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62、第二章 魔女茶 (3)

　　没问题，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一边喃喃叨念，白羽步伐轻捷地在森林间或跑或停，林相虽因届秋深而稀疏，但愈走好像更加扶枝阴郁。

　　附近略有整理过的树林和维持数百年自然生态的原始森林交杂，有如幻想画册中的恐怖世界。森林衔接多落叶木的稀疏树林，在林木间乱转，一心想绕路回到文化展演区另一端的少年，似乎还不能意识自己早已迷路的事实。

　　黑夜赶路，内心七上八下的白羽，唤出火精照明，同时让飒然壁水平延伸充当远程感觉，即使是还很生涩的魔法技术，但独自漫行于静谧黑暗的森林中，也使少年下意识地全力以赴。
　　为求自保，现在也没空想些正不正规的问题。

　　这一带夜森仍算是相当友善了，迄今没有其他恶灵妖鬼蹦出和白羽打招呼，但转换观点，更有可能是附近领域根本没有妖灵类的奇妙之物。

　　至于为何会干净无比的原因，那又是另一个课题了。

　　温暖的灯光在寒夜中释放柔和亮晕，从前方枝头开始便远近不等悬挂着昏暗的煤油灯指引道路，藏匿于被烟熏黑的玻璃灯罩中的一点火焰，反衬四周的黑暗更加浓郁，但是树上间起的乌鸦叫声依然让白羽感到安心。总算听见了一点动物声音，得知附近有人居住让白羽当下胆子壮了不少。

　　光亮从玻璃窗户探出，招引着来客前往休憩，核心区的边缘地带里，有不少这种老旅馆或者供赶路用的学生宿舍。

　　庭园边缘的灰白石墙爬满绿色植物，伫立更后方的则是三层楼高的都铎式斜顶建筑，或许见惯了咒术学院偏向古典哥德和高地风格交错扩建，内部更是宫殿等级的巨型城堡，对这栋别墅建筑的小巧精致报之一笑，以为是哪座不起眼学院的附设图书馆，打算进去避避风头。

　　没看到学生宿舍都会有的门牌规定，加上学院有许多便利设施往往都开放而亲切地分散在学园中任何明显或想象不到的地方，白羽很自然地登门求助。

　　不知是偶然或必然，据闻魔女群聚的大本营也是这般「长得像院图」的学院。

　　巫术学院倾巢而出，反留一地虚凉。

　　院图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锁门，永远等待学子探索知识世界。

　　巫术学院的特点也是不锁门，要找死欢迎光临，多多益善。

　　白羽左顾右盼踏入巫术学院──当然这时少年还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基于某个不幸的巧合，门首「菲尔梅凯亚」（Pharmakeia）的院名浮雕刚好被乌鸦巢盖满了，离群索居的魔女们虽然名声足以与咒术学院分庭抗礼，菲尔梅凯亚院生各有隐密住处。

　　这又是基于巫术修练的特异性，加上历史渊源是从洛歌斯分割出去的小型专科学院，因此院筑规模上完全无法比较。

　　踏入内部是摆放几组桌椅的大厅，往两旁分出走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香，桌上则点着白烛，蜡泪滚落堆积，晒干的植物茎叶有些散在桌面，也有成束挂在墙上，正对白羽的是铺着猩红天鹅绒地毯的阶梯。

　　时常到各学院附设图书馆游荡的白羽，按照丰富经验猜测书库多在二楼以上，一楼则是品茶阅读所在，白羽昂首向前。

　　「太好了，找到典藏建筑可以避避风头。」他安心地抚胸喘气。点上蜡烛应该表示有人住在这里没错，只是暂时离开的样子。

　　不能怪少年再度犯下失误，的确有许多院图是利用老建筑分散在主院附近日夜开放，以独立纪念室或收藏机构的规定管理，外观也的确生得很典雅，室内结构大同小异，光看表面分辨不出所以然，必须依赖学生手册方可按图索骥。

　　对于一些错过了学生宿舍或从偏远路线进入学园的人，就此寄宿也非罕见情况。

　　「还好当初就有特别调查这方面的资料，果然派上用场了！」

　　还有些是倒闭的学院，只会留下一、两个经理人处理院内事务，因此管理人员通常会住在主院，考虑到知识材料的保护收藏，学园在没有学生的情况下也不会任其腐朽，至少会有最低限度的管理手续，留给他院院生有利用需要时不至狼狈匆促。

　　在这点上强烈激赏学园自治风气的白羽，认为找到了幸运的避难所。

　　手持拾来的烛台，沿着走道对每个房间打量，房门上皆挂了木牌书写上白羽不懂的文字，少年一边浏览着，挑了字源看起来和书库勉强扯得上边的一间推门走入，白羽深呼吸，吹动了房内静谧空气。

