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短篇集合》命座星

13、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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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珈珈觉得很臭，但李明华告诉她，那是一种很香甜的味道。
　　珈珈问，为什么？
　　李明华装模作样地说：“因为这是你永远买不起的东西。”
　　后来，珈珈才弄清楚李明华口中说的那个昂贵的她永远无法拥有的是——烟灰缸里掏出来的一点烟灰。
　　2
　　“为什么他们可以活在那样漂亮的世界里？”
　　从朋友那里听来了一件发生在她表姐身上的事情后，珈珈睁大眼睛，睫毛拼命地眨，她微微仰起下巴，眼神专注地看着朋友鼻尖上冒出来的一些细小密集的黑点。
　　“你表姐好厉害啊。”珈珈说这话时，真心实意充满感慨，她腔调略显夸张的稚弱声线，配合她的表情，让所有来自她的敬畏与称赞都显得无比真诚。
　　朋友点点头，配合珈珈说道：“你还想听点别的吗？比如说，我表姐之前交往的男朋友，都是有钱人哦。”
　　珈珈“哇”的一声，张大嘴，温热的手指抓住朋友的胳膊摇晃：“真的吗？那有钱人是不是会给你姐姐买大钻戒啊？”
　　不要怀疑，说这些话的时候，珈珈还是一个小学生。有钱人、大钻戒、朋友的表姐和男朋友们，珈珈未曾在现实生活中感觉到他们，只是她充满创造力的大脑，需要大量新鲜的、她接触不到的信息，来满足某种尚未明确却真实存在的需求。
　　这些谈话，让珈珈给有钱人打上一个浪漫的标签，大钻戒是配合表演的道具，朋友的表姐是传说中的女主角，男朋友们则是接连登场为戏剧增添表演效果的优秀配角。
　　写作业对珈珈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能有多难呢？工整地将老师布置的作业一行行填满练习册，在家长面前背诵老师要求的课文，总是轻而易举的，珈珈从来没有为这些事情烦恼过，不像隔壁牛杂店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生，写作业还需要他爸爸提起切牛杂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就连数学老师抄在黑板上的为特别的学生准备的题目，珈珈也照样能轻松地将答案推算出来，完成有些难度的功课，对珈珈来说，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却不会让她花费太多时间，多出来的那些空闲时间，珈珈会全心全意投入到她对美好世界的幻想中去。
　　在不和现实中的朋友玩耍的、无人照看的时候，珈珈为自己构建了一位仅仅存在于虚拟世界中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是集世界上万千宠爱、思想最高贵的、精神最纯洁的、拥有无数财富和崇高地位的女人，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会心动。
　　为了给头脑中存在的公爵夫人创造一个和她相匹配的世界，珈珈在百无聊赖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时，偶然间看到纪录频道的讲述欧洲皇室的记录片，变得非常激动，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她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那些华贵的家具上，脑袋里同时构建出一副按照她为公爵夫人创造的形象所转换成的油画，油画的画框是金黄色的，与锈红色的天鹅绒布相映成趣。在那个世界里，国王盖得毯子是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材料编织而成，骑士穿戴的成套盔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钢，女仆们的服装也格外高雅，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像是魔法构成的王国，而珈珈的女公爵便是王国金字塔最顶层的女神，她的脖子，会让人联想到天鹅，她的眼睛，是天空和大海一同赐予祝福的宝石，她的皮肤是雪白的冰晶，光滑，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寒气。
　　一些琐碎的细节得到了修饰，具体化的王国风情和历史，以及追逐公爵夫人的那些人物形象在珈珈的头脑中逐步成型，每当珈珈在杂志或电视上看到能为公爵夫人的王国添砖加瓦的资料，她都会欢快地眨着眼睛，像是大脑沟壑间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周末全家人去爬小山，当珈珈站在一块相较于周围凸起的弧度更明显的小山包上时，笑容满面地嚷着要爸爸用新买的相机给她拍照。
　　“我站在世界之巅！”珈珈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仰着脑袋，朝天空大吼。
　　公爵夫人甜美的嗓音忽地随着山谷刮来的风，在珈珈耳边响起：“你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了吗？”
