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68、第四章 浮标 (2)

　　溪流特有的清冷空气，清爽地分布任何角落，水淋淋地滋润着在此居住的万物。

　　四周向上生长的树木高高指向天空，留在森林底层的是众多数十人合抱的树头浮根，核心区的森林多半稀疏，但在边缘偶尔也有小范围的原始林残留，气候上虽不利于这类林种，然而四元封界长年汇流的元素力量和自然力不定点的活跃，每每造成类似的植被异常点诞生。

　　小溪蜿蜒平静地走过蓝色树影间，天光细细，溪流源头的森林内部自成净冷梦幻的世界。
　　湿气颇重，遍地苔藓结了终日不干的露珠，各种奇形怪状的低地植物探出地面呼吸，偶然堕进隐密区域的微量阳光，洗练出人类语言无法形容的秘密肃穆。

　　距离学院建筑不过一、两个小时的策马路程，却已是一般人无从想象及发现的奇异秘境。溪流两侧堆落着或大或小的青苔岩石，表面被水滴溅出凹穴，其中一块岩石平台上传出谈话声。

　　正对话的两人，其中一方忽然爆出张狂大笑，青玉碎裂般的声线混入溪水中，身影则裹着一身白底黑龙纹的中国长衣倒在平台上，右手置于腰部，揉着笑疼的肚子，两脚踢了几下搁在突起岩石上。

　　时川浪游解下野用猎刀，抽出刀柄钓线悠悠荡荡甩出，透明细线镀上一层蓝光顺着水流漂下，竟无止尽地延长。

　　「这么说来，逆刃真的把他用蔷薇藤蔓绑起来，还对他上下其手啰？哪册情趣教本的招式呀？哈哈哈……」

　　男子散着一头栗色的柔软短发，毫无仪态地狂笑，侧着身子蜷缩在树顶渗入的碎光群下，露出一对水晶也似的淡红眼眸。

　　「哪有人像你用这么嚣张的方式笑话的，克制点吧，好歹白羽也是我学弟。『隐客』。」时川浪游的眸色转为水蓝，映着与钓线相同蓝光，专心于灌输在钓在线探索的超知觉。

　　被称为「隐客」的男子身姿转正，手掌张开，一阵微风卷着数片枯叶从指缝绕过。

　　「哪的话？我很后悔上次差一步就没能看到的精采画面。」

　　果真只差一步，隐客踏入时川浪游的专属魔法阵「十字」时，正值白羽狼狈出逃的时间。

　　「没关系，反正我有看到。」

　　时川浪游欠缺同情心地说。

　　「真羡慕浪游可以玩那么有趣的小学弟啊！我能体会戒之眼馆长的心情了，单纯的事物，看着那逐渐改变的过程，无论是更加混浊或清澄，都令人充满了期待。」

　　虽然隐客认为他们那爱变身和搞失踪的导师只是单纯地受不了无聊，但是凯因竟把注意力移到平凡少年身上，在所有和馆长圈有交集的人们眼中，不可不说是一件非常革新的创举。

　　「怎么？你似乎意有所指？」

　　时川浪游和这人认识了三年，深知隐客说话不止转了好几回，甚至打了好几折的不可相信。

　　「还好。何时你也兼除魔师？这是道术吧？」

　　新世界的除魔师皆有输入灵气协助自身追猎清除妖魔的法具，此类法具一旦练成即是该领域术语所谓的「雏灵」，除威力强大外，也因种类各异而有千奇百怪的运用招式，其中又以线法最为普遍实用。

　　隐客绽开让人不明所以的微笑，话题扭转。

　　「『雏灵』比风系追踪魔法好用，可以探索到之后直接抓住目标物，就是培养法具累了点。要抓水魔，一般的魔法阵没用。」

　　这类狡猾细小的妖魔，有时藏匿在一片落叶或水底的石缝之下，完全丧失可供追踪的气息，和自然融为一体，移动速度极快，往往除魔师就算探索到，心念转动的瞬间，水魔早已位移消失，是十分难缠的小妖魔。

　　「这只水魔被我用魔法追了好几天，终于藏进这条河，不用雏灵布满整条河，倒是找不出来。」已经延伸到宽广下游，时川浪游深思，脑海中浮现河底的复杂形貌，仔细地辨别水魔可能会有的伪装。

