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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第五章 永不凋零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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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净纯无瑕的雪花落下,走在狭隘脏乱街道上,少年拉高了大衣,寒冷仍如附骨之蛆顽强地咬进纤维里,他无可奈何地注视着那片雪点破坏了眼前的景象,带来强烈的不和谐。
白羽已身在萨古区域,这处由中央星城数个堕落边区组成,同时也是杰弗炎斯幅围最大的贫民窟。此地虽只是萨古边缘,还无秽民沿街拦路抢劫乞讨,这却也因无数小帮派在此活动的关系,占走了生存空间,兼由武器改造、情报交易和一些专接特殊委托的事务所利用,虽然龙蛇混杂,还称得上是另一种都市样貌,尚未糜烂到连生气都失去。
他瞪着通讯仪,然后按下通话键。
「喂?那家店到底在哪里?我找不到。」
泷家二少爷失踪,老管家松居然偷偷连接他的通讯仪,先不管他们怎么知道他的登录序号,但是寒假都开始了,白羽一心只想回老家过冬,岂料来破流家最后的晚餐后,竟然又被牵扯上泷清雅失踪问题。
「……这里的路和你说的不一样,再说,小雅都这么大的人了,去Pub消遣一下没关系吧?什么?不能让星凰首领发现他去那种店鬼混?」白羽按着抽痛的太阳穴,同时尽量对经过他身边却摆出一些挑衅动作的少年视而不见。
看来老管家似乎蛮照顾年纪较小的那个泷,听管家说,泷星凰并没有真的让影卫或另派人监视泷清雅的一举一动,达到控制弟弟的言行俨然将泷清雅当成操线木偶,但人若在家就必定会问起泷清雅去向,不许他涉足太混乱的场所。
而此区并非泷的地盘,虽然没有明显的敌对势力,松还是希望白羽能尽快找到泷清雅,从他的语气听来,好像松早就清楚泷清雅会到洋骨尔街区的某处,却还默默替他隐瞒。
「小少爷自从遇到你,变了很多,比较有生气了。」
能用这种亲近的语气评论,毕竟是照顾大小两个泷近身琐事多年的老管家,比起指挥护卫和巡逻机关,接待重要客人的外区总管,松管家要见到更多的泷清雅,或者说,他原本就看着泷家人从小到大,从青春至衰老。
只是,松除了号令使女花匠等下人处理好家事并无实权,影子般的老人。
「嗯,小雅他真的很爱生气。」
「不的,小少爷他以前不喜欢哭也不笑,只有面对星凰大人时会有脾气,我教他弹琵琶,他就扣掉吃饭和练武时间后拚命练习,连觉也不睡,实在让人担心。」
有如自虐般把不满发泄在自己身上,既不拿低下的仆人发怒,在深居简出的泷家也找不到敌人,学校是一群畏惧或盲目崇拜他特殊身分的无能,泷星凰其实并没有禁止他的思想和交友,世界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泷清雅。
没有权力欲、同伴,个性别扭到泷星凰担心他连应该要有的野心也丧失,才把泷
清雅往学校里丢,限制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去经验人性的洗礼。
如果没有用,就贯彻到有用为止。
然后,泷清雅会自觉到,外界有多少觊觎他一切的敌意,有如何欺骗他的人,他必须利用的事物,该放弃什么,那时候,过度天真的幻想和厌恶就会被筛洗,而泷清雅就能正视他该前进的道路,完全不用靠泷星凰去说教。
直到有一天,泷家出现指名要找清雅的人来叩门,这是过去前所未见的事情,将原本逃学在家,举止极端冷漠与封闭的泷清雅带到了学园,无论他是否是厌烦了在家看到泷星凰,或是当真想出去,总之,自那天后情况已经开始变化。
「因为他很容易认真呀!」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的人,便是泷星凰认定为隐忧的少年。
回到连自己都踏入萨古贫民区的外出动机,白羽爬上一条死巷墙头,发现墙的另一边是整块区域下陷的房屋,歪歪斜斜的简陋阶梯塞在建筑夹缝之间,步履迟疑地拾阶走下,发现通往某个地下室的入口双扇门呈现拉开状态,墙边镶上铁板,上书「Nscape」,似乎就是Pub的招牌。他继续走去,发现情报中的偏僻店面。
通过两扇铁门和有着水霉的走道,奇怪的废墟里终于看见一家营业店面,只是门可罗雀,客人三三两两,舞池空虚可怜,座位是柔软的沙发,用植物和不同面向摆置做出隔区,灯光柔和幽暗,空气中有小提琴的擦弦声,是家休闲取向的夜店。
吧台用原木和纯黑玻璃构成,凹陷沟壑装着发光的裸露冷光灯管,光线穿过玻璃后,便成为一种暧昧且充满死亡暗示的颜色。