　　果如白羽所料书籍颇丰，但并非齐头大柜般的排放，而是或置地上，或堆栈矮架，滚动条满地，几乎都是手抄本，难得看到印刷本，还有非常之多的纸张笔记。

　　与其说是书库，反而更贴近仓库，但正解是巫术学院的禁忌房间。只不过既然是自家领域，魔女们便很正常地将禁忌房间视为默契，不开启就算了，魔女也没有无聊到在封印房间加上「内置危险封印，乱入有生命之虞」等多余字条。

　　白羽挑剔地浏览，发觉都是行书体的古文，不晓得几代前的学长姊还是教师所遗留的手笔，只好跳过再跳过。

　　最后，只剩角落披着黑布的某巨大物体。

　　随白羽豪气地掀开盖布抖开无数尘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有点莽撞的动作，事后回想简直像是鬼迷心窍一样。

　　巨大镜台跃入视野，足足有两人之高，立刻映照出白羽的身影，烛火反射得镜面晶莹闪亮。镜面因久缺擦拭整理而朦胧染尘，倒映着白羽自身与房间一角。

　　房间连窗户都封得没半条缝隙，造成空气流通不良，满嘴灰尘味，白羽贴着镜面呵气，再以手擦拭。

　　方才被逆刃学姊那样对待，白羽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就拚命地跑出来了，在别人眼中自己看来该是非常狼狈，身心一个放松下来，接受过强力迷药的身体立刻又感到疲软无力，燥热感也从各处冒出，当摸到冰凉的镜面时，他迷迷糊糊地靠了上去，猜测自己或许发烧了。

　　视野有些蒙眬，烛光逐渐放大而闪烁，白羽闭上眼睛片刻又张开，希望能稍微恢复精神。

　　毫不意外此刻精神萎靡，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药物迷晕，身体自然难以负荷，方才又几乎是豁出去地召唤火精和扩张飒然壁来防备魔女偷袭，走到院图内部的小房间看对方没追过来感到安全后，白羽已经用尽了力气。

　　镜子里出现其他模糊人影，由于烛光反射导致影像模糊不清，大概是住在这里的院生听到响动进来，他不以为意推测着，但他现在缺乏起身看清楚的气力。

　　「嗨！」

　　夏族有个古老传说，当有人从后方唤你时，千万不要答声，更别回首，因为一旦呼应，那声音即有收走你魂魄的权力！

　　「嗯？」

　　白羽放弃冰凉舒适的镜面，还是本能转头应答。

　　纸张忽然飘落，落地磨出沙沙声，后方无人，还是他刚刚走入的黑暗，放置了古老的书卷与木柜，阴影在其中张牙舞爪。

　　白羽心中正微感发毛，转回来对上两只捧住脸颊的小手，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是个男人。

　　声音在胸口结块，白羽瞪大双眼愕然看着在自己和倒影之间，凭空出现一双半透明的冰凉小手，那鬼手趁白羽吓得浑身僵硬时捧住他的脸，渐渐浮出镜面的小人儿朝 他眨了眨浑圆晶灿的大眼，身着古中国服饰却剪了及肩齐发的男童顺势跌入白羽怀中，没了遮住视线的东西，镜中的长发男子同样一脸呆若木鸡。

　　「晚上好，兄台，我叫镜灵，请问贵姓大名？」镜中出现的男童──或称镜灵，从承受这一扑而跌坐在地的白羽身上站起，作势掸了掸灰尘彬彬有礼拱手一揖。

　　约莫十岁出头的镜灵生得没话说的活灵可爱，头上戴着圆圆的瓜皮帽，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白羽视线下移，镜灵着布鞋的足尖竟是悬浮离地三吋。

　　「鬼啊！」

　　白羽手忙脚乱退后，带动一头逸散长发缠住手臂。

　　「兄台，在下是……」

　　「不要过来！」白羽苍白着脸，望着这个飘浮的小男孩大吼。「幽灵！」白羽不信神，但是很怕鬼。

　　鬼这种存在，悠悠荡荡地，充满了窥伺和阴冷，谁知下一秒会不会来个附身之类，多可怕！

　　「不对！是镜灵！镜子的守护灵！」

　　镜灵往后飘动至古镜前纠正白羽，两手张开，古镜配合发出淡蓝光线，在镜灵身上投下不属人间的潇洒光影。

　　那就是地缚灵了？还是一样可怕！白羽也无辜哆嗦相望。

　　等一下，他可是咒术学院的人，要说鬼魂又不是没看过，只是之前由学长陪同见习，看到一堆骷髅幽灵，心态上当成观赏教材，现在乍然遇见，一时调适不过而已。

　　油然兴起的骄傲感让白羽挺起胸膛，忽尔不怕了，举臂正欲有所动作，牵扯了长束青丝传来痛感。

　　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白羽掬着一握长发站起，视线似乎变高了，身上衣物也有紧绷不适感，顾不得镜灵在前面，扑到古镜前一看究竟，镜灵识相地闪开。

