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9、一粒可忘忧 ...

  •   襄阳王府后院。
      赵启领着丁月华走过一个九曲回廊,来到一个竹影掩映的僻静院落。详细吩咐了下人如何伺候便退出了。来襄阳的路上,他二人是形影不离的,即便是休息时。赵启觉少,月华入睡后他才睡,月华还没醒,他便早已经起来了。所以他几乎是时刻在她面前。可今天他就这么走了,而且很久都没有回来。
      既来之则安之,丁月华闲来无事,便到院子里逛。仆妇们对她极是尊重,一见她出来,便都停了活计垂首候命,两个拿着粘竿粘知了的粗妇更是一路退到了院角。跟着她的丫头便过来伺候。一个扇风,一个遮阳。月华不想生受她们,见院门里是个楠木花厅,便走了进去。花厅十分敞亮,过窗能看到院中各类树木。那些树木参差错落品种极多,月华粗辨了一下,腊梅山茶海棠金桂,该是照应着四时花期。此时厅外八仙花开得热闹,与高处临风微摆的合欢遥相辉映。树影里,静立着一丛萱草,探着幽颈,像是在倾听什么。
      合欢蠲怒,萱草忘忧。这院子的主人是有多少心事呢?问仆妇:“此处如此幽静,是世子的居处么?”
      一个仆妇道:“世子的居所可没有这里好。那是整个王府里最简陋的院子,王爷说花花草草的乱心,所以世子的院子,除了安静,什么都没有。是因着世子近年添了夏咳的症候,才在此处消暑。暑热退了,还是回他自己的院落。”
      月华摇头暗叹,有心才能乱,如他这般疲弱的身子,还能乱几时呢?
      这个院落是建在一个四面临水的小洲上,只一个游廊通进来。可是月华来的时候,在外面只看到了院角的一个水榭。其余瓦舍花墙都被草木遮了,所以这院子十分安静,只有到了水榭里,才听得到外面的些许声响。水榭前是静如处子的一汪碧水。水面两分,一半是开得正盛的荷花,另一半水面开阔,水中倒映着远处一个高耸入云的楼阁。这样高大的楼阁十分少见。问了仆妇才知道,那楼叫做冲霄楼,名字倒是与它高大的身量甚相匹配。月华正自观景,却听远处隔水传来一声马嘶。过不多时,便见一匹雪白的良驹出现在对面岸边。月华认出那是玉堂的马。被掳囚禁之中,见到这马觉得亲切非常,月华不由得冲它挥了挥手。挥完哑然失笑,我真是糊涂了,它怎么知我是对它打招呼呢。不想那马看到她挥手,竟似明白了一般,撒腿就往游廊那边跑。月华心中喜悦,便向院门奔去,好去廊上迎它。院中仆妇没一个敢拦,只得跟着她跑。两个丫头一边跑一边喊:“夫人慢行,当心摔着。”
      月华止了步,“你唤我什么?”
      “夫……夫人。”
      “我不曾向你们世子许婚,你们不要这么叫我。”
      丫头一脸难色,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月华知道跟她没法计较,便还去迎银子。不多时便跑到了回廊尽头,银子也到了,一人一马靠在一起,亲密异常。看银子身上出了很多汗,便对气喘吁吁跟过来的仆妇道:“我想替它刷洗一下,可否劳驾借用一下木桶毛刷?”
