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281、第五章 谁在唱歌 (1)

　　谁在唱歌
　　这片现代而诡异的舞台
　　谁在唱歌

　　小剧场里，四周皆悬挂着葬礼黑幕，中间则放着一座巨大古镜，苍白小丑穿着舞者紧身衣，肌理曲线一览无遗，然而脸庞却戴上丑陋的铁面具，那是古代给罪犯示众用的刑具。他有时厌弃烦躁地踏步，自阴影走入照明中，来来回回地穿梭，偶尔静止不动，在角落洒下细细碎碎的沉默。

　　突兀地，他走向舞台前方，几乎要触及前排观众，下巴昂起，自锁骨、喉结连成一道强烈曲线，口中尖锐地流泄出台词：

　　梦都要烧起
　　火星扬上天际
　　假的面具在烈焰中溶化
　　珍珠也发黑扭曲
　　起泡
　　用受伤手指刨挖墓土
　　炽燎
　　谁在唱歌

　　小丑优美地旋身，走向镜子，双臂环抱镜身，有如触摸挚爱的恋人，背肌块面分明，拉出爬虫类般蜿蜒的Ｓ形线条，此时，不断追逐在他动作之后的三人合声，再度重复着对白，小提琴的弓触，似乎已感到相当厌烦了，有意无意地停止，扰乱着节奏。

　　水都要结块
　　肌理面上有音符碎片
　　没有文字的书本
　　让失去光明的人诵读
　　天土森林里
　　永远是白茫茫幻影
　　谁懂得哭谁在唱歌

　　黑暗节拍敲在无光夜壤
　　不懂的人得到廉价快乐
　　自我的金笼
　　拦不住愤怒心声
　　鬼牵着云彩走过
　　躺在紊乱的土地
　　亲吻出土的脸庞
　　不醒的永久沉睡
　　不眠的徘徊夜中

　　难以述说
　　谁在唱歌

　　长长的台词，小丑一气呵成，瘦削的肢体剧烈地旋转起来，永无止尽的狂乱之舞，观众屏息目不转睛，忽然当的一声，琴弦断了！那声崩裂彷佛也发生在小丑身体，他骤然倒在镜子前，脸孔低垂动也不动。

　　合声低沉地代他诉说，同时布幕后走出一列列黑衣蒙面的影子，手里皆拿着百合花，一支支带叶白花放置在小丑胸膛，并将他掺起架在镜子前，众人加入合唱，这是小丑的挽歌。

　　这是个满溢犯罪气息的悲喜剧
　　倒在舞台上的人
　　胸口洒着白花
　　不再流血的身体
　　多么令人哀伤
　　镜子里的容颜
　　苍白而沉静
　　如果无法理解
　　就把所有纯净灵魂
　　都倾入世界吧

　　忧伤的话语写出、吟出
　　石子沉入无底深井
　　像只饥饿的乌鸦
　　只好啄食自己的心
　　指尖扣着画上锁头
　　身边的梦碰触即痛入骨髓
　　寂寞
　　就爱着一朵花
　　把所有残缺的吻
　　都献给她

　　影子们散去，失去支撑的小丑，却无因此瘫软落地，维持着被架起的死去姿态，停留在镜子前，竟似有人自背后搀扶着他，这是魔术抑或幻象？无人知晓。

　　小丑腋下伸出一只更加苍白的手臂，按住胸前撑起他即将滑落的身躯，另一只手则摸向铁面具，身后之人的面孔悄悄藉小丑尸体遮掩，谁也无法看见。

　　铁面具遭到取下，面对观众的是光照下一张大理石般染满死亡气息的俊秀脸孔，深刻而无血色，紧闭的眼睑不再张开。

　　身后某个人型生物慢慢由镜子中钻出，从死去小丑的肩后露出脸庞，那面孔竟与小丑分毫不差，张开的眼睛却是无底洞的深黑，他扳过小丑的脸，似乎要吸取灵魂地印上掠夺的吻，光线慢慢转暗，舞台是一片魍魉世界。