　　也许纪录片里闪现的那些有着拗口人名的贵族女士不会和珈珈产生交流和互动，但住在珈珈脑袋里的公爵夫人，总是会突然出现，谨慎地、用优雅缓慢的语气敲打珈珈偶然做出的一些怪动作。
　　珈珈闭上眼，风吹过脸颊，凉爽舒适，风钻进鼻孔里，流动到她的心脏处，让心跳的速度强大有力。
　　那些吵吵闹闹的大叔大妈，都被珈珈屏蔽。
　　她甚至屏蔽了举着相机的爸爸和手指远方高呼“拍那边，那边好看”的妈妈。
　　公爵夫人轻轻吟诵着一首诗歌，诗歌的韵脚是最华美的，只有那些出身于上流社会的知性曼妙的太太们，才能用涂抹口红的嘴唇将这首诗正确地读出来。
　　“当一个人无法在现实中压住梦中人亲吻，他才会想象该怎么去亲吻一双没有感受过的柔软嘴唇，在白天与黑夜，在忙碌的间隙和梦醒的刹那，他会在脑海中勾勒出你的形象，并非是因为他的浪漫和多情，而是基于那盘旋在人的体内仿佛要退化成野兽的冲动。”在珈珈有知觉的梦里，公爵夫人会拿腔作调地说一些让人迷糊的话。梦里的珈珈，崇拜地看着公爵夫人，发誓要将这段话传给她珈珈一世·玛丽莲·费雯丽的后裔，当她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曾经从公爵夫人动人的双唇中溢出的智慧结晶。反倒是，某次语文课上老师要求同学们写抒情作文，珈珈的水性笔在草稿本上飞快挪移，跳跃的黑色字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潦草和不切实际的畅想，在读过并摘抄的某本文学名著金句的框架上将公爵夫人在梦里的呓语复述重现。
　　小的时候，虚构的事物总比现实要可贵。
　　每天早上起来，穿着腻味的衣服，走同样的路线去学校，不需要费心思解决的作业，老师在讲台上大喷唾沫，底下有捣蛋的同学窃窃私语嘲笑。
　　看得见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好珍惜，那些远离自己生活的文字和影像上一掠而过的幻影，却是年幼的珈珈自以为是的梦想。
　　夜晚的凉风从缝隙里爬满灰尘的百叶窗吹进来时，珈珈的左脸和右脸轮流在作业本上翻滚，练习钢笔字的墨迹粘在脸上，直到第二天起床用香皂洗脸，也没能让它消失。
　　天上的星星有几颗，我的梦想有多多。
　　珈珈会自己编造一些重复的旋律，配上随性想到的口水话歌词，她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假装自己会说日语，模仿着在日本动画片里听到的台词音节，珈珈唱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首日语歌。朋友鼓掌捧场，让珈珈再唱一首，珈珈笑了笑，又同样的旋律起头，即兴唱了另外一首日本人不可能听懂的日语歌。
　　不过，也有珈珈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心思让她在现实中受到难堪的时刻发生，同样是在作文课，珈珈故意在试卷上写了一些诸如奥布松扶手椅、太太客厅一类的矫揉做作的词语，是她在杂志上读到名伶之死，看见女性作家间的绯闻轶事，以及在翻阅欧洲奢华家具品牌大全时留心记录下来的读起来很特别的词语。
　　这样的创举，毫不意外，被语文老师批评了。
　　作文拿了低分，紧挨着工整的“珈珈体”的批注，打了一个鲜红的问号。下课后，珈珈哭着去办公室，质问老师为什么要打一个问好。
　　“看了让人费解，读不懂是其一，这些词语用在你的作文里，你觉得读着流畅吗？”卖弄才华的珈珈，哭着进办公室，离开时哭得更厉害了。
　　泪眼蒙蒙，捂着脸在走廊上小跑的珈珈，不小心撞到了站在走廊上眺望对面教学楼风景的男生。
　　珈珈抬起头的瞬间，视线仍是模糊的，闯入眼帘的鼻子挺翘，鼻翼两侧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她再往上望，看见一双闪烁的、漂亮的眼睛。
　　着急地用手背抹干眼眶溢出的泪水，珈珈吸吸鼻子，发出小声的抽泣，她看见对方的眼睛，不再闪烁，睫毛很长很密，黑色的眼珠很亮，眼睛很大……珈珈感受到一股热气冲向脸颊，她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
　　多余的修饰词，瞬间从自负有才华的珈珈脑袋里消失殆尽。
　　好……帅。
　　“是我撞疼你了吗？”男生的声音为什么也这么好听？是上天一并打包赐给这些幸运儿的吗？
　　珈珈摇摇头，说不出话。
　　“如果，是我把你撞疼了，我向你道歉。”
　　珈珈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转身离开，走到教室底部冒出铁锈的大门前，忍不住回头，望见他正好也离开走廊，径直走入身后的教室。
　　心动来得太过简单，比珈珈幻想中的非同寻常的各种恋爱初遇，都要简单。
　　无他，对方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美少年。
　　这么一想，真是好肤浅啊。
　　将自己所拥有的部分特质颁发给脑海内虚构的荣誉角色，珈珈最开始的女主角总是和她很相似，比如说，都不喜欢吃早餐，都不喜欢吃芝士口味的零食。除此之外，女主角们总是受欢迎的，她们富有魅力，无忧无虑，所经过的地方会留下匿名爱慕者们赞美的书信。她在想象中，向未知的命运祈求被世人铭记。后来，珈珈开始抗拒在脑内巡回演出的小剧场中塑造与现实中的自己接近的细节，反倒是平时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那些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成为了她描绘角色们的素材。