      小丫头瞠目结舌道:“夫人怎么能做这些粗事?还是让奴婢牵去马厩让马夫做吧。”
      月华点点头,“哦,马厩里有这些东西。那你带我去马厩。”
      小丫头不由得看那主事的婆子,婆子道:“世子说了,夫人若闷,可在内宅随意走动,可是马厩在前边,夫人不要为难奴婢啊。”吩咐另一个婆子道:“你去帮夫人取洗马的器具。”
      “可以随意走动么。”月华重复了一下这句,当下便牵着银子漫无目的的溜达。不知走了多远出去,却见几个人抬着好些筐子从身边匆忙经过。筐子过处,一阵清凉袭来,在这夏日里别提多舒适了。问了婆子,知道他们是从冰窖里抬冰出来。月华好奇,这么些冰,不知道要做什么使,便跟了过去。走不多时,见到一个院落,那些人抬着冰走了过去。月华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院里面急急的走出来一个人,清瘦俊朗,正是赵启。他见到月华有些意外,后边的婆子赶紧解释道:“夫人闷了出来逛,撞见他们抬冰就跟过来了。”
      赵启打手势让她们退下。走近来垂目看着月华,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一下,似有话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轻声道:“请随我来。”回身又进了院子。
      月华进院看清了里边的光景便惊住了。
      门里是一口棺材,棺材里铺了一半的冰,冰上躺着风拂柳。他的身体与棺材的缝隙里也塞满了冰。即使是在冰堆里,他还是热得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衫,恨不得连皮都脱下来,前胸已经被他的手指抓出几十道血痕。他被银子踢成重伤,本就高热,偏偏寒印又到期了。没了寒印压制,斜月掌内功反噬,他已经烧得像火炭一样。这一路回来要不是躺在冰棺里,早就死了。
      看到这情景,月华已经知道赵启刚才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了。
      “月华……”赵启求恳叫了她一声,还是没能说下去。
      丁月华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却也不忍心再看下去,回转了身子。
      赵启伏身棺材前道:“让他们送你去东京找齐赋雪吧,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不想看着你死。”
      风拂柳执拗的摇摇头,艰难道:“风某被人骂做是趋炎附势的叛徒,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从未背叛过谁。但若转投东京,便连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了。公子不必为我挂怀,有死而已。”
      赵启眼中噙了泪,扶着棺的手握成了拳,攥得咔哒哒的响,却无计可施。突然咬了一下牙,回身拉住了月华的手,跪地哽道:“月华……丁大夫!”
      他的手抓得很紧,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凉凉的都是汗。丁月华皱起了眉,他刚才急匆匆的出门,便是要去寻我吧。我救了他,他从没感激过我,却为了这个人,跪地求我。
      可是她眼前此时闪现的,全是他对着五弟的冷漠,还有杀那无辜少女的残忍。她曾一度以为,他不会怜悯任何人,却原来他也有关心别人死活的一天!她很想对他说,在我求你放过五弟时,你可曾有过一丝动摇?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很恶心,那是一种发现自己变成了自己嫌弃的人的恶心。
      “赵启,不是我心狠,你觉得我救他和赋雪救他,对他来说,有区别吗?”丁月华回身凝望着赵启,字字诛心,“他根本不要斜月谷的人救他!”
      “公子,”风拂柳此时也发现了赵启的举动,满目悲切道:“不要为我如此!她说得对,没有区别的。”
      “想有区别还不好办么!把她变成襄王府的人不就是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院口传来。
      赵启听到那声音不由一颤。来人撇了他一眼,骂道:“没用的东西!用这般怯弱的行止来辱我壮士。还不起来!”
      赵启唯唯而起,恭立一侧。
      月华看到来者不由呆了一呆,那不是已经过世了的石青白金堂吗!突然想起,石青原是赵爵替身,这时再细看来人,才发现他面色须发,都比石青衰老一点。石青再过上个五、六年,差不多便是这样了。心中一恸,可是他却没机会老了。
      月华身后的银子也看到了这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很快就变得血红。
      来人正是赵爵。他横了月华一眼道:“把她带走。”便有随从过去挟制月华。赵爵指了一下月华佩戴的巨阙,“剑留下。”
      月华不由怒目,却架不住别人的蛮横,佩剑被除,人也被带走了。银子没有跟着,钉子一样的立在了原地。
      “她答应嫁给你了吗?”赵爵问赵启。
      赵启惭愧道:“还不曾。”
      赵爵道:“她这种面相,倔的很,她心里既已有人,便很难移情。等她答应,风先生还有命在吗?”
      赵启猛的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父亲,莫名的有点紧张。
      赵爵怀中拿出一个小药瓶,丢给赵启,冷冷道:“这是忘忧散,她以前吃过,吃了会往事全忘。她已经忘了一次,就不能再忘第二次?剩下的不用我教了吧!”