　　大合声如此终结：

　　潮湿五官印入手心
　　颤抖肩背没有遮蔽
　　陷空瞬间
　　抓不住一丝云气
　　现在
　　镁光灯亮起
　　剧中人旋转
　　带着飞鸟的羽衣
　　追逐明日的游戏

　　可是把所有电线剪断

　　小丑尸体因被镜中鬼怪松开而跌落舞台，发出了沉重声响，自镜子生出的人形不知何时消失，令人不解恐惧的是，俯卧的小丑脸畔传出轧碎声，顺着裂痕，半边脸可怕的碎开，却是个空壳。

　　音乐，人声，灯光都消失了。
　　小丑尖锐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地在落幕后飘起。

　　「谁在唱歌？」

　　观众席沉寂了许久，正如东方伶每回演出落幕后并不亮灯的惯例，任观众在黑暗中品味回忆，掌声迟疑地响起，有些零落却持续了许久，显然大多数人还是无法当场明白表演的意图。

　　白羽仰头深深吐了口气，从被紧张被动的气氛中恢复，转头看着破流，这时头顶已悬起几盏油灯，出现一点光线，传说这里是演艺学院最初的雏型，一处仅可容纳四、五十人的小剧场，如今虽有了正规的表演厅，这个古老形式依旧被纪念而流传，供院生排练使用。

　　破流嘴角带着兴味满布的笑，她看起来并没有深思些什么，单纯为舞台机关感到好奇。

　　「妳觉得如何？」这似乎是所有人的通病，无论看一部好片或烂片，总要在走出剧院时问问身边同伴的意见。

　　「蛮好玩的，那手到底从哪边伸出来的？」她对于钻进幕后调查感到跃跃欲试。

　　「不过，看不懂学长想演什么，哈哈。」

　　「嗯……」白羽沉吟，正考虑贸然发表评论是否妥当时，身边一道声音带着些许青涩音质已展开评论：「哼，是不错啦，虽然使用的材料很庸俗，但是那些特效不知怎么做的，配合的很好。」

　　「说什么随便演演的独角戏，找我们来看，这种说法太狡猾了吧？」

　　「每次都这样骗人，看了不演又很纠心……」

　　「这里根本不能架设什么大型机关，真怀疑他的镜子是找谁演的？」

　　「他开始热身表示今年的『那个』又要开始了。」

　　「不会吧？还来？我受不了了！」

　　「那个人哪管你受不受得了，你看看，我变得这么纤细都是拜那家伙所赐。」

　　「那他到底选了什么剧本？」

　　「用演技来钓人，吃定我们又在等他选好剧本团练……」

　　白羽不必近身就知道他们碰上演艺学院院生们的谈论圈，这里原本就是对内练习用的活动场地，往来自是演艺学院院生居多。

　　「请问你们也是来看东方学长个人表演的吗？」其实白羽找演艺院生攀谈，是要问问东方伶结束表演后人在哪里休息？他有事找这位学长。

　　昨天晚上忽然收到东方伶的表演邀请卡并被委托有要事相商，白羽只得依嘱咐来到小剧场，至于破流则是太过无聊跟来的陪客。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舞台有舞台的规矩，白羽也不好意思乱闯。

