缓缓的，毫无疼痛的。我的手冰凉。我想到了故乡的那棵古树。它已经死了，在我离开后的两年，突然死去。叶子掉光。我再去看时已经不见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草坪，似乎极力要掩藏大地的伤疤。

　　二ＯＯ七初我又遇到了白洛焕。在C城拥挤的火车站里。我因为没有买票而被挡在候车厅外。我不是要逃票，我只是临时决定回家的，我以为先上车再补票可以。然后他就出现了，站在我面前，放大了我的窘迫。
　　我们谈谈吧。
　　然后我们就坐在车站边的麦当劳里。

　　姚亦，我们结婚吧。

　　我透过麦当劳的落地玻璃看着对面售票处在排队买票的白洛焕，心里一片温暖。
　　我不是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人吗？为我打理一切，照顾我就像婴儿。
　　我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人吗？会说姚亦，我们结婚吧，然后握着我的手用戒指套住我。
　　我不是一直在嘱咐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人吗？在阳阳离开时带我离开在林幽离开时要我忘记不该记住的事……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办法答应呢，为什么不会说好的，为什么不会点头呢？……
　　他转头看向这边，我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我的白色烤漆手机。联想的牌子，不知道辐射会不会很大。我已经不要MOTOROLA的了。那属于我的记忆，我把它放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带着它辗转和流浪。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才到站。S城的破旧的车站好像修整了一番，但是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实在是太拥挤了，修整带来的新鲜感远远无法盖过从人潮中蔓延出来的混乱和沧桑。爸爸在出口处站着。肥胖的身子裹在黑色的大袄子里，显得局促而疲惫。爸爸真的老了。他看见我，笑了起来，接过行李，扛在肩上。我走在他的后面，眼睛湿湿的。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我只有十二天的假。
　　回家的第五天是除夕。
　　乡村的除夕夜变得越来越热闹了。天黑以后开门就看见后村的上空烟花此起彼伏，升升落落。爸爸也买了很大的烟花。我和妹妹站在邻居的门前看在自己家上空极致绽放的烟火。它们升起升起，停顿，砰，绽开。我们双手捂住耳朵。
　　叔叔家的七岁的小女儿跑过来仰头问，大姐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我笑。

　　正月初二的时候，小龚对我说他会照顾好姚然。姚然坐在他旁边，她说他们准备三月结婚。小龚是我妹妹姚然的现任男朋友。妹妹终于和在红森林谈的男朋友彻底断掉接受了小龚。

　　我走到在厨房的妈妈面前，那了一片藕放进嘴里。
　　妈，妹妹真的要和别人生活了吗？
　　妈妈笑了。
　　你也会的。
　　藕片清冽，不带甘甜

　　正月初六我在家收拾行李，然后就接到了莫百的电话。
　　到陆锦小区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我走到阳阳家门前然后按了门铃。咔的一声门开了，莫百的脸呈现在我的面前。莫百，这两年里，他的脸变得瘦削而单薄了许多。
　　呵呵~~
　　我仍然傻气的笑容。在莫百看来我也一定改变良多了吧。
　　什么突然撞在我的腿上。我低头，看见阳阳的眼睛，和阳阳一样如同婴儿般的清澈平静的眼睛。焕然。他抱着我的腿。
　　我俯身抱起他亲他小脸。
　　姚亦阿姨，呵呵～～～
　　和阳阳一样纯粹的笑声。这笑声好像忽然间将我带回到了自己高中时光，那时阳阳的笑声是我匍匐于成绩压力下喘息的最大慰藉。

　　莫百显然是回来不久。他家里的灰尘集了厚厚的一层。沙发上还套着白色的沙发套。如开到极致的花朵般的吊灯仍然挂在头顶上，而那缸热带鱼，早已不知去向。我很想去看看阳阳的房间，看看她如天使般的无邪笑容，我想看看，她的笑容是不是依旧。可是我没有。我抱着焕然，坐在刚刚拿开沙发套的沙发上。
　　莫百拿出了那盒录像带。那是阳阳的录像带，盒子侧面有她稚气的字迹——美女妈妈葛阳阳。我的头开始混沌起来。

　　电视里是金色的阳光。那是秋季。阳阳最喜欢的季节。高朗的天空，干净的空气。电视里的阳阳面容恬静，温暖而美丽。阳阳，似乎依然活着。

　　宝宝，我是妈妈。妈妈漂亮吧？（阳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这个大美女就是你妈妈喔，看看，这就是你爸爸（她指着旁边的莫百），爸爸很丑吧？是不是觉得妈妈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来了，其实妈妈也深有同感（她做了个鬼脸）。

