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292、第一章 访人情 (2)

　　兰宁很确定她想找的人就在广雅昆仑上头，却不肯提供细节，白羽自行推敲的结果是，那个人拥有绿眸银发，且兰宁称他「公子」，年纪应该不算老，血统为夏族的可能极大，容貌还和化妆后的自己有些神似。

　　白羽照着这些线索在心中拼出陌生男性的样貌，一边沉思着往亚契斯曾说过的岩烤餐馆薄雨聊斋前进，早上意外多出自习课，艾杰利教师浮动率真的很大。

　　想来仍觉得诸多疑点，一般夏族正如白羽的黑发黑眼，除非刻意染色，否则银法绿眼的外貌着实罕见，最好只是单纯的混血儿。

　　再者是，对方到底对兰宁身分有无概念？兰宁并非那种会刻意伪装成人类的妖怪，若那是个让平常骄傲的王族兰宁也会爱上的人类男性，那……白羽真是难以想象，肯定不简单，他实在不想让生活更复杂了。

　　薄雨聊斋周围是一圈竹篱，却养得苍翠高耸，几乎将木造楼房全遮起来。

　　白羽才刚走进卵石小径，从内又走出两道人影。

　　一念之间白羽缓了缓，闪身躲在竹丛后静观其变。

　　出来的是一对男女，白羽暗自庆幸他距离取得不错，连对方表情变化也在目测内，飒然壁由掌心荡开光痕，这样一来，就连听取对话也易如反掌了。

　　尽管这样做还是有些不道德，但白羽告诉自己，别四处张扬就好。

　　起初，两人都不说话，人已出了屋外，白羽总算看到了兰宁描述的那个夏族人，果然发如苍雪披了满肩，年纪约莫二十七岁，但也有可能是不显老。五官属于文雅类型，带着夏族男人传统的书卷气，最令人留心的是表情，温和、敛平的神情，让白羽有那么瞬间联想到无人类情感的妖魔。

　　那种本质上的类似，白羽并不是没见过。

　　话说回来，凯因老师也常给他这种感觉，有可能是他多心了吧？或许那正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外显特征？

　　然而白羽马上反应到另一个重点，兰宁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夏族人已有伴侣，便是他身边娇小柔弱的少女，一对平凡的夏族夫妇，在广雅昆仑上开了间餐馆赖以维生，实在无法有非议之处，怎会牵扯上兰宁这种本质归类在前阶的强大非人？白羽仍然质疑。

　　「起风了，小心着凉。」年轻女子温婉地劝导。

　　「我会的，茶茶，今日不开张了，妳快回去休息。」银发男人回应道。

　　指尖勾起女子散落的一缕黑发，将其顺回耳后，如此的温情，令白羽联想到他的双亲，虽无亲昵热情的表现，情意却流露在日常举止中。

　　看来是幸福的。

　　除去她的表情流露出连外人也一目了然的不自然这点。

　　「今晚你会回来吗？」女人淡淡地问。

　　「稍晚，就回来。」

　　「那晚饭……」

　　「不用为我留了。」

　　那对夫妇在竹篱入口前分手，白羽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被两侧绿竹笼罩住的旅道，那名银发青年走没几步，就在幽暗绿意中如一抹青烟湮灭形影。

　　少妇凝视着丈夫早已不见的背影，许久，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她抬起脸孔，惊觉有人静静站在她身前，竟不知何时接近，下意识按去眼角泪珠，相同的银发绿眸又让她心头轻颤，定了定神，才注意少年的容貌身形，毕竟是和那人不太一样。

