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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第五章 再见,广寒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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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人类到底好不好,是一个争议性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喜爱享受的人找到理由享受身为人类的好处,抗拒的人觉得这个身分的共业和束缚过多而不耐,偶尔,与主流观念互相矛盾,因此产生了不同的反应:守护人性中的善,避免令自身崩溃;否定善的恶,还是避免让人格崩溃。
然而无论对善或恶的认知,大都流于浅薄和激情,这是平凡的人们为自己创造的归属,不得不依赖的精神骨架。
身为人类无法脱离中心思想巩固,否则无立足之地。
没有透过精灵王的示范实践,难以发现这个强大的人性共同点。
非善即恶,这个逻辑并非绝对,就算抽离价值观不同的问题,广寒仍不具备为善或为恶须具备的生物欲望,若把正义公设在「维持社会秩序」这个标准上,发现正义的化身和纯善并非等号,某种程度来说已经出现绝对恶的广寒,让白羽有点受到打击。
善恶的定义速度,追不上广寒,她肯定会大方地把一切善与恶的评论都吞进肚子里,忽然发现,善恶是特别为人性设置的审判标准,不受人性或更高道德统治的存在来使用都失去意义。
广寒让白羽看见了,至少比其他人都要提早及全面看见了,无善恶的存在。
矿山的孩子。他们是「生物」,虽然白羽能够照定义将他们算入人类的范畴,但不能掩盖那纯粹的震惊,竟也有应该是文明种族的幼童,和鸡鸭猪狗一样,为了人类的利益被屠宰,为了人类的享受才被允许生存或强迫生育,遭受凌辱蹂躏。
他们无神无情的大眼睛,映照出了人性的贪婪与丑陋。
「我不是你想象中无智识的人,你开始讨厌我了吗?为了活下来,再卑鄙的事情我也会去做。」六合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羽,不激昂,脸颊上还是湿的,风暴通过的瞬间很短暂,只留下动人的水光。
白羽拿了把木梳,塞到六合手中。
「为了活下来而杀人可以被原谅,我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你也休想要我原谅你。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的决定,往后无论要感到后悔或是骄傲都是自己的事情,别人没资格谴责或原谅你,毕竟他们和我都没经验过你的人生。」不要被「伪善」所捆绑,也不要被恶德所控制,他们要学习成为独立行走的人。
「如果是狡猾的事,我有更好的建议,在刚才应该继续保持之前的模样,让我把寄生在你体内的存在除掉,然后楚楚可怜地接受照顾安排,在某个好心的家庭中被抚平创伤,当个正常人,过着平稳的人生。
「选择和异种生命共存,又老实地把过去交代出来,不懂假装的艺术,在这个世界生活会感到痛苦的,同时,也不太可能在普通环境和普通人相处融洽,就是所谓的异端。」
六合低头愣愣地看着木梳,不明白白羽递此物给他的用意。
「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讨大人欢心,这样就算有颠沛流离过去的孤儿,反而更会激起母性本能,男孩子最好不要留长头发,这样看起来很像是生活得漫不经心。」
白羽回想起在散居于不同学院的学长,这些人会基于美感概念蓄发的可能性不高,不是懒得剪觉得这样也不错,就是根本不理会头发是长是短,反正总是会长下去,但也不是没有特注重美学的例子。
最后,白羽只是这样对六合说,教导一些让他能在现实中生存的技能,除此之外,他不该去评断,这么做不仅残酷,也很不合宜。
「我在说让人类接受你的技巧。」
「人是这样生活的吗?」六合问道。
「你可以慢慢想,到处看,自己体会。」白羽正说着,忽然瞥见门边悬着一张小脸,嘴唇叼着新月,用食指卷着银丝,白羽只得暂放下六合,呼应广寒的召唤。
他才想广寒怎么可能安分那么久,果然谈到恶魔,恶魔就来了。
「我要吃鱼。」
广寒带着猪突猛进的气势把白羽拉到湖冰上,白羽看着已经体贴地为他凿出的冰洞,眉毛抽动,初相识时熟悉的气氛重现,不同点是,他已经知道广寒拍胸脯保证的魔法鱼钩是真的附有魔法,肯定是某种被诅咒的禁术,才会永远都乏鱼问津。
「妳刚刚为止不都一直在湖里,为什么不顺便抓几条了事?」
广寒永不知何谓节省资源,无论是时间或人力,她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无论动机多么怪诞荒谬的类型。
现在,距离冥皇律馆长拜访又消失已经迈过一星期,居中发生了许多事,广寒蹲在冰上,银发拖曳,用手掌托着脸蛋,张口甜笑,重瞳漾出迷人光彩。
「我喜欢看你钓鱼的样子。」更喜欢看到少年专心祈祷,鱼却不上钩时的表情。
广寒坚信,一定是白羽技术太差劲,才会拿着精灵王的钓具却一无所获,广寒可是靠她的钓具走遍大江南北,连凯因那种怪胎都钓得到鱼了,没道理让她这完美淑女久候。
「我说,女人家这样是嫁不出去的。」半晌后,白羽盯着大快朵颐的广寒,皱着眉头对她说。
「没关系,我是自然之灵,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伟大精神,放远历史眼光,目标在比晨星更远的地方。」广寒以袖擦口,重重地拍打白羽肩膀。
「吃也吃饱,差不多该上路了。有缘再见啦!凯因的小学生。」
毫无预警的告别令白羽霎时难以反应,不知何时湖面上多出一道红影飘然站立,脚下传来破裂声,从白羽与广寒间分出湖水与冰阴阳两色的界面,广寒所在处碧波粼粼,湖中出现一个空洞的圆,冰雪尽数溶解,成为他人支配的领域。
冥皇律馆长,终于再度降临。
仅是冰水间隔,交界处却彷佛隐含无限远的距离,让白羽无法越雷池一步,眼睁睁见广寒朝馆长走去。
「唯?」
冥皇律的领域里,雪止风息,只有无尽的静谧,不再有自然风雪张狂地掠起他们其中一人的发丝或衣裳,就像站在画里一样。
广寒抱胸,视线却从冥皇律直垂的鸦发滑落腰间佩剑,瞳孔缩细,奇妙的表情难以解读,有游戏玩兴未尽的不舍,还有对于未来变化刺激兴奋的期待。
「不好意思,我反悔啦!早知道这封印会让人类身体坏得这么快,不如快点解开禁咒回头找那娘娘腔报仇还比较痛快!反正凯因还需要我待在协会里。」
冥皇律静静地任视线蔓延,精灵王自信满满的脸蛋映入他眼中,成为无尽黑漠里唯一的亮点。
广寒笔直走向冥皇律,在他面前松开衣裳,转身跪坐,拨开头发露出黑箭和背脊,冥皇律在精灵王之后,一反他平常快得肉眼无法辨识的拔刀术,缓缓地拉出八殇剑刃,鳞波吻上锋口,镀着星辰般严厉的光。
「来吧!别让我痛太久。」脸蛋藏在崩落的长发里,广寒幽默地笑言。
奇异的动作,白羽万万料想不到,广寒所谓的离开,是让馆长杀了她!时间无多,难道指的是广寒的人类时间?她不是无所不能的精灵王,为何最后选择走向死亡?