「蓝色……」口中嘀咕着,白羽对照着Nscape里的来客发色筛选,走到吧台边,一个人早已趴倒在玻璃上,手边多了一堆空玻璃杯,吧台后是一个以平常心擦着杯皿的酒保。
白羽在泷清雅相邻位置坐下。
「想喝什么?」
酒保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举手投足间有股环绕的人文气息,鼻梁上骑着无框眼镜,在这个年代,会戴眼镜的人不多,因为并不是那么方便,但是白羽认识的人中,却有不少还是使用这个改善视力的工具,包括他自己。
「他都喝些什么?」白羽看着泷清雅有的剩余,大部分见底的调酒杯款式相同,成分也一样。
酒保放下手边动作,抬头专心看着来客。
「小雅来这里只点XYZ,虽然不是招牌,不过调给他是没问题,XYZ以兰姆为基酒,加入白柑香酒和柠檬汁,当餐前酒也可以,喝起来不会太烈,不过后劲很强。」他两手靠着台面,撑着脸颊。
「你是他的朋友吗?他会点这种不像他会喜欢的选择,好像有原因的。」
「算是吧!我要冰开水。」白羽避重就轻地回答。
「你叫他小雅?」
「他不理会一些找他搭讪的人,有好几次还帮我解决来店里闹事的客人,因为小雅不肯说他姓什么,我只知道他叫清雅,所以就这样称呼了。」
「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国中生,不打算卖他酒,可是好像有人比我先开口,错认他的年龄挑衅,下场是躺到地上起不来,然后他丢给我一笔巨款,够他天天来店里消费上好长一段时间。」
「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学生吗?」看来很爱聊天的酒保,拿着冰钻敲着酒冰,眼睛看着白羽,也不怕凿到手。
「白羽,白色羽翼的白羽。」
酒保对这个名字沉思片刻,将冰开水推到白羽面前。
「这么说来我们的名字有点像,我是飞鸟尽,生命尽头的尽。」
酒保一直操持着汉文。
「其实我也是夏族人。」笑了一笑。
「XYZ这种酒的涵义是『至高无上』,不过,我不认为这算小雅的口味就是。他今天喝多了,你最好早点把人带回去,白羽。」
「我知道。这家伙酒品好不好?」白羽忽然问。
「算是不错,闷头喝到睡,不会闹酒疯。对了,顺带一提,Nscape没有暖气设备,你要考虑清楚。」
白羽还未出现动作,酒保好心地提醒。
「没关系,小雅很耐冷的。」
回答他这句话的是,从滴水的冷发中怒张的杀人之眼。
片刻清醒后接着是无尽茫然,因此白羽很轻易地就牵着泷清雅离开那家冰冷又神秘的Nscape,他看到的酒保原来是代店长,店面的投资股东之一,平时白天有自己的工作,偶尔才会下海客串酒保,也碰巧次次泷清雅都在他值班时刻来,才会特别留意这个客人。
走没几步路,白羽感觉右手好像拖着一枚铁锚,正不断下沉中,两人只好找了处路面中断出现断层高差的废弃阶梯上坐下,身边混拟土裂缝掉入草籽长出各色杂草,随风摇曳。
刚才某个瞬间,白羽虽然闪得快,颊侧被拳头边缘擦到的地方还是红了一片,他只好把脸放在冷风中冰镇,泷清雅低头坐着,表情被浏海遮住,看不太清楚。
「你醒了吗?」白羽测试地拍向他肩膀,个头娇小的人影就斜斜往悬空的一侧倾斜,白羽见状连忙把他拉回来。
「看来还没。」
「你收到希沙的信了吗?」白羽又问,得到轻微摇晃一下的回答。
「我明天就要走了,先回学园牵马,然后赶路回临安,你寒假要做什么?」
「……那个人要送我去忍族村落。」以泷的人脉和势力,要把宗家次子送进神秘成性的忍族,接受类似训练营的生活并非不能办到,只是一不小心在该环境极有可能丧命。
泷星凰在大平原追捕小弟的动作,只是给他热身的心理准备,忍族村落的危险程度要更大,通过考验是他被赋予的阶段目标。
「噢。」白羽不知该回些什么,虚应着泷清雅。
往远处灯火眺去,诸多亮点象征了生命,两个少年并肩看着灯海,长久默然。
「有东西忘了拿给你,昨天你直接回星城。你的精卫。」琵琶轴和流星壤弦剑卷成一团塞入泷清雅手心,寒冷刺骨的触感立刻贴着肌肤,泷清雅的武器寄到了白梦堡,白羽会回中央星城找他正是为了归还精卫的事。
「每年冬天她都会回来,但是今年她不在,不过房子还是得整理。」白羽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泷清雅知道,也或许他并不放在心上,白羽说的是自己的姊姊,白袖。
过去白羽虽然同样靠自己在家中独自生活,却也很能够自处,毕竟他有许多打发时间自得其乐的方式,孤身负笈北上念书,并无出现严重的适应不良。
但是拥有一个固定可回去的地方,毕竟意义深远,家在情感中占有盘石不转的分量,纵使那个家总是残缺和彼此等待,有时爹娘跑商队,有时孩子去上学,有时各自去旅行,无论飘零得多远,根却永系临安。
