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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二章 红尾之泪 (3) ...


  •   又是一个雪止月明的黑夜,在黎明之前,冰冻的大气和远方的星光一样干净,古代异教神祇的雕像微芒闪闪,白羽屈膝坐在翼像肩头,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却炯炯而明亮。

      明明是醒着的,安卓尔还是那么清楚,拍在肩膀上的重量,或是他的笑声。

      在这孤高而迎向黑夜的路西法上,安卓尔还能攀登而上吗?

      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人影。

      听说配置的解药要随着新陈代谢转上半天才会作效,白羽对于学长的治疗,毫不反抗任其进行,苦笑着接受了解释。藻学长不会骗他,但红尾的毒性如此诡谲,却让白羽连感官都不可信任。

      要他承认现实比较重要,再度抹杀那个人的存在吗?

      其实他也愿意就这样,去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假使不是因为这么做会让一些人伤心,白羽不否认追逐那个人的背影也有种吸引力。

      你在等我吗?安卓尔。还是迫不及待的我,呼唤你再度从冥府过来我的身边?

      安卓尔蹲在黑曜石面上,这尊由千年前的艺匠们凿刻,切割为数十公尺高的黑曜石矿所雕成的艺术结晶,吸引了他仰头好奇观赏。

      「好棒的巨构,是普沙法地区古老传说的神祇,用传统技巧刻出的原住民轮廓。」
      他索性在高巍的石像手臂上席地坐下,两手撑在背后抬头仰望。

      「安卓尔……」白羽的声音划过安静下来的雪地上空,狂风也短暂地微弱下来。

      「什么事?阿羽。」

      「你不可能知道这尊翼像的由来,你之所以能说出来,那是因为我知道典故。」

      安卓尔掠起前发,两人一高一低的对望,雪滑的石面,不比走钢索安全多少。

      「你终于发现了。我一直在等你问一个问题。」他拍拍臀部上的灰尘,敏捷地站起并维持平衡。

      「当我被不良少年强行注射毒品,我亲爱的莲不得不遭受侮辱,我在你带警察赶回前就死了,那之后你也不知道莲的下落,我们三个好朋友,竟然就这样忽然分开。你想问我会不会原谅你对不对?」

      白羽把头埋近臂弯里,只露出疲倦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其下似幻还真的人。

      「我会说什么,你也很清楚吧?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玩着这样的游戏呢?」

      安卓尔举起双手,又似那第一次来访的自言自语。

      「原谅我吗?」

      「傻瓜,又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

      「你的梦想全部落空了。」

      「没关系,反正你一定会替我记着,我们的豪情壮志。」

      「我会替你关照其他人。」

      「那我该说我可以安心地去了吗?」

      安卓尔演罢垂下双手,慢慢朝白羽走去,路西法翼像起伏不定的冰滑肌理,如履平地,直到离白羽不过三步之遥,用一种违反人体重心的站立角度半浮在空中。
      这次,安卓尔直接看着白羽。

      「又不是你的错,傻瓜!」

      他想向白羽伸出手,指尖连同衣物却渐渐硬化灰白,浮现苍石裂痕,他的动作进行得很慢,仍是努力挪动脚步。

      「就算事实丑恶,我也不想用任何假造的美好来掩盖,如同我永远不可能听到的答案。」白羽眼也不眨,黑夜,石像,冰风,这是现实的风景。

      安卓尔终于碰触到白羽,全身也如敲裂的石膏,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纹,濒临崩毁状态。

      「安卓尔,你只是我思念过去创造出的梦境。」一个自己扮演的幻影,自问自答的游戏。

      白羽终于将整个脸埋入手臂,安卓尔倒在他身上,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只是身处一场日常的午茶。

      「但又何妨?我的老友……」安卓尔的音量微弱,即将被风声淹没的飘渺,只是翼像上滑落一片本不存在的雾气,再也没有踪影。

      「再见。」

      那是极清晰的残像,和其他为白羽珍爱的回忆一起收藏在圣域里,他已经忘了安卓尔临死前扭曲痛苦的表情,只有一朵顽皮而狡猾的微笑,永久地为白羽所记。

      他那虚弱又才华洋溢,满脑子浪漫的贵族好友。

      望着肘弯内侧的注射针痕,就这么些药剂,将他拉回了现实,往事历历在目,白羽为着这场逼真得几乎令他感到幸福的美梦,无法抑止地感伤起来。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和临安郊外乡村的孩子玩着家家酒,领头的是年纪最大的少女,他的姊姊,白羽对这种和空气说话的假装游戏并不感兴趣,但是每回还是被白袖拎去参加,并且一定要当被医治的病人。

      因为白羽和那些一秒都坐不住的孩童不同,他总是能称职地扮演奄奄一息的病人,在大家的摆布下偷懒休息,径自思考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

      有一次,游戏玩得过火了,白袖把死掉的白羽放在草地上,吩咐他不准动也不许张开眼睛,捡了一堆白花放到幼小的白羽身上,黑暗世界凉爽而宜人,白羽当成睡觉般,真的乖乖不动,总比又被当成玩弄的对象,灌一肚子恐怖的青草茶好。