　　但却有过分相似的打扮特征。这让茶茶莫名地慌张。

　　「对不起，在下听说这里有个银发绿眸的夏族人……」

　　「先生是来带他走的是不是？你属于『哪边』？告诉我，求你，又是云岭那要他回去对吗？」不待白羽开口，那名唤茶茶，也或许只是昵称的女子急急索问。

　　白羽马上猜到这身打扮被误认为青年的同族，更加证明他先前猜测，那青年来历果然不单纯。

　　「在下只是一介孤旅，路过此地想来歇个脚，夫人。」白羽藏起话，更加让人觉得意有所指。

　　茶茶忽然抓住他袖摆，用力之猛让白羽发觉她不顾礼教之防，眉目间的迫切显然有所目的。

　　茶茶压低声音，不顾白羽欲避开拉扯之意，咬牙道：「你也是仙人吧？」

　　「……」不承认也不否认，白羽还在消化离奇的名词。

　　「请先生带妾身去寻夫君，普通人是找不到他的，可是同样来自云岭的你一定可以。」

　　「我？这恐怕不妥。」白羽直觉推辞。

　　「求求你带我去，妾身一定要亲眼看到真相，妾身只是个人类，这样下去要疯了！」茶茶眼中又盈满水光，对于将要说出口的话万分羞耻为难。

　　「妾身的孩子……」

　　「先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好吗？夫人既然有孕在身，更不该这样站着。」

　　结果茶茶只走到屋檐下，便颓然坐在台阶上，白羽只得陪她，茶茶失神地望着竹篱，颊上不自觉又添了新的泪痕。

　　「对不起，这位先生，茶茶失礼了。」她擦着眼睛，复又说道：「你猜妾身今年岁数？」

　　想她既然会如此问，答案自是不会与看上去相同，白羽放宽了数字。

　　「约莫二十出头？」

　　「是了，想必云岭那人人如此，偏生我没去过，见了先生这般岁数长相的孩子，总免不了自持长辈，或许在你们眼里我只是得了点仙方的凡人，可妾身随我夫君已有二十余年。」若非茶茶亲口承认，白羽无法相信这与他卸去装扮后几近同年的少女，竟然是足以当他母亲的年龄。

　　「可否告知先生道号，以便称呼？」

　　白羽自然不会当下就厘清误会，以免失去探访伪装的优势，茶茶显然深信他来是那不知何方的云岭，还是个传说中的仙人，换言之，这个外貌打扮有可能是当地的习惯。

　　「在下名为白羽。」

　　「夫君名唤黄裳，我们在此地与世无争，他已立意不再回去了，白羽，请你们莫再派人来邀他，不管你是哪一派的清修者。」

　　白羽沉吟，对于仙人他一无所知，少数模糊印象源自传说故事，元素魔法不会提到这个，纵使得到些许线索，白羽还是如堕五里雾中，多说就露馅，不问又难以对兰宁交代，他至此已相当肯定，黄裳八成就是兰宁遇到的男人。

　　「夫人，白羽无意干涉二位安居，系因查证一非人而来，仅知那非人见过与贵主人貌相神似者，在下亦是云游无定，不知黄裳先生也为同道中人，今日冒昧前来，实为打扰，唐突之处深感惶恐。」白羽只能祈祷这番文诌诌应对符合茶茶对修道者印象。

　　听他这样说以后，茶茶突然激动起来。

　　「且慢，白羽先生所说之非人，茶茶亦知其下落，只是山高水长，寸步难行。」
　　她神经质地囓咬指尖，上身前后轻晃。

　　「那个妖精……一定是用女身勾引夫君……他说爱我的，他很久以前，就与妾身成约，永不仳离。为了在一起，他放弃修仙，我也抛弃一切，可是他现在不回来了，若不是那妖精迷惑他，他不会不要我的。」

　　随即茶茶却自己推翻了前言。

　　「可是他道行深厚，现今虽然不再修炼，也不是寻常小妖能迷惑得了，兴许他厌了妾身，若非如此，白鹤也不会一遇妾身想往山里追便不听号令。」

　　厌了，厌了，早知不可能白首偕老，她当初还是毅然斩断血亲束缚，背负不孝大罪，抛下俗世一切牵挂，只为和她奇异的爱人相守，他亦与过去断绝联络，二十年来茶茶夜不安枕，她每每问自己是否错了，却已无法也不想回头。

　　就算错了，她也定要黄裳，只能是黄裳，无论他是人、是仙还是妖。

　　「夫人，若以在下所见，那非人实乃力量强大，绝非寻常精怪。黄裳先生也许是不得已，更可能是误会一场。」白羽好心想安慰她，再说实在难以将兰宁和以□□人的精魅联想一块，兰宁想来是将黄裳当成寻常男子，以芳翔如此高傲，更不可能屈尊伺候一名人类吧？

　　但是，世事难料，万一兰宁是不小心的呢？初次见面时，白羽救人心切不曾思及其他，但以人类眼光来看，兰宁的人类化身也是绝代佳人。

　　再细思，以茶茶告知内容判断，黄裳应是个清心寡欲之人，若是修为到了快要成仙的境界，应该尽去情欲才是，会选择和深爱女子共同生活，理应不轻易接受诱惑。

　　想得头都有点痛了，但他的个性就是见不得女性伤心，又被教育得不敢稍有踰矩，显然他已无法在这事上轻易抽身。

　　「力量强大吗？」茶茶神色古怪地笑了。

　　「那我倒是真有可能被他厌了。」

　　「夫人莫要多心，这世间非人形形色色，难以想象者几希。」这是白羽的切身之痛。

　　「夫君……黄裳他并非普通冀望飞升的人类修道者，他也有非人血统，是修成地仙的狐主和仙人结缘产下的后裔，天生体质就较人类清静。因为这点，过去被吸引而来的妖鬼多不胜数，都让他给打发了。」

　　呃，还有更复杂的？白羽开始后悔平常没涉猎极东大陆的仙道源流。

　　「云岭的妖狐族一直追着我们，希望带夫君回去，也想与他嬉戏。也有道士希望他舍去尘缘，回到云岭开山立基指导他们修行，过去到现在，这些纷扰都没断过，是我累他，既不能给他具有力量的后代，他险些修成正果的地位也因妾身消失了。」

