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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伤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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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旁的古树,新绿不知何时已完全消没,隐在一片深绿的海洋里,准备迎接即将驾到的酷暑。
空气里弥散着桅子花的清香。
暑假就要到了啊。
风绪左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觉得既无聊又无趣,像是缺少了什么,心里有些空落。
“呐,小绪,那男生,好几天都没来了呢。”
风绪一怔,头从撑着的左手上急滑了一段,好歹稳住。
这个嗅觉敏感又喜欢一语中的的女人。真不讨人喜欢。
“他不来正好,我耳根清静。”
风绪口是心非地扭过头,恢复原来的姿势,望着窗外,没有特定的目标,仅是望着。
“嗨——!绪——!一起去游乐园吧!”
“嗨——!绪——!一起去散步吧!”
“嗨——!绪——!一起去海边吧!”
“不要。”
虽然得到的回答统统都是“不要”,但这家伙总是乐此不疲。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可是某一天,风绪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习惯了这放学后必经程序一般的呼喊,习惯了从教室到寝室短短的时间内,耳旁不停歇地嘘寒问暖,习惯了每天早上躺在课桌里的早餐,或者偶尔冒出的稀奇古怪的手工艺品,习惯了脑海中只要一浮现出脚上登山靴单肩登山包眯着眼笑的人影,嘴角就些许不易察觉地轻微上扬。
嗯,是有好见天,不见他了。
风绪猛吸了下桅子花的清香,眼角却突然瞟到一个人影。
斜靠在古树下的颀长人影,微仰头,冲这边轻轻地挥着手。
风绪四下里看了看,除了自己和砂姬,没人会在这个下下周就是期末考的紧张时期还优哉游哉地白日发愣。
“呐,小绪,你认识那个人?”
风绪摇摇头:“估计他不是给咱打招呼。”
那人却恰好在此时冲这边笑了笑。
风绪心神一凛,撇过头去。怎么回事?这样的感觉。
“嘿,小绪,乐子来了。”
风绪看向窗外,戴着红袖章的两个女生,从高三学部处疾驰过来,大老远就开始高叫:
“暹海学长!现在可是自休时间!你又……”
暹海?记忆中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两个女生风绪倒是知道的,学生会纪律部委员,二年级,之所以能够随意出入高三学部,是因为她们接受了专监三年级自休的任务。
三年级的学生还能在学校待上两三天,接着便是三天假期,休息身心,准备迎战下周四开始的,为期两天的全国高考。
“暹海?!”
好些没于前方的书堆,埋头专心啃书的人抬起头来,纷纷望向窗外。
“呀,小绪,那家伙貎似是个名人呢。嗯……”砂姬手指轻敲着脸颊,“暹海?我好像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啊?!千星见!你竟然也……”
前面坐着的砂姬多动的猴子似的身子急往外探。
教室里还在看书的人,似乎已没剩多少了。
被叫做暹海的男生,左手摸着后脑勺,站得直直的,微低着头朝两个女生赔礼似的笑,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显得太在意。倒是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的千星见,猛然一个抬头望到了正在窗口冲他阴侧侧地笑着的砂姬,左望右望,一付想立马闪人的架势。
风绪自然明白千星见的苦处。
“哼哼……总算逮到你了。嘿!星见舅舅!”砂姬摇曳生姿地冲楼下挥着手,“这次回家,我一定会告诉千砂外婆!让她老人家脱下你的裤子,狠狠地打你的屁股!”
哈哈哈哈……
砂姬这个大喇叭。可怜的千星见,他在学校里如此英明的形象,要如何自保。
“呀,打屁股?砂姬,千星见学长小时常被打屁股吗?”
厄,不知死活的家伙。
“哼嗯~”砂姬缓缓地转过头,望着这个脸颊微红的同班女生,半晌,朝她头上望去,“啊……”
“呀!当我没问过!当我没问过!”
又一个逃之夭夭的。
“啊!”砂姬突然拍了下手,“我想起来了。”
“什么?”
“暹海。我听千星见这个家伙提起过。”
“是你们灵界的人?”
“不是。嘿嘿……”
砂姬脸上又开始露出阴侧侧的笑。风绪背脊一凉。
“你又在盘算什么诡计啊。”
“我想去认识认识他。”
“哈?!”