　　我低头，看见怀里的焕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屏幕。他的眼光纯洁得让人感动。

　　宝宝，其实妈妈是担心，担心如果宝宝会不会孤单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难过，这些妈妈通通都很担心。（她又笑了）医生那些老头子总是让妈妈害怕，你说大概他们就是专门来吓人的吧，不过妈妈有水兵月保护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宝宝以后要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妈妈真的想知道。宝宝以后要学画画喔，妈妈一直想有个画家宝宝，我和你姚亦阿姨不同，我可不想你和那些刁钻的文字打交道，那会有多烦啊，是不是？看妈妈想的多周到。还是画画好，妈妈很喜欢伦勃朗和卡拉瓦乔，他们的很美丽，还有博斯，博斯的那些奇异植物好像是从童话世界偷来的。不喜欢夏加尔，因为他画的东西妈妈通通都看不懂。宝宝还要学钢琴，妈妈最喜欢钢琴了……
　　……
　　后面是大段阳阳的自述和不同时段她的照片。一切，在那薄薄的屏幕上呈现，缓慢的，平静的，温暖的，让人心痛的，而今呈现我们面前。
　　阳阳如果知道现在我们看那盘带子那样痛苦，也许，她当时就不会那么坚持地要录了吧。我抬头看向窗外。窗外日落后昏暗的天空上隐约浮动着滑行的痕迹。鸟的痕迹。冬天的鸟的痕迹，也许只是幻觉吧。

　　姚亦阿姨，那是焕然的妈妈。焕然仰着头看我，眼光熠熠，充满期待和骄傲。
　　是的，那是焕然的妈妈。
　　莫百眼光隐忍，以不复有往日的幽蓝和明朗。
　　我抱着焕然准备起身去阳台的时候，屏幕中的背景却忽然切换到阳阳的房间。我怔住了。

　　老公，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姚亦。我很自私吧？呵呵～其实我应该告诉小亦真相的对不对？如果不是林幽要你演卧轨的戏你们也许可以在一起的吧。只是我舍不得你了，我不甘心放弃。老公（她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医生私下已经说过了。那是和我妈妈一样的情况，我妈妈就是那样的，后来死了。我还是会在产前一个星期抽血存起来的，但是也许还是不够吧，如果真的大出血的话……可是，我还是渴望奇迹的。如果，如果我要是活下来了，我会在小亦毕业后和你离婚的。如果我走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宝宝。等小亦毕业了就她结婚吧，我知道她会好好照顾宝宝的。这个戒指，她慢慢摊开紧握着的的手，她的手心里躺着那枚戒指，那枚银色的戒指，那枚我只见过一次的钻石戒指。这个，以后给小亦吧，小亦一直期待夜礼服假面送给她一枚银色的戒指。小亦应该会喜欢的。她把戒指放进盒子里，把盒子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我好像看见了阳阳的眼泪，滴进抽屉里，瞬间消失。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阳阳，吃饭啦！——出现然后消失在背景里——像个无知的傻瓜。

　　阳阳，你是这样的傻……
　　我很早就放下了，为何你还要这样苦苦折磨自己？……

　　焕然，阿姨你要走了。我放下焕然起身告别。
　　姚亦……
　　我的面前是那枚戒指，阳阳的戒指，银色的光泽，永远的阳阳的戒指。
　　一个叫白洛焕的人说你们要结婚，所以我回来了。
　　那又怎样？！如果当初你可以果断点，阳阳也许就不会死……阳阳因为你一直很孤单。
　　姚亦，是林幽她要我演戏的，她只是想让你以为她可以控制一切，她想让你屈服……
　　可是，你答应了，不是吗？
　　我和林幽是一个社区的。我们从小就认识。林幽爸爸出车祸截肢了，她没有妈妈，而且亲戚之间关系也很僵。那段时间每天看到林幽很早就往医院跑，觉得林幽很不幸，所以一直想帮她。最后就有了火车站的那一幕。其实当时我不会死的，因为那列火车只是从旁边的轨道走。你太紧张了，以为……

　　我转身跑掉。
　　身后是小焕然的哭声，惶恐而孤单。

　　白洛焕，我们结婚吧，今年6月22日，是很好的日子，我的生日，我们就在那天结婚吧。
　　那是夏至日。
　　嗯，也是林幽结婚的日子。我的好朋友林幽结婚了，听说是和那个当初离开她的人。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