　　镜子映出的是衣着缩水窘迫，相貌坚毅的青年男子，神态并不陌生，白羽的特征清晰可见，但却是成熟拉长的轮廓，随着身材改变，发丝也随之长至腰间。

　　敲敲镜面，再捏拧脸颊，确定不是梦后，禁忌房间溢出一声闷闷的哀叫。

　　「以后身高小雅一定追不过我……这是我三十岁的长相？」

　　白羽站直身体实地打量，镜中影子随着他行动而变化，举起右手，用力地拍到脸颊上，镜子里的人影依样画葫芦，脸颊又热又痛。

　　发觉现在不是适合惊奇的时机，白羽转身抓住镜灵。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虽然白羽反应的顺序有些奇怪，大致不出他计算范围。自称镜灵的男孩暗忖。
　　被封印了这么久，终于有警觉欠佳的人类渡以阳气，又呼应了它，手中现在已经握有这人的两魂，如果能跟着他一段时间，将剩下的一魂七魄引出收归所有，它就能藉替身恢复自由了！

　　阴毒的计划马上于腹中成形，镜灵表面不动声色，刚刚少年那声答应让封印松动，瞬间得以使用幻术，然而距离镜灵想要的毕竟不够，得弄到更多对方的精魂才成。

　　它要解脱，从这些束缚自己的可恶人类手中夺取自由，然后让那些人付出禁锢自己的代价！让他们知道触怒曾被命运选上的「御见」不会就这么善罢罢休！

　　小男孩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将袖子并在下巴下握紧小手，貌似无辜寂寞地飘在弱光中。

　　「我不会害你的，请你不要怕。」

　　「呃，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对方都怯怯地招呼了，白羽下意识放柔了语气回应。

　　一方因自持咒术学院见习身分而放宽心胸，一方正想打蛇随棍上缠紧猎物，和平氛围逐渐形成，充斥在互相友好的镜灵和白羽之间。

　　白羽发现镜灵小小柔软身子正被自己拎着，赶忙放下它。

　　镜灵非常懂得自身优势，抓准时机面向白羽笑得天真灿烂。

　　「抱歉，我太激动了。」

　　反正是学园里的守护灵，和一般孤魂野鬼不可相提并论，尽管不确定这种情形算不算行政人员，但毕竟是学园的鬼嘛！

　　和他们咒术学院的守护兽应该意思差不多，这般说来他本来就没必要因此恐惧。

　　从镜灵有礼冷静的问候，白羽认定镜灵不是树林里呜呜鸣叫的野鬼，何况自己还能碰到它。能被活人抱起来应该不能算鬼，还是说他遇到座敷童子？

　　还没有自觉两造能互有接触，那是因为镜灵握有白羽魂魄产生的联系感，白羽安心之余警戒松懈。

　　「我是白羽，白色羽翼的白羽。」

　　「白羽兄，镜灵猜测你大概误触了古镜设置的法术，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加上今日按历法推算，乃属『狐眼月』，正是法术威力最强的时候，连在下也很难解开。」

　　镜灵童稚的小脸满是忧凄，彷佛真为白羽转大人的窘境担心。

　　「那怎么办？」

　　并不认为情况有多严重的白羽，当下烦恼的是不能以此姿态见人。

　　这和他认为任何在学园中遭遇到非致死重伤类的变身法术，自己有太多能人可以求救，毋须当下就陷入无知恐慌之中，因此仍相当冷静。

　　「如果兄台不弃，暂且等到月亮沉没的黎明前刻，届时太阴之力退减，在下即可为兄台解开法术。」

　　因为白羽的那一口呵气和呼应，镜灵虽然得到了凡人的破碎魂魄和生气，但它仍被古镜的禁制所束缚着，如果不能找到替死鬼，最终仍是得回到镜子里。

　　它积蓄了数十年的力量，好不容易能对活人使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幻术，这个不请自来的少年是很新鲜的食物，镜灵需要一个不会对灵魂大惊小怪的人，好让它凭依吸□□气。

　　改变白羽的外貌，是为了让他陷入恐慌失去判断力，好乖乖听自己的话。

　　应该……算有效吧？

　　「我看也只有这方法可行。劳驾了。」

　　既然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白羽完全不想事迹败露惹来多余麻烦和连篇问话解释，因此顺水推舟应和。

　　「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到别的地方解开法术最好，因为到黎明前这栋建筑会笼罩在月光下不利解术。」