　　「水魔认真来说也是在大自然生存的无害妖魔，你怎么突发奇想要抓牠？」

　　隐客好奇地问。

　　「就算是自然妖魔，一但产生恶意就不同了，放着这只水魔不管，牠的毒液会毁了这区域的原始树根，而且……」

　　时川浪游眨眨眼睛没了下文。

　　「而且这片原始林另一方，是小学弟社团的所在，你担心他们会来这条山溪取水是不是？」又一串冰凉中仍掩不住惯有嘲讽语气的笑声飘过时川浪游耳际。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更危险的事情耶，有关水魔的。」

　　「什么？」

　　「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奇闻轶事之类，西联市犯罪档案中有个连续杀人魔作案时刚好被御术师看见，制伏之后发现那家伙脑部有一只水魔。不过新世界迄今只有这么一宗秘密病理案例，非公开。这表示，无害的小妖魔也会因某种原因，忽然侵入生物体内。」隐客撑着下巴懒懒说道。

　　「那就小心点。」

　　时川浪游霍地起身，抽回了蓝色光线扬起水滴。

　　「不行，看来这条溪下游也是尼尼微运河的支流，科技物干扰太多，追不上。」

　　尼尼微运河乃西联市花了八十年时间始规画开通完成的灵魂运河，其南北向流域通过许多科技受限区，不得已以原始人力挖掘，其中不时有意外发生，贯穿了西联市的商业核心大魔窟街，又从艾杰利学园北部出海。

　　雏灵已经追出了几百公里，却因运河两岸严重的科技污染功败垂成。

　　水魔这种妖魔行动之快，在传说妖魔种类中数一数二，若对某条溪产生了地域观念，往往会盘据在源头不去，就算被驱逐到遥远的下游，依然会在一、两日间回到水源地，假使地盘上有人类活动，通常会被水魔攻击。

　　「要不要我帮忙？」

　　「你的能力我自是放心，不过你要怎么做？」

　　时川浪游好奇地问。

　　「我帮你找到水魔的正确位置，用这里。」隐客指指脑门。

　　「超能力不像魔法还要受自然力活动程度约束，方便多了。」

　　起身，一手探前，隐客闭上双眼，四周巨大的树根古木融出幽蓝空气，将世界笼罩得更加封闭，瞬间从自然界细小活动声音中，解析出充斥着四周的宁静。

　　「第六条三级河，离分流处约一公里，控制目标周围空间十五立方公分，好了，你可以动手。」隐客仍未舒张眼皮，只是微微一笑。

　　「真惊人的集中力，谢了！」

　　钓线二度甩出，不出数秒便带着重量拖出水面，一节拇指大小，被雏灵紧紧绑缚的银白水魔挣扎不休，到了时川浪游面前还不断挥动锐利手爪企图反抗。

　　「真可爱。」

　　隐客赞叹地凑近，伸出手指就要摸玩。

　　水魔发出尖叫，唰地伸张了紧贴背脊的鳍翼，震得钓线瞬间拉得笔直，颤动不休。

　　「你打算怎么办？」

　　「带回去煮。」时川浪游一本正经道。

　　「少来。」

　　「呵，带到北方密林放生，别让牠逗留在核心区就好了。」

　　将水魔扔入试管系上腰带，时川浪游收拾钓线席地而坐，似乎一时半刻还没有离开这片蓝色朦胧世界的打算。

　　猎刀在掌心旋转几周，利落的插入皮鞘，忽觉右肩一歪，多了股沉重压力。

　　对着半靠在身上的人体，时川浪游只是剎那便转换了本能动手的念头。

　　许久许久，的确是花了不少功夫，他才终于有了几个不必设防的对象，尽管长年培养的反射动作还在，但已不是任何人近身都会带来强烈反感。

　　「喂喂，端庄一点好吗？」

　　「阿浪，最近你的表情变了，是开心呢，还是生活平静的满足？和我们刚认识的模样差异不少，时间将所有人都改变了，真是不饶人的岁月吶！」

　　隐客一手压着时川浪游肩膀，目光投向深浅郁蓝的树群，看似自言自语，却字字敲入人心，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人都会变。」