　　这样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透过手指头搭建的方形窗户，眯着眼睛望着被压制得窄小的世界时，珈珈描摹过无数次的心动与恋慕，与她跳动的心脏一起在静谧的时光河流摇晃着，一直到摇晃的小船漂泊，对爱的构想忽然魅力全无。
　　珈珈与一见钟情的帅气男生，陷入一种朦胧的暧昧状态。
　　随后，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得很丑。
　　仿佛是整个人的灵魂无助地漂泊到世界尽头，搭载爱意的小船就此翻船。
　　公爵夫人温柔的声音，许久没有在耳边响起，当珈珈站在镜子前，脱掉自己的外套和毛衣，目光呆滞地打量镜中的那具纤瘦身体时，公爵夫人，如同不受欢迎的、带来厄运的幽灵般到来，她的声音，依旧动听婉转，却带上几分折磨人的恶毒。
　　“你看，你，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丑丑的，不仅不惹人怜爱，还会被人抓住绑在木签子上做成烧烤吃。”
　　万里挑一的公爵夫人不可能说这种话！
　　但是，珈珈还是听见了。
　　听见优雅的嗓音，在用非常温和的态度训斥镜子中的一具瘦弱的肉|体。
　　鱼目般的眼球，在僵硬转动，塑料球，玻璃球，都比这双眼睛要好看，自责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刻，珈珈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湿哒哒的液体从鱼眼睛中渗出来，落在瓷砖地板上，圆圆的一小滩。
　　要把漂亮的眼睛和丑陋的眼睛放在一块儿，仔细瞧，认真地打量，便会看见一副旁观者会心照不宣偷偷嘲笑的残忍画面。
　　珈珈想休学，家里人说，没有人会这样做。
　　“休学！不然我去死！”
　　“我又不是不读书了，我只是暂时不读了！”
　　因为在父母的认知里，从来没有人会书读到一半就不读了，只有那些彻底放弃学业的小孩，才会像珈珈一样嘶声揭底。
　　“就一年，好吗？”
　　珈珈放软了腔调，气若游丝，绝望地回应道。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内部被抽离，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你凭什么不去学校啊，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要待在家里，让父母丢脸，让整个家来养你吗？”
　　是啊，没有可能的。
　　明里暗里，一家人聚在餐桌吃饭，洗澡的空隙，睡觉前准备锁门的瞬间。责怪的眼神，不理解的伤心，比珈珈表现得还要孤独落寞，爸爸妈妈的反应超过了珈珈的承受能力，她将脸埋在被子里，湿润的被面似乎将鼻孔呼出来的浊气闷得更加炙烫。
　　“成绩下降了是吧，你的人生被毁掉了啊！对你的那些培养，现在看来，不如拿去喂狗。”
　　啦啦啦啦，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呢？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晦气啊。”
　　啦啦啦啦，难道不是自认为会养育出天之骄女的家庭眼看着就要养一个废物？
　　做不到了。
　　光是活着，就觉得非常难。
　　那些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得难看的人，真幸运，人生中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受到这样的折磨，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是一切罪行的根源？
　　普遍以自我为中心的青春期少女，开心的时候，全世界的蓝天白云、电线杆、路过的陌生人都在爱她，忧郁难平之际，又会变成所有人都在厌恶自己，如果有哪个地方的监狱新来了一批犯人，大概也是她的错。
　　试图将变得漂亮作为解决爱情烦恼的唯一途径，然而想要花钱买漂亮衣服，也得不到家长的同意。
　　又一次，考试成绩大滑水！啦啦啦啦，爸爸妈妈更加不爱我啦！
　　怀有目的、衡量人的地位的爱原来一直就在身边，是珈珈从这场突如其来的青春期悲剧中领会到的糟糕的真理。
　　要是优异的学习成绩没有变糟糕，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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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篇练笔（重点）前，心里想的是，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能算是一个强者呢？
珈珈应该是个很不讨喜的女主角吧。
但她会变强的。
……
珈珈和李明华之间的关系，表面上看是属于渣男贱女那种，李明华是个势利小人，没少从珈珈身上找优越感，实际上，李明华从珈珈那里受到的折磨和羞辱比谁都多，两个人分分合合最终也还是在一起了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感情，或者说，影响整个环节让他们终成眷属的是最开始的利益绑定。
要是没有共同利益密不可分这个前提，卑鄙傲慢的李明华在最开始受到珈珈羞辱时，就会踹掉她，找个更乖更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