      赵启木然攥着瓶子,垂下了头。
      银子已经怔在当场。忘忧散,丁月华被梅菲捉走前吃过一次,连展昭都忘了。再吃一次,她还会忘记展昭,也不会再记得她是斜月谷花容的弟子。他们告诉她她是谁,她就是谁。赵启可以告诉她她是世子夫人,那样他就可以让她听命于他,把月华姐变成一个傀儡。连在西北手握重兵的丁家,也会被拖进来。如果有一天赵爵与朝廷分庭抗礼,丁家不需要帮他,只要中立观望对他就是莫大的帮助。就算不观望,朝廷与丁家也会生出嫌隙。
      赵爵探视安慰了一下风拂柳,便自离开,赵启默默送他回去。银子便跟在赵启后边,寸步不离。
      父子俩走到没人的地方,赵爵停下脚步,“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赵启忖度了一下,大着胆子道:“父王,我不想让丁月华忘掉一切。”
      “理由。”
      “莲心指不好练。”
      “救风拂柳不需要功力多深。一个指印管三天也不打紧,多打几次就好了。重要的是她肯打,肯打就能稳定军心。还有别的理由吗?”
      “我让她救过我,如果她忘了,就白忙活了。”
      “再让她救你一次不就是了?”赵爵注视了一下赵启,眼内泛起寒光,“你别是真把她当成救命恩人了吧!那不过是个设计。”
      赵启被父亲看得有些胆怯,不过还是大着胆子道:“我生病垂死虽是布局,可她救我是真。所以我……”
      没等他说完,脸上就结实地挨了赵爵一个耳光。“所以你对她动心了?”赵爵低吼。
      赵启被打的晕眩,怯怯道:“没,没有。就是觉得她对我已经有了怜惜,何必让她忘了。”
      “那点怜惜能让她同意嫁你吗?能让她对你唯命是从吗?风拂柳等得及吗?你最好没有对她动心,否则我不会留着她。你永远记着,她只是你棋盘上的子儿,让她救你不过是一个笼络她的手段,她当真,你不能当真。”
      “是。”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银子目中不由生寒,这是两个什么混蛋玩意啊!收买人心的方式竟然是安排别人救自己。哈,也对,被人救就欠了别人天大的人情,施助者等同于债主。这世上恩将仇报的多了去了,翻脸不认人的也有的是,惟有债主对你不离不弃,他们还真是……洞察人心。想来风拂柳到死的那天也不会知道,赵启从来没把他当成过恩公。
      当下打定主意跟定赵启,今天就算踹死他也不能让他祸害月华姐。
      “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今天晚上就把药给她吃了。”赵爵不容质疑道。
      赵启:“父王,那柄巨阙可否赐给儿子?那是展昭的剑,我拿它可以探查到展昭的行踪。他该是和钦差在一起。”
      赵爵把巨阙拿在手里,“这么好的剑,你怎么留在她身上,你不怕对你不利吗?”
      赵启:“她救了我之后对我甚是怜惜,不会对我不利。”
      赵爵哼了一下,“这些人就是这样,救了别人便生出些父母之心,把那命当成自己的珍宝。”把剑给了赵启。“明日我要看见丁月华给他们续印。去吧。”
      赵启恭送赵爵,“是。”
      银子心下疑惑,赵启之前已经从刘世昌那里得知了颜生住在君然客栈,怎么还要探查?
      赵启回到了停着风拂柳的院落,那原是他的居处。庭院里只有一棵梧桐树遮阳。风拂柳已经被抬进客房。赵启的居室是一个两间的书房。除了书架书案便是床铺。内宅仆役的居所都没这么简陋。屋子只有一个小窗冲着庭院采光,还不如客房敞亮,完全不能指望靠它通风透气。年幼时,每年春天淡紫色的梧桐花出现在窗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如果不是怕他热得中暑,赵爵便连这棵遮阳的树也不给他栽。
      银子等在院子里,一步也不离开。因为她虎都不惧,所以赵启非常喜欢她,视为神驹,她不肯亲近他,一直是他的憾事。如今她突然寸步不离,让赵启错以为驯服了她,便纵着她的性子,并不强行收到马厩里。
      少时邓车进了赵启房间,银子竖起耳朵听。她听力极好,从进这院子她就一直听着赵启房里的动静。可惜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像是老僧入定。此时邓车进去,不知道有什么安排。
      没想到赵启的命令竟是,让邓车去君然客栈偷钦差的大印!