“因为千星见曾对我说,‘让我头痛的家伙,暹海哥是一个,你是一个!’”
望回窗外时,四人都已没了踪影。
*******
薛清然再次出现在风绪面前时,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
“嗨——!绪——!一起去露营吧!”
砂姬抢过了驴行路线单。
“冰泉?呐,小绪,好像要经过你们家乡的小镇哎。去玩一次吧,啊,去玩一次。”
薛清然在旁两眼期盼地死盯着她。
风绪轻微地点点头,望着兴高采烈的薛清然一蹦一跳地离开,一个大男生,就像个得到夸奖雀跃不已的孩子,垂着眼睑朝砂姬道:“老实交待吧,薛清然这家伙,给了你多少好处?”
“嘿嘿。这个先别提,你就想一直这么把他吊着?我可是听说这家伙拒绝了好几个女生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青梅竹马呢。”
嗯,是该好好整理整理这段莫名被卷入的感情了。
木槿吧,这女生的名字。
从驴行一开始,风绪就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敌意,尽管她如此地隐藏。但只要薛清然粘风绪太近,风绪又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这女孩的敌意就会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来。
气氛有些尴尬。
薛清然依旧精力旺盛地走在后面,时不时提出要替风绪背包,屡被风绪拒绝,却给砂姬趁机占了便宜。风绪一面瞪瞪夸张地东蹦西跳的砂姬,一面尽力不去理睬后侧方的木槿投来的不友善眼神,心里哀叹自己为何会掉入砂姬与薛清然共同为她设下的陷阱。
林间投下光的斑影,隔着树叶的间隙,跳动闪烁,晃着眼角,耳旁突然响起薛清然爽朗的笑,风绪两手紧了紧背包,触电般一瞬停在原地,微张嘴,心底涌起无数莫名的情感,想掩饰,但嘴角已然背叛,只得赶紧低头。
身旁的砂姬轻微“噗哧”了一声。
*******
驴行会穿过一片群山。
风绪记得山群中这熠熠发光的高山湖的名字——冰泉。传说曾经只是一眼清泉,四围丛成几束灌木,曾几何时,恣意成深蓝与葱翠。
风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喜这地,没来由的心里发慌。她无法明了这是何种情愫,长久而又持续,像是在告知什么,告知前隔着层层雾障,浓到她无法拨开看个清楚。风绪曾听母亲讲过,自己小时在冰泉附近昏倒过两次,一次是山洞,一次是灌木丛林,醒来时浑然朦胧,忘记了昏倒前发生的一切。
驴行的队伍逐渐行进到灌木丛林的深处,风绪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腐泥与枯叶,突地忆起自小常有的梦境。独自一人在林间狂奔,冰泉幻化成各种样态,施施然于眼前伸手不可及之处,从不曾让她接近,于是不停地跌倒,再不停地爬起,最终坠进道旁随处可见的黑暗。她小心翼翼不敢踏步,身上的微颤渐成抖索之势。
薛清然觉出了风绪的异常,抢下了她背上的登山包,风绪已无力拒绝,只怏怏地靠在薛清然肩上,由薛清然扶着走,但仍一个不小心,滑落下林间的小径。
坡并不算太高,却暗枝丛生。从坡道滚下去的时候,身后的薛清然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自己垫在了风绪下面,生受了最终的强烈冲击。
听着薛清然痛苦的闷哼,感受到身下的温热躯体生痛的抽搐,风绪却一阵慌乱,连忙蹦跳起来闪到了一边。
刚才那种感觉,那种似曾相识地让自己心痛不已泣血的感觉,像是要生揪着自己面临着血淋淋的咸湿伤口。她仿佛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血。
风绪抬起双手,啊……血!
“绪。绪。你没事儿吧?”
薛清然挣扎着坐起,向她靠近。
“你别过来!”
自己身上没有伤口,那这血,是薛清然的。啊,又应验了,我召唤而来的不幸,应验在薛清然身上。不要,不要……
薛清然盯着风绪半晌未说话,轻垂下头,复又抬头笑道:“别怕,他们马上就会过来的。来。我先看下你身上有没伤口。”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我叫你别过来!”
薛清然一怔,眼神有些落寞的受伤,像被抛弃了的孩子。
“别……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风绪头脑一瞬的闪念,心生惶恐,几乎是在狂吼,闭眼一把狠命推开了薛清然。
“啪!”