他抓紧胸口,染了六合的泪和自己的血,那里脉动剧烈得发疼。
「为什么?广寒,妳不是很强的吗?区区一个禁咒──」
白羽吼道,他想跑过去,领域却无动于衷地拒绝他,攻击全然起不了效力,冰层部分坟起震动,碎成大块浮上空中,旁观的千虫无法动作,只能担忧地鸣叫着,然所有努力都穿透不了那区圆形空间,甚至连半点涟漪都无法勾动。
广寒对着白羽的方向抬举右臂,竖起食指,稍微侧过脸,他看到精灵王始终不变的玩世不恭。
「我很强,人类不可能利用已存在的物质力量打击我,就算是圣区世也不行,所以他是利用我的力量,让大量死灵缠着我,从伤口侵入,死灵被我体内数亿年的原始海水吸引,想回到生命最初的形态消失。」
低低的笑声从广寒口中吐出,那是压抑到了尽头的危险状态。
此刻广寒满脑子都是解咒复原后对圣区世的复仇计划。
「这种禁咒施在人类身上没什么,但是对我广寒而言,数十万死灵像水蛭一样往体内钻去,却不可能有魔力更强的人替我拔除,可就不好玩了。这招也只能趁我化形为人类,有实体的时候用。恶灵想回归诞生前的虚无,基因里刻画的熟悉回忆,都在我广寒里。但是,这个人类身体无力承受,躯壳太沉重了,我要回归自然。」
广寒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明知对她而言,生死只是能量流转,形体变化……
白羽握紧十指,该对广寒说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看破生死,超越生态系的存在是很潇洒没错,但广寒是……纵使没有珍贵的东西,也不懂得难过的精灵。
只因她的存在方式没必要像人类一样,为了在短暂的时光里活下来,拚命地制造些宝物般的回忆。
她连人类的同情都不需要,广寒终究是「广寒」,她的原形是这片孕育白羽和无数其他生灵的银白世界,「世界」的意志早已超越人类自私的情感,否则人该如何在地上生存?
就算没人珍惜这孕育自己的自然,自然还是忠诚无我地维持让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能稳定生存的规律。
但是他……白羽不想承认,那在心中鼓动的声音。
「看着我,好好地道别。别怪罪小律,他杀我也如同我创造严冬,是常态啊!」
「广寒……为什么妳还笑得出来?」白羽扪心自问,该是解脱了,自己被广寒添的麻烦还不够吗?
她整他、烦他、骗他、使唤他、拖他下水,把白羽的平静假期搞得一团糟,现在的情况发展对广寒和自己都有利无害,为什么他半点也不感到开心?
广寒很痛苦,否则不会从矿山回来后,就收敛了跋扈,往水里藏去,如同他第一次看见时的样子,在深水里冰眠。
透过力量互联,白羽能感觉禁咒令人窒息,然而他所感觉的不知缩小了多少倍,又在广寒身上放大回原状。
白羽不管广寒的真面目到底是恐怖大魔王或者慈悲的神祇,自然力也好,精灵也罢,在他眼中广寒就是个任性大小姐,漫不经心到令人捏把冷汗,但是无法放着不管,当广寒落入危险时,白羽还是会去救她。
没有人保护广寒,就算她不需要人来保护。
当那极稀有情况出现,白羽才知道她的话是正确的,就算他想替广寒解除禁咒,他也不具备那样的能力,自不量力的白羽,竟想保护世界?
没有人保护六合,也没有人保护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姊姊,盛满幸福的陶杯,因此摔碎无法复原,他们的人生都留下伤口,没有人完美无缺,有时便隐隐作痛。
就算他明知求不得,还是不舍而希冀恳求,那又如何?
所有失败的苦他会吞下,但是让他挣扎吧!
「因为我开心。白羽,再问你一次,我,性感吗?」广寒转头看向白羽,瞬也不瞬。
「是的,妳很性感。」
这是最后了,谁能否认广寒的美,独一无二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精灵王……
广寒愉快地闭上眼睛,风压使银发飘起,背后爆开无色水花,她虚软地朝水面跌落,透明的海水溅到冥皇律收回的剑刃上,剎那染为鲜红,彷佛昭告了被血兵之力强制抽离,亡者不得安息的怨怒。
精灵王之死,静谧而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