      参与家家酒的小孩害怕的退缩了,一个个悄悄溜走,恰巧也是回家吃晚餐和家人团聚的时间,黄昏世界是强烈的光影,大树荫地只剩下姊弟二人,还在坚持着假装的游戏。

      白羽终于装腻了,想要张开眼睛,一只手掌却覆在他眼窝上,不让他起身。

      于是那个安静而无光的世界一下子武装起压迫感,然后钻进了姊姊温柔而残酷的话语。关于死亡,真实以及面对的问题,他终于知道死亡的后果,它就盘据在身边的人体内,恐惧让他流下眼泪,但是他还是不敢起身,因白袖并无把手移开。

      白袖也哽咽了,她不愿这么早就把答案告诉白羽,然而不说的后果是,往后他将无所适从,为了放心地追逐自由以及接受命运,她宁可就把这破坏性的答案植入幼小的弟弟心中。

      那是白袖离家出走远游的前一天,白羽知道了事实,他得到不能再依赖姊姊的结论。

      人死不能复生,死亡就是分离,然而依旧不能逃避,否则将迷失方向。

      他不知白袖和他玩的那场体验死亡的游戏带来的影响是好是坏,若是他无法理解,或许就恨着抛弃他远游的家人们;他看清了方向,这种真实却永远地背负在身,成为除不去的负担和禁戒。

      弄人的命运,还有连让自己逃避偏激的机会也不允许的白袖,和为此忧伤的父母。

      他们不曾误解彼此的情感,或许就是这场游戏伤害之下的回馈吧!

      ※※※

      「小学弟!」令人窒息的大拥抱,换来白羽想也不想的后肘攻击,想是正中妖未愈的伤口,他僵直了一下,白羽一溜烟地滑离妖三公尺,反射速度之快已经完全与他的宠物媲美。

      「你反应别这么快嘛!」妖看着落空的双手叹息。

      「怎么和藻一样呢?」都很难近身的个性,想到这里妖又开始怀念起藻来。

      「学长,你痊愈得还真是快。」

      彷佛又回到刚开学三不五时被偷袭的情况,妖总是喜欢抓抓白羽的衣服拉拉他的头发,将小学弟当成某种玩具,让白羽很快就必须和藻一样诉诸武力才能表示他的不满,而且对方还觉得有还手才正常,白羽戒慎地看着某个说变态真的就是变态的学长。

      「浪游说,人类的喜爱和好感都是透过肌肤之亲来表达的。」

      妖回忆起来,那时他有事到领导学生房间里去找人,时川浪游就是搂着个背对他的女孩子纤腰,一本正经的对妖传道解惑。

      不过他倒也没看过时川浪游这样和同学表达好感,所以浪游真是孤僻的人。

      若说妖的理想女性是藻,那么他认为男子汉就当如时川浪游,拿得起,放得下;那还不够,他要做得比浪游好。为此妖甚至还和某位馆长切磋过如何攻克冰山的技巧。

      「原来学长才是始作俑者……」白羽喃喃自语。

      他就想妖那种奇怪的亲近方式是怎么来的,说是幼稚,却也不是对人皆如此,价值观从小偏差就很难救了。

      「你说什么?」妖敏锐的竖起耳朵。

      「没什么。」

      「唉,总之,那次我和藻去圣山送回罗芙幼鸟的旅程,我才知道浪游说的话真的有道理。」妖揣着袖子,今天长长的黑发并未梳掠整齐,只是草率的披在背后随风飞扬,让白羽联想到四元封界内那些神采风流的独角兽鬃发。

      「果然很有挑战性,不愧是我的藻。」妖握着拳心语气雀跃。

      每次都想说妖自找苦吃的白羽,每次都发挥良好的耐心忍下发言欲望。

      「学长,你真的不是人类?」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据说连绿京都检验不出非人细胞,那么妖之存在,到底是何种生物?

      绿京也从原本的跃跃欲试,到看着检查结果抚额大笑,直道:『我服了!叫他躲好!别被学界找到!哈哈!』

      显然绿京对有异族能这么执着及完美地模拟成人类而感到相当有趣,与其找出妖的本质研究,还不如看他能和学园里的人建立出何种关系?

      「学弟第一次来白梦堡的时候,浪游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人类和妖族的混血儿吗?」妖了然的看着白羽好奇目光,难不成单纯的小学弟还真以为时川浪游是开玩笑的?

