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记忆的囚徒》风刃砂

11、第十一章 摇篮萤舞

　　风绪脚步一个不稳，身子摇晃几下，瘫了下去。
　　一直闭眼感受着爻铃动静的千星见缓缓睁开眼：“你想退出？”
　　风绪背对千星见未做声。
　　“看来你似乎忆起了什么。”
　　“是你让我……”
　　“不。”千星见复闭上双眼，“对我而言，引出凶灵的诱饵仅是你这个人而已，你的记忆无关紧要。”
　　“我放弃。”
　　“什么？！”西正坎位的风慎伦惊叫道，“绪丫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放弃！”风绪能感到自己声音中斩钉截铁的程度。
　　“你头脑发昏了吗？！那凶灵可是作恶多端啊！我们队里有多少人在医院里躺着，要不要我给你数数？！肖恩博士的考古队可是死了两个人了！这鬼东西一日不除，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啊！”
　　“爸够了！别说了！”风绪低头大吼，“别说了。”
　　“你要我不说，那你就得给我站起来！”
　　“他……他可是小天野啊……”
　　风绪声音里有微微的哭意，带着悲伤与忏悔。
　　“小天野？”风慎伦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终究无果，“我管它是什么东西，趁早把它给除掉！这个祸害……”
　　“爸……爸爸……”
　　前方的黑寂中传来幼童的稚声。
　　砂姬惊异地环视卦阵。自己和千星见仍处于原位，但本位于正坤的风绪已处于否位，否位乾上坤下，天在上阳气上浮，地在下阴气下降，阴阳隔绝、天地闭塞，且上卦三阳爻，通路全堵。本位于正坎的风慎伦，此时处于师位，坤上坎下，仅下卦九二阳爻，其余全为阴爻通路。砂姬心中一紧，左后转身：“星见舅舅，你……”
　　“风绪除灵决心不定，她下坤直连我上乾。下地阴北坤位是卦阵根基，地位不稳，整副卦盘皆毁，饶是我上乾如何主控，亦是回天乏术。”
　　千星见的声音尤自冰冷，砂姬忿然转身，不再言语。
　　“爸……爸……”
　　怯怯的声音再次响起，风慎伦心中一凝。
　　黑暗中渐显出一个小小的人影。零乱的银发，生怯的双眼，眸子里泛着小心翼翼的紫蓝色光芒，奶白袖衫和藏青短裤褶皱得厉害。周身微淡的莹光，映得孩子小脸苍白。小人儿贴着山壁，一步步缓缓地移动，饶是如此缓慢，也似乎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行了几步顿住，毫无自信地小声道：“爸……爸？”
　　风慎伦呆愣在原地。
　　参天古树下昏睡的瘦小人影，躺在阳光下眯着双眼，却会在自己钓到鱼的第一时间蹦跳过来，比谁都开心。无论何时总会省下最爱吃的东西，西瓜、荔枝、卤鸭、烧肉……然后在自己加班晚归时小心翼翼地捧着，在“呀，真好吃”的称赞中兴奋得小脸通红。停电的夏夜会偷偷地爬下床，挥着几乎一半高的大蒲扇为自己扇风，因为“爸爸很怕热，早起上班很辛苦。”
　　可是，这么害怕黑暗害怕孤单的小天野，最终还是被遗忘了，被自己最珍爱的家人，遗忘了十年的光阴，遗忘在无声的黑暗与孤寂中。
　　自己是多么狠心的父亲。
　　风慎伦瘫坐在地。
　　千星见双眼猛睁：“一对无可救药的父女！”
　　千星见急急念咒，砂姬感觉到隧道内气息有一丝异样。
　　“你布的是双三重阵？！”
　　“单是一个三重，我没法肯定能掌控全局。”
　　“可是……”砂姬看着瘫坐在地的风绪和风慎伦，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爸……爸……”
　　小人儿依旧试探性地叫了声。
　　风慎伦不敢应答，他没有勇力面对自己如此这般狠心对待的小天野，只是呆坐原地。
　　隧道口的小小人影有些失望，低下头，转身扶壁，欲退回去。
　　风慎伦一阵恐慌，大声道：“小天野！”
　　孩子猛然抬头：“爸爸？！”
　　千星见没料到风慎伦竟然会应答：“别回答它！坤坎否师全断，目前的卦阵没法抵挡。你若将它引入了卦阵，我们四人全都有危险。隧道内的驱灵阵已开启完毕，等它回去自行了断也可。”
　　可是风慎伦已经全然不顾。
　　“是！是爸爸！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
　　“真是要命的俩父女！”千星见匆忙念咒焚符。
　　砂姬脸色有些变了：“星见舅舅，你竟然使六重卦阵？！”
　　“目前唯一可行之法。”千星见的声音依旧冰冷如零下湖面。