　　茶茶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但望着与黄裳神似的白羽，她着魔似的倾吐委屈不满，比那外形更像的是，清冷如朝露的温柔，几乎是淡漠的眼神，比那些贪求修行的道士，这才是反璞归真的修道者。

　　「妾身被那道士们指摘是坏了夫君修行的污浊女子，也被那些低等狐仙笑毫无姿色可言，几次差点被杀了，妾身不知道黄裳对云岭的居民来说那样重要，我和他初次相遇，只是在广雅昆仑的小茶馆，妾身不知道他过去曾经在那样遥远的云岭仙境生活，妾身真的不知道……」茶茶结结巴巴地对白羽摇头解释。

　　「很抱歉让你忍受这些，可先生是头一个不是来劝黄裳离开的修道人，拜托你，带妾身去找那个非人，妾身定要亲眼看见夫君是否去了她那里。」

　　白羽低下头，和那样热切的目光相接有些困难。

　　「妳怎能肯定在下有法子帮上忙，或许在下根本不是个修道人，也没什么法力。」

　　「你是，这玉佩这样告诉我的。此玉随阴阳五行变化，能感应出附近是否有非人出没，原是夫君给妾身防身，对修道人同样有反应，而且玉佩还联系夫君的下落，黄裳曾说过那是他的一部分。」茶茶摸着腰间，相当笃定地说。

　　糟了，也对精灵元素有感应吗？白羽垮下肩，自然力原本就有许多层次不同的说法，元素魔法也是力量的一种形式，这些散布在自然中的因子，会被术者吸引，这种引力对于白羽而言就被称为魔力，他还以为茶茶只因外表误认，原来是他想得太单纯，对方也有判别的依据。

　　「在下是有式神，调查这件事也在计划中，可是夫人不方便同行，六甲之身太危险。」白羽再莽撞也不能拿孕妇和胎儿的安全开玩笑，如果以茶茶看不出肚子的身形判断，至多不过三、四个月，这阶段最容易流产，真的发生意外他罪过就大了。

　　「倘若缺乏夫君留下的宝玉指示，先生不可能找到黄裳，他要愿意，不管是仙魔想要上天入地都找不着他。」

　　「夫人，在下的式神相貌狰狞，飞行速度极快，恐怕吓着便不好了。」
　　白羽企图让对方自行打退堂鼓。

　　不是没有同学听到他在咒术学院选课，便要他当众表演几招，这种无法亲身接触却嗜好猎奇的心理人皆有之，但千虫的原形吓跑了那些无聊人，顺便也带走那些白羽并不想沾惹的「好人缘」。

　　少年只愿让海新社的人看见千虫人形，因为社友的审美观念比较志同道合，不会过度干涉造成白羽尴尬为难，纵使好奇，也只是单纯好奇式神的生态，然而目前只有破流敢和他一同骑乘千虫。

　　「妾身见过更狰狞的。」茶茶微笑，抚摸着小腹。

　　「而且妾身和孩子都很强壮，白羽先生不用担心，只需带了我俩便是，以前从百尺瀑布掉下都没死呢！」

　　轻描淡写过那段往事，茶茶不曾说出，那是最凶险的一次，黄裳的修道方式原先是云岭百余派别中最无为自然的一流，不曾刻意杀生除魔，那次茶茶险些丧命，黄裳震怒杀之下了几个因缘上可说与他系出同源的狐女，破了不杀的戒，但也自那以后，不曾再有狐女来迎旧主血脉了。

　　「我非去不可，就算要翻山越岭，也好过这样苦熬着心，就算是时候散了，也落得明明白白。」茶茶仍相信黄裳不会这般对她，其实就算黄裳真的变心，茶茶也难以恨他，她是怨他不说，使她猜测煎熬。可是万一当真的说开来，茶茶想，她就无法强求什么了。

　　他待她极好，二十年的夫妻，因他下了苦功调养她的体质，竟未减损青春。这非是黄裳贪恋色相，仅是让茶茶不致因外人好奇两人差异感到不自在，这还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黄裳，直到你背叛我以前，我决不怀疑你。

　　茶茶求得白羽为难地首肯，并允他将她抱上那不曾留意多少的红色式神，神色虽然清醒，魂魄却自迷离。

　　「千虫，徐着飞。」那少年修道者下着命令，茶茶恳求成功，径自带着笑容。

　　她在笑，只因想起每个女儿出嫁，娘亲都会亲手作一对姻缘娃娃，将两个娃娃用红线密密缠绕，当压箱底的嫁妆。

　　茶茶私逃出那个过去的家，她向黄裳约定了只有两人的未来，黄裳不适应人间，茶茶不见容云岭，他们就像无法被分开的娃娃一样紧紧绑在一起，走到了这处世界的夹缝，人与非人共生存的飞岛。

　　茶茶试做着姻缘娃娃时，将新娘的笑容勾画得弯弯可喜，那时她笑了，黄裳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