　　「天！他用敬语，是那个小学弟？」有人夸张地怪叫，下一秒白羽马上被包围，破流则窜到人群边缘看好戏。

　　入口打开后，白羽放眼望去，场内果然都是院生，只有破流和他是生面孔，这一群男女老少妍媸胖瘦形形色色的院生，皆像发现外星生物，起哄着包围过来。

　　「听着，不用叫那变态『学长』，他会暗爽的。」高大魁梧的男子一掌拍在白羽右肩，沉厚力道压得他险些弯下膝盖。

　　「呃……」

　　「让我们洗清那个人的真面目吧！」一个忍者环胸以单足点在椅背边缘，冷不丁现身。

　　「你让他听见就糟糕了。」

　　「安啦！我们的魔王现在在后台休息。」

　　「这倒也是。」数名院生认同地点头，从后面推出一名中等身材的少年，微圆多肉的轮廓并不出色，五官却不会太难看，感觉有表现各种剧本的潜力，不易被定型。

　　「事先说明，这是我们去年来进来的新人一枚，很不幸他的直属学长就是伶，由他来说明最诚恳不过了。快，学弟，你有什么意见？」

　　白羽盯着被推出来的少年，他先是不爽地拉拉歪皱领口，众多院生中，他的打扮算是和白羽相近的正常。

　　「意见……可多着呢。」少年说。

　　「当那个人获得某种灵感或神妙的剧本，而你可能会不其然看见他在空旷的舞台上跳圈圈舞，那看起来并不滑稽，因为他的长相并不严肃，不认识他的人，甚至以为是天真浪漫的年轻人在欢乐庆祝。

　　「但是首先，他一点也不天真，其次他的浪漫是远超越演员──人类边缘的狂乱，他高兴的是自己可以发挥演技，并且有办法命令别人一起发疯来演他想要的戏剧，他是演艺学院的鬼才导演，不是天才因为他未必可以给人类历史好的影响，通常是相反的！他就是东方伶……」

　　啪啪啪啪！掌声如雷雨狂落。

　　「好一针见血啊！」

　　「谢谢。」

　　少年不愧是训练有素，抑扬顿挫地评论完后盯着白羽。

　　「伶说，有咒术学院的人来，请他到表演后直接去后台换衣间，你是白羽没错？」

　　「我是。」白羽呆呆地看着一群人有如处在嘉年华暴动中，非常快乐地簇拥着他往剧场边缘移动。

　　演艺学院的人，无论何时都这么兴奋吗？

　　「破流！」

　　「哦，抱歉，我突然有事。」已经半个身子在出口的破流，任一只垂着黑色半透明蕾丝袖口的优雅女士的手牵着她，转头对白羽呼告。

　　她想了想，虽然不明白白羽被那群人带走会发生什么事，基于好友的立场，她认为应该做出相应行动。

　　「那，你好好加油。」

　　「喂！破流，妳去哪？破流！」小动物的呼救很快淹没在噪音中，直到白羽被推进堆满花花绿绿各种使用过或半成品的道具准备间后，那些人才大笑离开。

　　果然是风风火火的演艺学院作风。

　　死亡小丑靠着墙壁，正喝着矿泉水补充流失水分，白粉一直扑到发根，显然是还没卸妆，台上光线明亮的舞台妆，台下是乍看易起噩梦的夸张打扮，将尸体肤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特殊化妆，在光线稍不足的准备室中相当阴森诡谲。

　　「嗨，学长，找我有事？」白羽第一次进表演场地后台，很自然地感到新鲜，四处多望了两眼。

　　东方伶起身，像头豹子慢条斯理地活动肌肉，舒缓剧烈动作后的疼痛，随意坐在梳妆台前，表情已回到白羽见惯的日常学长模式，有点懒懒的，有点坏心眼，只要是身边人都有被捉弄的危险。

　　「是很重要的大事。」东方伶口中如此说道。

　　「什么？」

　　白羽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东方伶一把抓住领子按倒，用非常戏剧化的姿势拜托。

　　「替我代班工读生一个礼拜。」

　　「咦？」

　　「为了策划演艺学院的年度大戏，我要到星城拉赞助，找齐不足的演员，和服装器材商谈排练租用合约，所以打工我暂时没办法去了。」

　　「什么打工？」

　　可以放开他吗？这个姿势实在非常有压迫性，上回为了快点脱身，白羽不小心就答应帮东方伶去调查他有兴趣的娃娃馆主人家，惹上一堆麻烦，这次说什么也要意志坚定！

　　「很简单，只是在茶馆当服务生。」东方伶漾开无害笑容。

　　真有这么简单？

　　「哪里的茶馆？」

　　「广雅昆仑。」

　　「我拒绝。」

　　「为什么？小学弟你好无情，亏浪游和我说你多么认真用功，为人又好相处，真是太纠心、令人失望……」学长再度运用炉火纯青的颤抖音调。

　　「因为广雅昆仑上面的店面，全都不是正常的店。」空中美食街上俱是和艾杰利签下长期合约的一时之选，几十年的老招牌比比皆是，甚至在广雅昆仑才刚刚开放人类探勘时就进驻的店家，有的迄今已有百年历史，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荡漾于其中的视觉文化。