      「想看我非人的模样?」

      白羽大力点头。

      妖站起身,宽大的衣袍灌足了风劲,拉出他笔直的身形,黑发如泼墨,低头对着白羽。

      血红瞳眸,纵使目光和悦,仍呈现与生俱来的邪异,发光的蓝绿色螺旋花纹从额角蔓延过眼下,额心突出了碧玉角质块面,手从袖口伸出,关节突出肌肉缩紧,变成鸟爪子般的淡青手掌,指尖钻出了锐利的长爪。

      白羽一时间对妖的变化看呆了,判若两人的外表,令人难以想象之前那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与现在这个虽不能说恐怖,但也多出某种邪气特征,更让人目不转睛的奇幻存在是同一个人。

      「如果你成了这样子,藻学长打得赢你吗?」其实白羽最有兴趣得知的是妖与藻的战力差距,虽然平常看起来是藻单方面在欺负妖,但观察久了就会发现,情况应该不是这样。

      「部分妖化?」妖从口袋拿出一颗苹果,用爪子的锐面刮削起皮。

      「要是没有后顾之忧,单打独斗我可以干掉大概二十头前阶异种生物。人类和我们是不能比较的,若是培养用或是混血的弱种另当别论。」

      「可是学长老是让藻学长摔你。」看妖的模样,大概是没可能想要还手了。

      「我怎么可能摔藻妹妹呢?她是那么需要保护。」若以妖的标准,人类的体质真的算虚弱没错。

      「再者,我也有人类血统,当然是要以男人的身分来一决胜负,血族的力量只会给我带来麻烦。我好想组织一个幸福家庭,永远快乐的和藻生活在一起。」

      妖就用那副邪恶的外貌直接陶醉在粉红泡泡之中,看得白羽交感神经非常不协调。

      「藻进咒术学院,我也进;藻留长头发,我也留,藻喜欢物种调和学,我可以帮她解剖,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是最适合她的男人。藻当然是留长头发好看啦!希望她一直不要剪。」妖祈福似的说完最后一句,又像个幸福的呆瓜傻笑起来。

      他最近也作了个舍不得醒来的大大好梦,梦见藻温柔的帮自己疗伤,虽然醒来看见的是浪游和小学弟有点失望。

      果然妖藻是同进退的,白羽凝神看着妖学长,竟连五官都有六、七分像,只是妖的面貌要柔和些,更别提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难道妖学长……

      「学长,你和藻学长是青梅竹马,那是他教你人类的事情吗?」

      「是呀!礼仪,风俗,说话都是藻教我的,我算是孤儿吧!」妖想了想后承认。

      「不过藻的耐性不太好,很多事情我得看着她做一次后马上就学会。」

      「藻很厉害呀!什么都会的样子。不过她很害羞,和她的家族都不接触也不说话。」

      真的是害羞就好了,那位藻学长。白羽冷眼旁观一边想。

      「学长,当人类真有那么好吗?」果然妖一直在模仿藻,才有那么无懈可击的生活习惯,和学业能力上的成就。

      「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妖别开脸咬了一口苹果,肌肤不知何时恢复成正常的白皙。

      「别提这个,就要黎明了,今天应该可以看到日出。」

      「学长,你好像很习惯这样?」带着点心蹲在路西法翼像上,翘首观望着漆黑风景。

      「嗯哼!我喜欢来这看日出。以前都没空看,只顾着贪睡,不过有一年夏天清晨走出白梦堡时,在石阶上看到蝉蜕和被一大群蚂蚁围绕的半只蝉尸。」妖眼中有着莫名的沉郁。

      「在地底活了十几年,蝉的幼虫好不容易蜕变成能够飞翔的姿态,却连晨光都没看到就死去了,你不觉得很悲惨吗?」

      「嗯。」白羽知道那是妖学长打算及时行乐的意思。

      蛋白色的云朵从东方升起,很快射出了金线,仅仅才经过五、六分钟,鲜红日轮已将翼像上的残雪照射得闪闪发亮,光亮却不刺眼,温暖而美丽。

      「Lucifer, how fallest thee from the heaven……」妖两手探出如翼像,彷佛要接住无形的晨光。

      「Light-bearing,Gloominess,曙光可以覆盖一切幽暗,所以我喜欢这里。」

      「路西法之所以没有手持火炬,因为阳光就是祂的火炬吗?」白羽喃喃地询问,震于眼前的庄严景致。

      残雪宛若银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以黑质为底的石面,更衬雪光耀眼。

      咒术学院的信念便是「希望」,因此将古民族残留的曙光之神黑曜石像作为精神象征,路西法像的存在对妖又别具意义。

      至于解为堕天使亦可行,许多外院学生不解典故,理所当然把翼像配学院生涅上加黑,近代工匠将残缺的黑曜巨石再做修复,刻出浮雕双翼,得到另一个象征意义「革命」。

      但是白羽想第一神学院会有如此大误会的原因,和白梦堡后门另一座巨型石雕,正好是米尔顿的作品《失乐园》中最后一位踩着天界大战血污堕落而去的天使彼列脱不了干系,正好第一和最后互相对应,除此之外白梦堡内外也放了不少基督教化后被当成恶魔的异教神祇雕像。

      但对他们而言,不管天使或恶魔的雕像,就只是美丽壮观的艺术品而已。

      白羽抹去镜片上的露水,出神地凝视前方朝阳。

      「但我还是相信希望……」妖躺下,手脚搁在冰冷的石头上,呼出苍白结冻的气息。

      他仰望着天空,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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