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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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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被拉出电梯,塞进出租车里,恍恍惚惚进了家门,季绘已经睡下,我惶惑地坐在沙发上,整整一夜。
谭煜天的眼耳口鼻和字字句句融入沉黑的夜色中,惊得我闭不上眼。
第二天破晓,我带着满心的疑问和慌张来到富丽华,却被告知谭煜天早已退了房。
于是我想到同腾,他的公司。
无心欣赏同腾集团大楼有多雄伟壮丽,径直走到前台,只说我要见谭煜天。
没有预约,以“谭先生不在为由”回拒。
在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徘徊,截住十几辆车,每一辆里都没有他。
保安骂骂咧咧将我推到百米之外,不准我再接近。
车辆进进出出,我死盯着每一扇贴了单向透视膜的车窗,可终究分辨不出那一个个极为相似的模糊人影。
咸腥的晨露黏在身上,打透了关节,全身上下都是阴湿的酸痛感。
黑色加长林肯绕过路口转角,直直的驶进我的视线,我心突突直跳,心下有种逐渐清晰的预感,再看车牌,一排数字除了零就是一,跟谭煜天本人一样的不可一世,我几乎笃定谭煜天就在这车上。
于是不管不顾,奋然起身,十米开外站定,张开双臂。
刺耳的刹车声顿起,数秒后,终于停住,车头紧紧抵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脚伸进车身下已有半米,双手撑在车盖上保持平衡。
我急促喘息着,眼睛向车厢里望去,可该死的阳光只让我看到映在车窗后的自己。
后座车门一开,下来一个人,正是谭煜天。
他几步走来,一把将我拉起,温热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皱着眉说:“怎么这么冰。”
见到了,却发现心中疑虑无从说起,他的话里意欲不明,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我若是贸然发问,被他堵住或是驳回,我要怎么自圆其说?
我在问与不问之间犹犹豫豫,连手被他攥住许久都顾不得。
他一声叹:“安生,我还是吓着你了,是不是?”
我猛然抬头,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某个房间,坐着的是黑色皮椅,手里端着的是冒着氤氲之气的黑咖啡。
“我本想慢慢来,可还是太激进了,对不对?”
又来了,我听不懂猜不透却又为之心悸的话。
“谭煜天,你有话直说吧,这么折磨我很有趣是不是?”
我咬牙切齿,恨透了他手臂一端,看我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自在样。
“那好吧,安生,其实我找了你整整13年。”
魔音穿耳,我抖个不停,秋风中的枯叶,瑟瑟也不过如此。
“江家出事那晚,我也在船上。”
五雷轰顶。
江家……出事……船……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乍来的震惊将我冻在冰柱里,动弹不得。
对了,我的怀疑,我的猜测都准确无比。
“安生,安生,你别怕。”
他不住安慰道,手扶着我的肩,我却周身发冷,鼻息如沙漏,力气一点点溢出体外。
他背后莹黄的太阳打在窗上,燃起熊熊烈火,一如那天沉静的海面上突然炸开来的滔天烈焰。
我记得涌动的人潮中,父亲手握着枪,满身是血,呆呆地站在几欲崩塌的船舱里,一动不动。
我记得推我入海那人脸上的悲恸和憎恨,抬手一枪直对我面门。
我记得子弹穿过小腿,漆黑的海水染上的那滩殷红。
我记得,我都记得。
我以为午夜梦回一颗安眠药果真就能让人的记忆冰封,逐渐升华不见。
我以为有些事刻意不去想起,总有一天会真的忘掉。
我以为换了名字,改了身份,低调做人,小心行事,就会重生。
可我没有,苟且偷生13年,缓刑期已过,我依然那个逃亡中的死囚,依然罪无可恕。
许是心虚地活了太久,或是昨夜的心理准备做得够充分,到了面对这一天,倒显得出几分坦然。
“展恂叫你来的,是不是?”
“你以为我是展恂的人?”
他嗤之以鼻,颇为不屑。
“难道不是?”我反问。
“难道你诚惶诚恐十三年,只是为了躲展恂?”他再问,目光灼灼。
是吗,不是吗,我不知道。
“江家鼎盛一时,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想要你死的岂止展恂一个人。”
我心惊肉跳,虽看不出谭煜天的狠戾和杀意,却仍然警惕地展开防备。
“安生,你动动脑子,如果我要你的命何必等到今天?”
他无奈地摇头,烦恼着我的无知。
“我很庆幸比他们先找到你,以后有我在,他们伤不了你。”
他说的坚决,信誓旦旦。
可天降保护神,这种好事,谁信?
“谭煜天,你不用骗我,再多花样也不过一条命,你拿去就是了。”
他说:“你不信我?”