　　巫术学院的天顶设计乃是为了捕捉月光，月的阴暗广博之力是魔女修习巫术不可或缺的力量来源，这股力量同时束缚着镜灵，这个长久被拘禁在古镜里的妖鬼急着怂恿着白羽离开巫术学院，另一方面也避免遇到了解这道封印的术士或魔女，又将它打回镜中奈落。

　　虽然禁制还在身上，但只要凭依在白羽身上，还是可以短暂离开这栋聚合了月亮魔力的建筑。

　　「可以离开吗？我有个提议，去附近的书院看展览。」

　　不愧是白羽，善用时间就算数小时也不浪费，从镜灵口中问出这栋建筑物就是巫术学院，好歹能推算邻近学院大致的相对位置与距离。

　　原本趁夜逃难的白羽慌不择路，根本不清楚自己跑到哪里，但是现在既然知道误入魔窟，当然是要马上撤退！愈快愈好！但是少年表面上还是力求镇定不慌不忙的模样。

　　自动将情境合理化的洛歌斯新手见习生，顺便将巫术学院里的镜灵和咒术学院的无害幽灵做了模拟，以为又是见怪不怪的法术系学院特产，哪怕镜灵原本就心怀不轨打算坑他，自作聪明的白羽也算是帮忙铲土了。

　　正当白羽要推门而出，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令白羽改推开动作为趴在门上不敢妄动。

　　学长的声音？

　　「薇奥莉特，今天意下如何呢？」

　　听得出时川浪游的声调颇愉快，带着淡淡的揶揄宠溺。

　　逆刃勾着时川浪游颈项，任他抱着走。

　　「不清楚耶！让我想一想。小浪坏了我的好事，应该要赔我。」

　　两人有说有笑的越过了禁忌房间，在木门斜对一段距离处停下，逆刃被放在二楼走廊栏杆扶手上，时川浪游缓缓俯首，本以为要吻上的薄唇落在逆刃小巧的耳垂上，时川浪游眼神晶亮如雪光。

　　「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瞳仁转向禁忌房间，时川浪游悄声询问。

　　「你忘了那房里有什么了？」

　　就当下极端亲近的姿势，大魔女与咒术学院的领导学生用微不可闻的音量交谈。

　　「太久没来。」

　　被雷劈坏脑袋也不会没事跑到魔女们的暗黑巢穴。

　　「还说！要好好反省的是你。那里因为放了封印御见亡灵的精灵玉镜，所以从好几代前就被称为禁忌房间，不过我们都不太注意，也就任它搁着了。」

　　「御见？」

　　这个时川浪游可有兴趣，那在他们专业领域的词汇中，属于相当特殊的一环。

　　「传说洞悉这个世界未来的先知『十二王』之一，其中一任『镜灵王』的魂魄，在旧典中记载，御见能力继承方式很特别，由前任挑选后任，但无人清楚标准，里面封印的据说就是卸任死去后执念未消的恶灵，不过御见特别的就在于永保恒定十二个人的编制。严格来说，那个灵魂只能说是过去曾当过先知的怨灵而已。」

　　逆刃微扬着下颚懒懒地说。

　　「到底没有永远不死的先知嘛！不过预见自己死兆的感觉应该很微妙啰？」
　　时川浪游又问。

　　「有危险性吗？」

　　口中说着，一手探入逆刃衣襟挑逗，这两个人似乎很享受胶着的谈话兼调情，反衬虽不清楚交谈内容，但是喘息声已足够让旁听者脸红心跳。

　　白羽拚命祈祷直属学长快点转移阵地，好让他和镜灵溜出。

　　该去床上做的事情就不要急着在走廊处理啊！

　　刚刚才麻烦学长解除困境一次，白羽非常肯定，如果被时川浪游知道自己马上不长眼地撞进敌方大本营，绝对会放自己自生自灭，退一万步想，就算逆刃学姊也在学长那暂时抽不开身，不表示白羽等等不会碰上其他魔女。

　　想办法钻个空子偷溜！反正这里的守护灵也说到了下夜法术就有解了，在这之前他只要躲起来别让熟人看见即可。

　　「谁晓得呢？大不了就是找替身嘛……嗯……去药草房，我喜欢紫罗兰香……」

　　逆刃倚着时川浪游胸膛，呼吸起伏不定的指示。

　　「遵命，我的庞芭杜夫人。（注）」

　　时川浪游抱起逆刃更往内走，望了沉静依旧的木门片刻。

　　算了，吃大餐比较重要。

　　※※※

　　注：庞芭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旧世界兴起洛可可艺术流行风的灵魂人物，曾是路易十五的情妇，后来成为好友，有一定政治影响力，多才多艺，品味卓绝，被浪游引这段历史来借代逆刃，褒美与暗喻风流并点，同样是涉猎广泛的领导学生，想必日常情话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