　　广雅昆仑上所有店家皆表现出保持自身营业传统的强烈倾向，从装潢到商品，自器具到服务生言谈装扮，网罗各种时代文化精萃。

　　简单地说，就是里面的店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奇怪，什么时代风格都有。

　　例如说也有将桌椅、天花板、地板等一切均用黑布包起来，自然连服务生都不例外，从头到脚没一处透气，就这样招呼客人，充满诡异氛围的黑店，这还只是其中一间而已。

　　许多名人来艾杰利必上广雅昆仑接受招待，除了饮食形形色色外，也是为了一睹这万花筒世界的奇妙，艾杰利的学园世界与外界迥然不同的幻想文化气氛。

　　虽然学园不靠观光营生，但她的周遭不仅有两大支柱地的人类文化圈，还有若干国家和人类组织，中立的学园又变成外交聚会的首选地点，广雅昆仑在观光产值上的收入亦颇惊人。

　　换句话说，广雅昆仑的服务生不仅得接受化妆和扮装，还有专业的谈吐训练，自己也得对该店的特色风格入戏，总之旁观是很有趣，实际是难为又为难，不管去哪家店都一样，而且会接待到何种客人完全无法预知，搞不好不是人也有可能。

　　「嗯？小学弟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工作的店是很普通的茶馆，真的喔！而且老板是夏族人，店里风格你也喜欢，我才找你去。」东方伶只差没拍胸脯保证了。

　　「真的吗？」白羽狐疑地问。

　　「可是我平常很忙，也要上课。」

　　「只要放学到晚上打烊时间过去帮忙就好了，看学长这么忙，你不会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做吧？」东方伶鼻尖都要抵到白羽脸上了，瞇着眼，虽然笑容不坠，但是白羽听起来像是威胁地询问。

　　「不过，服装……」

　　「只是传统的夏族服饰，顶多比你平常穿的繁复一点点，毕竟传统风格是观光卖点嘛！」

　　「不用化妆吧？」白羽感觉不祥地问，他去逛过的店，目前还没看过正常的服务人员，特别之前掩护妖藻学长时，亲自看东方伶扮过一回奇幻风的咖啡馆服务生，若不是东方伶主动暗示，完全无法辨认他的真实身分，可见变身程度之大。

　　「当然是……一点点，小学弟你也可以顺便赚点外快，应该不是甚么坏事吧？」弯起大拇指和食指，东方大导演说谎完全不脸红地保证。

　　见白羽又打算负隅顽抗，东方伶连忙安抚下来。

　　「这个，感觉太现代不行，总得修饰一番不是吗？」

　　「可是……」

　　警铃！警铃！所有的经验都告诉白羽，答应是倒霉的开始，但是，学长使用的理由很正当，作弄白羽也没什么好处，贸然拒绝显得自己很小气。

　　好吧，看来是用出杀手鐗的时候，小学弟在咒术学院待久已经变得稍稍难缠了。
　　东方伶默默想道。

　　「你没去过广雅昆仑深山内吧？一般人都是只有到开发给外人游玩的前壁平台观光美食街而已，我说的那家茶馆就在飞岛中心。远离美食街，景色清幽，人烟稀少，工作轻松！还刚好就在学园豢养的幻兽们栖息处附近，这个是在那边打过工的人才知道的秘密唷！现在幻兽已经不像一百年前那样和这里的学生亲近了，哎，我就说现代人啊……」很好，小学弟的眼睛发光了，这招果然很好用。

　　「那家茶馆的名称就叫做『天外云居』。」

　　此刻东方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么硬挤出时间拉隐客和时川浪游来看好戏的念头。

　　天外云居，是一间相当有渊源的茶馆，而和茶馆临谷相对的刚好是……

　　唉，这个迷人的小秘密，还是留给小学弟自己发现比较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