　　「是遇到会让人改变的他人吧？」

　　「不对。」

　　滑溜地卸掉拿人家当扶手的恶劣男子，时川浪游回看鲜少遭到反驳的学伴，后者扬高了眉毛，静待下文的表情。

　　「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断在改变，这也只是现在的状态，没什么好奇怪。」

　　「这和你我三年前讨论的话题很像，现在，那个实验又怎着？」

　　隐客在不逾方丈的青石平台上小步踏行，张着手心触摸空气，愈是闲适平常，愈有种道不出的奇特氛围。

　　「关于不需要依赖，不需要友谊，不受任何感情拘束，一个人也能活得幸福的实验。」

　　说这话时隐客好似存心般咬字清晰，一节四拍行云慢板地道出。

　　「一样，我才不需要什么朋友，那会变成弱点，隐客，从你身上我看到太多友谊的羁绊，虽然那是你故意容许的，你希望在人世中被羁绊，不过在我看来太繁重了，或许时机到来，你也会为了朋友殉死。」

　　时川浪游静静地说，原本微弱的虫鸣不知何时转为沉默。

　　「那倒是真的。」

　　隐客直率点头。

　　「所以，我不需要什么朋友，只要我自己就够了，这么一来也不必烦恼太多。」时川浪游耸耸肩。

　　是吗？他倒觉得人生充满烦恼才有趣。

　　隐客想道。

　　「那么妖和藻呢？你也和他们认识很久了。还有小学弟。」

　　隐客双手在阳光碎流中反复，掬着若有还无的暖意，语调和煦道。

　　「学伴，学长弟关系，就这么简单。」

　　时川浪游斩钉截铁道明，同时侧前方树丛微微一动。

　　「都只是实验的样本，这样有好处吗？」

　　「排遣无聊，我觉得很有趣。」

　　时川浪游扬着微笑，眼中有期待。

　　「原来如此。」

　　隐客背对溪流站起，双手指挥乐曲般挥动起来。

　　「不过如同你所说的，人都会变……」

　　周遭空气中无端浮出细而绵长的金色光线，圈圈飞绕在两人身边，逐渐松缓，原本封闭的魔法阵，在隐客手势下分崩离析，散开了一地风华气流。

　　不妙，听起来像掀开底牌的语气，他太大意了！竟忘记这人无事添乱的性格。

　　「你做了什么！」

　　随着金线圈圈落下，眼前视野重组，和先前并无两样，魔法阵却封闭住时川浪游的警戒知觉，使他对周围动静一无所知。

　　拉动缰绳逼出的马嘶窜入耳中，时川浪游立刻猜中了来人以及隐客的用意。

　　「没什么，替你把『变因』带来而已。」

　　隐客摊着双袖气定神闲道。

　　「你这家伙──」

　　来不及向隐客发难，时川浪游急忙回首，的卢高举两腿嘶鸣，随后调转方向，鞍上骑士向两人所在处投来一眼，硬是别过脸策马疾驰离去。

　　讶异、悲伤、激动，以及……异常的失望。

　　陡然拔尖的沉默产生，半晌，隐客率先打破寂静。

　　「这算不算背叛吶？从小学弟的表情判断，好像勾起他什么回忆，好苍白的脸，没有生气也不哭，整个人失魂落魄似。」

　　隐客一手环住肘下，支颐缓缓道。

　　「隐客……」

　　时川浪游黑眸微瞇，连目光也似带着力道。

　　「那么阿浪，你的感觉呢？」

　　隐客无害地拍向时川浪游，后者却惊觉一股麻痹感从指尖绽开转眼密布全身。

　　时川浪游沉默不语，黑眸闪过暗透的不悦。

　　「你未免太多事。」

　　「尽管身边的人不了解你，同样地，你也不了解他人。」

　　隐客中肯地评论。

　　「我想小学弟现在需要一个人冷静，你可别硬是要追过去解释哦！」

　　被警告者做了个他才懒得安慰小鬼的表情。

　　「可是，隐客，这场实验还没结束，你要知道，一场实验的变因可是很多的。」

　　时川浪游滑下身躯靠着苔石，干脆闭眼休息，和这片树木世界融合为一。

　　他的想法连自己也不能捕捉，何况是他人，无论距离再接近，人类终究是水波中的浮标，指向飘渺深处，除此之外无法确定更多。

　　就连隐客此刻也只能猜度，虽不知他为何要多管闲事，招惹白羽来目睹时川浪游的本性，还好此人一向不正经，任凭隐客要如何猜测自己都无所谓。

　　嘴角隐约泛起独占一切的浅笑，时川浪游依然傲慢地无视变化与可能的未来。

　　打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只是选择了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