风绪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痛,漫延过全身被撞击的痛,渐成灼身的火。
“你还要清然哥他怎样!!!”
“木槿……”
“清然哥他为了给你买鞋,省了半年的零用。为了给你买你喜欢吃的早餐送过去还不能被你发现,每天早上六点过就得起床从家里赶。为了讨你欢心,拼命地做一些小工艺品,你以为那是买的吗?那可是他亲手一点一点地做的!每天想方设法地想逗你开心,你就有那么吝啬?!你就不能对他说一句辛苦了?你就不能冲他笑一笑?你就不能……”
“木槿,别说了!”薛清然拉住木槿的手。
“清然哥!”女孩哭呛着,“我只是看不过去了,连我都看不过去了。我本来想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开心就……”
风绪狠咬着下唇,面无表情:“以后,别再靠近我。”
带着血迹的手无力地缓缓垂落下去。
*******
“小绪,不去看清然,行么?”
“就这样吧。就这样。就这样就行了。”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为一个人担心的心情,有时需要让他知道。这可是最有效的疗养剂。”
“要让他不再靠近我,最好让他恨我,恨到尽头了,就死念了。……我去取水。”
风绪离开砂姬,欲走向不远处的冰泉,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薛清然的帐篷。帐篷内还亮着灯,篷内传来轻微的声响。风绪静静地站在篷外。
薛清然祼着上身穿着短裤躺在睡袋上,面无表情,眼神没有焦点。烧热的水在旁袅袅地冒着烟水之气,木槿正用沾湿的毛巾轻拭着薛清然身上的血迹。
“清然哥,现在还痛吗?”
“……”
“清然哥,我待会给你上药你要忍着点哦。”
“……”
“清然哥……”
木槿手轻抚上薛清然的额头,滑下他的脸颊,俯下身,抖索地,亲吻着薛清然的嘴唇。
薛清然脸颊上有泪滑落。风绪已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木槿的,还是薛清然的,亦或,两个人的泪,流在了一起。
风绪悄声离开,跪于冰泉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可是,为什么自己脸上有水渍呢。
这冰泉湖畔,露水真重。
*******
风绪一夜迷糊。梦的碎片零散纷落,反射着各式的人影,摇曳的耳语,欲拾无踪。
“绪!”
砂姬惊慌失措的声音将风绪吵醒时,风绪还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才会让一向冷静的砂姬,惊惶成这副模样。
“清然他……”
风绪突然有点明白了,一蹦起床,只是在飞奔出帐篷的时候,她还未能想到,这省略掉的内容,于她而言,是何等的残酷,与沉重。
“掉进去的是谁?”
“宸冈附高的薛清然。”
“他怎么会掉进去?!负责看护他的木槿呢?”
“木槿她在帐篷里浑身抽搐,眼神呆滞,人事不省,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这事儿真邪门了。”
……
木槿,薛清然……为什么会这样……
薛清然安静地躺在冰泉清澈的湖面上,离她一米远的距离,不近,不远。
初晨的夏日阳光,隔着浓密树荫的罅隙,铺洒了一层星星点点的金光斑斓。林间依旧虫鸣鸟叫,就像是晨晖直射的校园小道,只是眼前的人身体冰冷,再也不会露出爽朗的笑容,再也不会大老远地向她高呼,再也不会一蹦一跳的像得到夸奖的孩子。紧闭着双眼,风绪看不到他眸子里的色彩,亦看不到漂浮在上空的他的灵魂,所以,无从得知,现在,他看着满面泪痕、哭泣无声的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
*******
“小绪……小绪……你怎么了?”
风绪睁开双眼,枕下一片湿润。
“做了个很长,很悲伤的梦。”
风绪突然忆起了,那个一直开怀笑着的大男孩,躺在自己的怀中时,表情柔和,面容安祥,嘴角似乎,有着轻微的笑意。
也许,那仅是自己,私心的幻觉。
*******
……那些渐行渐远的风景,消隐在“咔嚓咔嚓”的秒摆中,由喧嚣变无声,由七彩变黑白,最终化成一抹哀凉的淡影,和一缕袅然天际的轻烟。只是,背影如此苍茫,眼神如此幽远,萦绕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