所以白羽从学期中就计划好寒假回家过冬的决定,即使发生了许多事情,也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依然不曾动摇,这股思乡的渴望反而更剧烈。
更重要的是,寒假到来,自己终于可以过着清闲安宁的日子。
或许是错觉作祟,白羽总觉得到艾杰利后,不幸和受伤的次数抵得上过去在临安的十七年,还有零碎可找。
「忍族,听说是居住在树海边缘精通战技的神秘人种,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小雅,是你应该没问题吧?」
相比之下,白羽就替泷清雅感到可怜,别人假期在玩,他还是得继续魔鬼训练,况且没了上课问题,行程还可串连起来。
这样的生活有哪里好羡慕呢?过人的能力是血汗换来的,以泷清雅的情况,当别人为了理想或利益在拚命,他却只是在维护既有条件,凡事若是太理所当然,就显得无聊了。
白羽就没有泷清雅拚命锻炼的根性,咒术学院不说,和历史学院有交情,也常被东方伶拉去演艺学院,绿京和藻学长出入甚繁的医学院,更是三不五时有新发现找他去欣赏奇观,书院也有他的足迹,更别提相关社团。
白羽忽然发现,他只在海新社的活动较常看见泷清雅,扣掉他和破流约小雅出来的时间,其他时候,泷清雅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事?自己竟是陌生不知。
白羽虽没有探人隐私的嗜好,却感觉可以从小雅不经意透露的只字词组,猜测大概不脱泷家领导者须培养的能力训练,或者,他又一个人到了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
譬如今日的情况,白羽从来不知道泷清雅会独自到泷家势力范围以外的洋骨尔街,出入位置隐蔽,店内气氛特殊隔离的夜店Nscape,不告知任何人,喝到完全醉死。
就像四十几岁的失业中年人,相当让人欷吁,是白羽想象不到这个年纪的少年会出现的举动。
「这样很危险,要是现在看你不顺眼,只要一脚踢你下去就好了。」陡坡除了长草,还有尖锐的碎石和铁枝突出地面。
白羽坐在洋骨尔街紊乱道路高出的边缘,这块他从未踏足的陌生地区,游走此间的脸孔从老到少,形形色色,眸光是无所畏惧的自我认同,随时带着野兽彼此撕咬的戾气和领域感。
尽情挥洒彼此廉价又蕴满野性的生命,用一种直接而傲慢的姿态,却不明白责任的意义。
「还有受伤喝酒对身体刺激太大,肝和……」
讶异于泷清雅合作又质量优良的安静状态,白羽转头才发现旁边没了人影,泷清雅半边身子已经构出了断层边缘,呈现匪夷所思的沾黏姿态,白羽赶紧扑过去将他捞回来。
「酒品好,可是睡相不好。」白羽认命地拉起一条手臂绕过自己颈后,将睡着的人给扶起来,并决定回去后把这点也列入观察笔记,刚好在「讨厌女人」下面那一行。
黑暗的大海,无光的梦境,卧倒在任风浪抛玩的小舟上,没有帆和舵的小舟。恐惧吗?泷清雅不这么觉得,他只是任身躯摇晃着,不去厘清是前进或后退,不想张开眼睛,他一直在意黑色的事物,却不知道为什么?
不断作着类似的梦,无彩色和超现实的片段彼此连接,他不畏惧黑暗,那么,何以特别在乎?他似乎想从这种情意结中找出什么?
此刻的感觉也很熟悉,很久以前,记忆中有着残缺而极度紊乱的剪影,然后是张开眼后对上的一双黑眸。那不算人类眼睛,眼睛只是细小的器官,不会让人感觉超乎现实,彷佛看见无边无际下着夜雪的天空,既没有温度,黑色中还隐约染着红。
因为很不舒服,泷清雅已经把那个梦境给忘了,而那时候他真的小得不记得太多事情,那阵子他一直在生病,并在意识模糊间被搬来搬去,似乎是在躲避追杀,那时候,泷家被毁过一次,他和泷星凰不得不短暂流亡。
有一次不知怎地就像搭小船,不是坐车,也没有照顾他的女人温热喘息的胸怀和拚命揽紧他的纤细手臂,摇摇晃晃,只是不至于震得人难受。
但是泷清雅觉得冷,脸和手一直触摸到冰凉丝滑的东西,他试着要拂开那些冰凉的事物,但是它们又很快地聚合,久了,泷清雅自己的体温传到了上面,不再那么难靠,高烧也退了,他才满意地睡着。
几乎要忘记小时候体弱多病的自己,他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因为正如泷清雅所希望,也不得不做的,他已经变强了。
希沙是谁?他只是一长串的通用语言,和一双苍白的手,希沙是个陌生人,却无条件对他好,藉由希沙的手,他认识了人类的温度。
但是他所厌恶的那个人,却从来吝于在对练以外的时间加于一指,什么是令人怀念?他从来就不知道要怎么去明白不曾拥有的东西!
人不断地遗忘,逐渐长大的同时,回忆也如玻璃滴漏中的流沙,消失在狭隘的缝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