　　“你明明知道每多三重，灵消散时痛苦就多三倍，你还……”
　　“听着，砂姬。”千星见面无表情，“虽然我不清楚这么小的孩子十年的时间是怎么成为凶灵的，但，身为驱灵师，我绝不会因为考虑到凶灵的感受而妄顾四个活人的性命。它所受的痛苦，只是它为它犯下的罪孽所作的偿还，尽管这偿还决不足以与其罪孽相抵。”
　　砂姬狠命地咬着牙，看向风绪。因为千星见多增的三重六爻，除早已暴露的风慎伦外，他们三人还未暴露。风绪仍瘫坐在地，一脸茫然地望着已进入卦阵外三重的孩子。
　　风慎伦想上前去抱住孩子，却一步不得动，只得伸手一拉，想拉住孩子的手，却仅一场空。孩子的身体似无物。
　　风绪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出声。
　　“姐姐？！”
　　千星见和砂姬同时一惊，虽然被凶灵闯入了外三重，但六重卦的威力应该可以完美地隐住其他人的一切。即使下卦三爻为正坤的风绪。可是，这孩子怎的能听见风绪的声音？！
　　“姐姐？天野听到姐姐的声音。爸爸，姐姐来了吗？”
　　风慎伦抹泪点头。
　　孩子四处张望一阵，却朝卦阵外退去。砂姬探自孩子的去路，一处悬挂的爻铃在晃响。
　　“你施了幻术？”
　　“不把它排除在外，饶是我这个六重天乾，亦无法自如变动爻位。”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虽然这凶灵似乎有些异常，但如今已是六重双六爻。只要待会下卦正坤位的这位要命的小姐肯配合，除掉它绰绰有余。”
　　砂姬明白，凶灵是无法单除的。驱灵三步曲退灵、净灵、驱灵，在将凶灵稳在卦中的退灵步骤之后，驱灵步骤之前，灵体得先净化。要尽快驱灵，净灵非风绪莫属。卦阵的先行八卦是早决定好无法更改的。八卦中，作为通路的阴爻，以坤为三爻全阴，即使是六重双六爻卦阵，无论如何变换内层，最外的正八方卦位亦无法改变。所以，占据正八方卦位中坤位的人，是驱灵中净灵的最佳且是唯一人选。但是，这对已恢复了记忆的风绪而言，是如此的残忍。
　　卦阵外的天野已察觉到不对劲，撇开幻成风绪模样的爻铃，扭身回望。千星见已重置好阵形。风绪俯身于六重双六爻正坤上，低声哭泣。
　　“风绪。”
　　“我说了我放弃。”风绪咬牙。
　　“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不是你想放弃就能放弃的。”
　　千星见破除掉卦阵最外的结界。风绪惊慌抬头。
　　“姐姐？”
　　小天野看向风绪所在的位置，茫然失措的神情骤然变为欢喜，笑得眯了眼，伸着小手磕磕绊绊地摇晃过来。
　　“姐姐！”
　　“别过来！”
　　孩子顿时僵住，怔然后退两步，跌倒在地。
　　风绪满面泪痕摇头哀声道：“别过来……”
　　孩子挣扎着爬起，受伤地看着风绪，一脸落寞与失望。
　　“天野……天野不过来。天野会乖乖地在旁边待着，天野不会出声惹姐姐生气的。天野会静悄悄地待着，姐姐你不要哭。”
　　孩子颤颤地移动着小脚后退，撑着山壁一步三回首。风绪不忍心再看撇开头，风慎伦在旁冲着千星见大吼：“我们不除了！我们不除了！求求你……放过那孩子。”
　　千星见只是盯着风绪：“你知道让它回去后会有什么后果吗？”
　　“……”
　　“它可能会残留在世间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因它而丧命。”
　　“……”
　　“请想想那些因它而受伤或者死去的人，他们也有家人，也有朋友，他们同你之间并没有切肤的仇恨，可是皆因它而……”
　　“我不管他们怎样，死也好活也好，我只要小天野！我只要我的小天野！”
　　“那么刚死去不到半月的木槿呢？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薛涵呢？还有，不明不白地死在冰泉的薛清然呢？”
　　风绪身子猛然间一震。
　　“任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这么做，只是在加深它的罪孽，加重将来的某一天它偿还的痛苦。”
　　“可是，十年了。我就这样把他遗忘在那个又黑又暗不见天日的山洞十年，忘了他曾经在我身边活过存在过……我遗忘了小天野十年，为何在我才刚忆起的时候，你又要让我永远地遗失掉！”
　　“凶灵的最终宿命仅有一个，消失。我不想同你多费唇舌。只是你要明白，里面有我另设的卦阵，虽然不能让它立即消失，但这一个月内，它会倍受煎熬。身为驱灵师，我现在不除它，总有一天会让它永远地从这世上消失掉。但到了那时，它所受的痛苦就远不止今次这么简单了。你好生考虑。”
