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328、第四章 硝烟 (4)

　　半年前。

　　某处地底又一次传出胎动。

　　肤色苍白的少年从病床上坐起，从三楼的玻璃窗望向远方，随着他这个动作，本来在病房里的医生与护士忽然静止不动，像是一张照片似定格在那里，连意识都冻结了。

　　病床上的名牌写着「Ching」，那是他的名字，有人问他是不是夏族人，Ching回答不出来。

　　只是一个寄生的场所而已，如果嫌吵就像现在这样让他们闭嘴。

　　他曾经没有名字、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后来收留Ching的一群人决定帮他取个名字，其中有位教授说他有神秘的东方血统，决定叫他「秦」（Chin），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耶稣诞生之前被异族用来称呼古中国的名词之一。

　　中国在何方？其实没有人知道，那个名词于是象征着虚无飘渺的一个世界尽头，旅人口耳相传，范围从亚洲大陆南方海域航线到极东的终点，或者亚洲大陆北方丝路往东的终点，那里就是「Chin」，唯一共同点，都是罕有人能到达的终极。

　　公元七世纪一个叫作西蒙克塔的拜占庭历史家称呼中国为「桃花石」（Ταυγστ），虽然是音译，但那的确是个很美的字，古希腊的天文地理学家托勒密称那里是「东方的未知地」，是有人居住的世界之边缘，然而，后来出土的遗迹史料却指出，出生在那里的人总认为自己身在世界的中心。

　　就像男孩给他们的感觉，强大、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脆弱，有如一个幻梦，矛盾，不确定。

　　「没有道理，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灭亡的死国家。」有人这样说，打碎了学者无聊的东方梦。

　　「叫蜻比较好听！可以乘风飞得很高的小昆虫。」

　　他比较喜欢后面的新名字，所以就这样决定了，那是他学到的第一个字，他知道那是什么，蜻是地底下不会看到的，有着透明翅膀的美丽飞虫。

　　「来吧！你对我们是不可或缺的。」

　　他接受了另一个代号「王子」，从此，却也很少有人称呼他真正的名字。

　　蜻从那些人手中得到一个必须守护的宝物，那就是他被赋予的使命，也是唯一的任务，他总是做得很好。

　　噗通！噗通！不是心跳，是意识的波，他从没遇过如此契合的思想，忍不住想要呼应对方。

　　很奇怪吗？虽然是人类，却是使用这种方式沟通最感到自在。

　　眼神的接触，肢体语言，乃至说话对谈，文字的表达，这些都让他觉得沉重，充满了谬误与误会，就算蜻竭力想要沟通，对方的理解能力过于低落，或者一开始就拒绝理解，却还要像是人类一样无意义地做出社会行为，寻求被人认同，或者起码表面上使人心安的模仿，让他感到厌烦。

　　奇怪的是，蜻从来没忘记他是人类的事实，也没有特别讨厌人类的存在，毋宁说，他很喜欢特定的某些人，和他出身相同，备受压迫的下层阶级。

　　无知识，甚至缺乏人性，那是需要后天教育的东西，蜻自身再能体会不过；所以想要使他们得到自由，因此参加了某个将要在未来实践的大计划。

　　蜻现在住在海德郡里的一处荒野基地附近，一间历史悠久的军医院里，但是医院并不知道有蜻这号病人，即使他能靠念力控制整间医院的人，但是供养他的组织都替他打点好一切了，使蜻甚至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伪装或应付这间医院里的职员偶然撞见幽灵病人的质疑。

　　金钱的力量的确令人赞叹。

　　他也不能总是控制医生护士，否则他们就不能行使业务能力照顾或治疗病人，而蜻也是货真价实的病人，所以对他来说住在医院里还是方便许多。

　　蜻没花多过数秒的时间思考他在军医院里的生活，现在的他只是宁静地望着远方单调的荒野景色和阴暗天空。

　　云很厚，看似要下雨了，也可能一直都不下，直到黑夜，这样的天气一直最令他难过，偏偏在海德郡却非常常见。

　　胎动，不在这里，但是他总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因为那是他负责看守的东西。

　　然而，某天只是死物的事物忽然有了生命，难以言喻，就像胚胎一样，还未完全成形，但只是迟早的事。

　　『你和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下去还要多久呢？』

　　「我不觉得有何不好。」蜻回答道，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很久没看到那个人了，算算这时间，他又快要有了行动，还是已经在行动了呢？

　　蜻的力量最好能全部用来观测那物体的情况，以免在他分心的少许时间里，基地里的人忽然决定对「那件古物」做出改造，那时蜻必须立刻回报世界戏徒。

　　无论如何，计划的理想状态是保持原状直到适当的时机为止，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意外时也得立刻按照最新情报调整计划。

　　即使是如此的思念，蜻还是冷静地不做出任务以外的任何冲动之举，尽管是这样，他也有自己的麻烦，麻烦已经逐渐滋长到蜻难以启齿的程度，世界戏徒的计划肯定会因此受阻，严重时甚至会完全失败，蜻还在思考该如何做出决定。

　　那麻烦甚至还会找他聊天，彷佛游刃有余地等着蜻的一举一动。

　　『大理赐予的终点已经到达，然而你却执意向前。』

　　「因为我的任务期限，还有三年才到。」蜻淡淡地说。

　　『我们透过死亡与新生间的混沌相识，彼此都停滞不前，可是，现在我想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不，再等一下。」

　　『我等待够久了，等到脚都成了化石。』

　　『来吧！人类，早已死亡的你还有何必要恐惧？是我用生命填充你的皮囊，让你还能守护你的目标。』

　　「你说得不错……不错……」他的确是恐惧自己无法尽忠职守，令某些期待他的人失望。

　　『我不会马上害你消灭，给你调整的空间如何？希望你能实现梦想，然而我的步伐将走向世界，这一点终无可议。』

　　「为何？」蜻问道。

　　『因你是最初呼唤我来的人。』

　　那波动说完后消失了，病房又恢复最初的安宁，蜻黯然垂下雪白长睫，他的皮肤、头发与病服都是白的，近乎透明，像是某种生物褪下的旧壳，轻轻一碰就可能碎裂。

　　果然，依旧是他的失误吗？

　　「日环大哥，像那时一样，再带给我新的时间……拜托……」

　　蜻以双手压着玻璃窗，身躯却无力滑下，冰凉的泪水漫过眼缘，却始终没有落下，就像他迟迟无法决定的答案，但是随着时日流逝，几乎已成定局，蜻守护的是以无数生命点燃的烟火，但是烟火自身已不安于沉睡。

　　曾经他在黄昏的天空下，看见乌云将遥远的山谷融成一片绵柔的灰蓝色，有如湿润的深色水彩，然后，金色阳光神秘地盘据在云层的顶端，仍对世界投以明亮。

　　那些与他同名的小昆虫便张着偶尔闪光的透明翅膀在头顶上忙乱地飞舞着，看似毫无理智，但却是计算精准的掠食者，它们在这时所有的意志都只是专心于复制着远古迄今的生物本能节奏。

　　令人想要流泪的单纯之美。

　　然后，潮湿的空气使得翅翼变得沉重，乌云一口口吞食所剩无多的光明，最后天空只剩下完全的阴暗，那些小昆虫又将飞到何处过夜？

　　蜻后来听到了，夜中如鼓声般落下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