      赵启和邓车同时出来。邓车去偷印,赵启拿着那瓶药去找丁月华,银子急得跺脚,不知道何去何从,最后决定先守护好月华姐。便跟着赵启回到了小洲上的院落。
      仆役却不肯让她进院子。在院门口便过来牵她。赵启抚着她的脖颈道:“院子外面宽敞些,别进去了。”
      银子仰天一声长嘶。月华在花厅里听到她的嘶鸣,不由迎了出来。银子便过来舔她的手,蹭她的肩头和脸颊,月华被她蹭的发痒,咯咯直笑,开心的抚摸她。多少个日子了,她一直没再笑过,赵启费尽心思给她弄来错季盛开的牡丹,那些牡丹被银子嚼的落花满地,也只能让她眼角带笑,即便是那样,赵启也已经十分开心,如今看到她绽放的笑颜,怎还会拦着银子进院。
      月华为银子卸下鞍辔,打水替她刷洗。赵启便命妇人们在院子里点了几十个灯盏,照的通明。
      花厅里,仆妇们摆上了酒菜。等月华替银子擦干毛发,赵启挥手让她们全部退了出去。整个院落只剩下二人一马。
      赵启握着月华的手腕,领着她进了花厅。桌上是佳肴美酒,月华留心一看,全是她喜欢吃的。与赵启相处的这些时日,每顿都有十数个菜,开始时桌上总有些她不爱吃的菜,下一顿那些菜就不见了,换上新菜品。再下一顿不爱吃的就更少,如今,满桌菜品,无一不是她爱的。
      赵启与月华并肩而坐,斟了两杯酒,举杯相邀,谁知月华根本不擎杯。赵启的杯子尴尬的停在空中,少时轻笑了一下,饮下,又把月华那杯也饮了大半。替月华布了菜,二人各怀心事默然进餐。
      赵启胃口不好,很快就兴味索然,便停下来替月华布菜。月华并不碰他夹过来的菜,他却浑然不知一样仍旧为她添着。
      “世子。”丁月华停箸道:“我不需要仆人伺候,明天,别让她们来了。”
      “别这么称呼我。”赵启拿起月华的手,把巨阙塞到她手心里,柔声道:“我替你要回来了。这是展昭的剑吧。”
      巨阙失而复得,月华好生激动,不由紧紧攥住,“多谢。”
      趁她高兴,赵启斟满两个酒杯,递一杯给月华,“陪我饮一杯行吗?就一小杯。”
      看着他殷切的目光,月华迟疑了一下,许是刚得了他莫大的好处,不好意思太拂他面子,点了点头。放下巨阙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赵启看上去很是开心,眼睛里晶亮亮的,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你,不能多饮酒。”月华忍不住道。
      “与你同饮,舍命也不怕的。”赵启目光闪烁着,带着点企盼的看着月华。
      月华却不想再陪,默然放下酒杯。赵启尬然一笑,饮了月华杯中残酒。
      “我不喜欢他们喊我夫人,我不曾与你成婚。你别让人那么叫我了。”
      “对不起。”赵启放下了杯子,神色黯然。“我做不到。从今晚开始,你会正式成为世子夫人。明天全府都会这么叫你。”看月华脸上泛起不快,他从怀里拿出了那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月华疑惑道。
      “你吃过的。”赵启涩然道。“吃了就不会记得你是斜月谷弟子了。”
      月华暴睁双眼,骇然立起,“忘忧……”
      “是!”赵启坦承。
      “你卑鄙!”月华大喊一声,扬手打了赵启一个耳光。
      赵启没有躲,由她打上,虽然他完全躲得开。月华很有力气,盛怒下这一个耳光让赵启口中有了血腥味。“你可以选择吃或者不吃,却不能不做我的夫人,不能不替他们续印。”他擦了一下嘴角溢出的血渍,凄然道:“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巨阙出窍,架在赵启脖子上,丁月华颤抖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我要杀了你。”
      赵启凝眉握住了剑刃,掌心被巨阙割破,鲜血滴滴落下,“你没有这个选项,我也没有。”
      “我会杀了我自己。”月华噙着泪绝望道。
      赵启却给了她更大的绝望,“你也没有这个选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