　　“哇……”
　　风绪惊惧扭转头，孩子小手已触动了洞口的卦阵，猛烈地颤抖，痛得孩子小脸一阵惊风般地抽动。
　　“天野！”
　　风绪惊呼，想从地上起身冲上去。千星见忙稳住阵形，控制住风绪的行动，风绪再一次瘫坐在地。孩子却早已听到了呼喊，盯向了正离位的砂姬和正乾位的千星见。零乱的银发旋即如地上涌泉风吹般上耸飘扬，一双紫蓝色的眼瞳泛着莹红的凶光：
　　“不许欺负我姐姐！”
　　千星见和砂姬皆大吃一惊，一方面心惊他们何以会在卦阵并未崩塌时暴露，另一方面心惊天野瞳孔的颜色，红色眼瞳，在灵界，那是魔物之眼。
　　砂姬脚下有些慌乱。千星见心下一阵凛然，头脑中念头一闪。
　　天野已骇人地攻破了外三重卦阵。
　　“小天野！”风绪背手拭泪朝砂姬的方向叫道。
　　“姐……姐姐？”
　　“孩子，过来，到姐姐这儿来。”风绪坚定地笑着。
　　天野脸上狰狞的凶气已然消退，银发垂顺，笑得嘟囔着小脸，朝风绪扑来。
　　风绪一把抱住了小天野。相隔十年，怀中的小人儿已由温软变得冰凉。风绪咬牙抑制住泪水，要笑，莫哭……
　　“孩子，姐姐来接你了。”
　　“嗯！天野知道姐姐一定会来，天野一直都很乖，就在这里等着，哪里都没去。天野记住了姐姐的话，想睡觉就玩小石子，天野现在小石子玩得可好了。”
　　风绪唯有紧紧抱着怀中冰凉的躯体，却突然一震。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
　　风绪轻摇着天野细小的胳膊：“姐姐在这儿，姐姐就在这儿啊！”
　　孩子仍惊惶地瞪着双眼，两手四处摸索，如同迷失了归途的小鹿：“姐姐，你在哪儿啊？这里好黑，天野好怕！”
　　孩子莹紫澄蓝的瞳孔开始有些涣散，周身飞舞着萤白的光，像细小的微尘飘舞在阳光映射之下，渐渐消散。
　　“哇呜……姐姐讨厌天野了……呜呜……姐姐别扔下天野……天野会很乖的……呜呜……天野会乖乖地待在这儿的……天野不会再惹姐姐生气了……哇啊……好黑……天野冷……痛……头痛……哇呜呜呜……”
　　风绪突地明白过来，扭头朝身后的千星见吼道：“快让他看见我！”
　　千星见坚决地摇摇头：“那样你可能会没命的。”
　　风绪开始咆哮：“让他看见我——！”
　　千星见并未有任何举动，却突地脸色大变：“砂姬！你——！”
　　“姐姐……”
　　小天野停止了哭嚎，盯着风绪，带着泪水的小脸破涕为笑。只是，孩子的脸蛋已同泪水一般透明，风绪看得见孩子身后黑邃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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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下的温度在温暖的怀中呜咽着凄凉的哀歌，却在渐渐吞蚀的无尽黑夜展颜微笑。怀中的小人儿身体里，苦痛与欢颜浮浮沉沉。十年的坚守也许是一场残忍的束缚，然而对小天野而言，那却是洞穴口微弱的亮光，带来根本无法感觉到的暖意。
　　且就幻想那是阳光所在的地方吧。小小孩子只是蜷躺在妈妈精心铺设的天鹅绒小床里，沉睡于晨晖映照之前。长着透明翅膀的顽皮小精灵刚巧路过，不小心挥动了她的魔杖，赐于孩子忧伤而又甜美的酣梦。孩子小脸上尤自挂着两行干涸的泪痕，嘴角却轻带笑意。当第一缕晨光挥洒在小窗的熊熊布偶上时，妈妈会来到孩子小床前，亲吻他小小的额头，柔声低唤：“小宝贝，起床了。”
　　悲伤与苦痛总会过去，因为它们仅是梦境。
　　“姐姐，你不讨厌天野了？你来接天野了？”
　　“嗯。”
　　“姐姐，天野明天想和爸爸一起去钓鱼。”
　　“嗯。”
　　“爸爸钓鱼，天野就躺在那晒太阳。”
　　“嗯。溪畔大爷家的西瓜熟了，小天野最爱的西瓜，要吃不？”
　　“要~！”
　　“吃了西瓜再爬到树上捉知了。”
　　“嗯。”
　　“捉了知了就回家吓唬邻家的小胖去。”
　　“……”
　　“晚上，姐姐再给小天野唱夏天孩子的歌谣。”
　　“……”
　　“乖乖睡吧，小天野。明天早上，姐姐一定会叫你起床。”
　　风绪轻轻地吻着天野透明得已快失去触感的冰凉额头，突然想唱歌。唱什么呢，萤火虫吧。
　　“萤火虫，萤火虫，提着小灯笼，照亮孩子的酣梦，只要温暖，不要北风。孩子啊孩子，慢慢地走。小脚儿别蹬，牵好妈妈的手。天上星芒，地上萤火，全是妈妈黑夜中无声的守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