我说:“我没有理由信。”
人说树倒猢狲散,何况当年父亲过于专横独断,并没有多少不二之臣,他葬身火海之后,根本不会有人突发好心寻我这个不知死活的流落子孙一寻十三年。
他苦笑:“你不问我到底跟你江家有什么关系,不问我我那天在船上是怎么逃过一劫,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只是一口咬定我会要你的命,安生啊安生,你到底是精明过了头,还是太蠢。”
我接道:“我父亲曾说是人必有所图,或名或利或情,我想不出你图什么。”
“你不知道?”
他剑眉一挑,寒光毕现。
“是。谈名利,你是金樽贵爵,挥霍不尽,谈感情,两个男人又太过可笑。”
“可笑…可笑…对,的确可笑。”
他先是拊掌大笑,后又弯下身来,我鄂下一痛,被他紧紧捏住。
他动唇,字字咬牙切齿。
“原来我十三年来费尽苦心找回来的不过是个没心肝的混蛋。跟着你跳海有什么用,一个一个铲除想要害你的人有什么用,好不容易找到你怕吓到你每一次接近都无比小心又有什么用,你懂吗,你会在乎吗,你不会,你什么都忘了,忘了六年级逃学逃去哪里,忘了是谁陪你下河塘烧冬草打椰子,忘了是谁死死拖着展恂,这才让他的枪失了准,不然以他的技艺,你以为你活得到今天?”
头胀,记忆中遗漏的碎片被人捡起,他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我脑中出出进进,和一个模糊的影子贴合。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个一直跟在我和展恂身边话不多的人,一个我从未放在眼里的人。
“是你……”
我若有所思,虽想不起来多少,却肯定他在我过去出现过。
这个我一直不记得的人,居然为我做过那么多的事。
“对不起。”
“你还是不记得,是不是?”
他的手松开对我的桎梏,无力地垂在身侧。
“不。”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欠他太多,可能是他给我的印象里都是无人能及的傲慢,所以当他流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我心有不忍。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总是一起玩,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从前的一些事就慢慢忘了。”
他摇头:“你不是忘了,你从来都没问过我的名字,你从来都不想知道我是谁。”
他的伤感让我哑然,安慰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虚伪。
“你是江家少主,从小娇生惯养,我只不过是个小商户的儿子,你哪会多看我一眼,更何况,那个时候的你,眼里只有展恂。”
他涩滞的声音道出往事,绵绵细针自心头穿过,鲜活的跳动骤然紧缩,满腔满腹都是苦涩。
那时的江家独霸一方,谁人敢欺,谁人不怕。
江擎天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眼一眨眉一动之间就是一场厮杀,鲜血淋漓。
江擎天的独子江安生自出生起集万千人的注目宠溺于一身,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活在云端上,象牙塔里。
而一朝风云变幻,天地倒转,父亲葬身火海,江家殁了,而我,真真如小时候强赋的愁词一般,苟且求安生。
至于展恂,不敢回想,那个名字,只是嚼在嘴里都太疼太苦。
“说这些干什么,反正都过去了。”
我不自然地说道,不欲多谈。
“是啊,都过去了。”
他难得地配合。
“现在站在最高处的人是我,做得了主的人也是我,安生,你看清楚了?”
他背挺得笔直,转眼又是那个狂放不羁的谭煜天,叉腰站在落地窗前,手指头顶上的那片天,宣布主权。
“我知道,你现在今时不同往日,而我早已经是蝼蚁一个,贱命一条。”
不过是卑微的摆姿态而已,属于江安生的自尊心早就被我连同我的姓氏一起丢掉了。
“你还是不明白。”
他晃晃食指,笑得优雅。
“安生你太笨也太会自欺欺人,不跟你说个明白,你懂不懂都会装作不懂。”
“你说得对,没有人会无欲无求,我为你做这么多是为了要你爱我,你说两个男人谈爱情太过可笑,可我早就沉沦其中,而且一沉就是十三年,事到如今你该懂得什么是知恩图报,从今以后我会继续尽全力保护你,而你也必须跟我,一辈子不许离开我,我说到做到。”
他认真的!
他认真的!!
这话他已经说过不下十次,可每一次我都丝毫不信,每一次我都有理由有根据地把它理解成另一番意思。
可如今过去连着现在,不由得我不信。
可信是一回事,接受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换个方式吧,这个,我不能接受。”
谭煜天听了,笑得颇为讽刺:
“换个方式?你有什么?你能给我什么?你说说看换个什么方式你才算对得起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与他谈判我非但毫无筹码,并且毫无立场。
多糟糕的一个提议,再次把赤裸的现实剥得寸甲不留。
可就算他救过我,为我暗中动手除掉隐患,让我平安至今,也不能逼我做这么耸人听闻的事。
“你说的没错,我是一无所有,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方式来补偿你。但是你的要求我真的做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问。
我理直气壮:“我是男人,我结婚了,我爱我的妻子。”
他背后阳光耀眼,璀璨的金黄染上他微颤的睫毛,他目光深深,声音低沉而温柔,一字一句都打在我心上,令我半生难忘。
“是男人?没关系
结婚了?不要紧
我爱你,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