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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誓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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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样才算真正地爱一个人?可以做到爱屋及乌吗?
杨康迟疑片刻,还是踱到院子里,郭靖殷切的目光,令他不忍拒绝。
黄蓉斜斜地瞪了一眼,径自走开。也许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总是不要在场的好。
这种鬼天气,阴寒阴寒的,风削削地贴面,吹得院中的苍柏枝晃影摇。鼻子冻得通红,呼吸不畅,正是容易伤寒的时候。在这样季节,根本不会有什么花朵开得很漂亮,纵是园丁保养得再好,也终要屈服于天时。
折茎的,残破的,打蔫的,都会被替换掉。留待来年,重展新枝。
也许,这也正是人的命运,可惜人非草木,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无论愿望多么美好,天意,绝不可违。时候到了,就要放手,抓也抓不住。
一旦错过,不能再捡起。
就像郭靖,这个前阵子还信誓旦旦要照顾康弟一辈子的人,不是一转眼,就要娶黄蓉做妻子了吗。
而且,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急切吗,那么勤奋,那么刻苦,弄得灰头土脸,像是整夜未曾休憩的疲色?
见杨康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郭靖面现尴尬,顿顿地迟疑:“康弟,我们,过来坐吧。”
旁边的石凳上,有一包衣服。说是一包,是因为它的样子很奇怪。里面肯定包着什么的被扎起来了,那是郭靖的外套,还有夹层的棉衣。
杨康有几分疑惑地看向了它。郭靖先走了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待杨康坐在身侧之时才慢慢解开,捧着给他,有几分欣慰地笑道:“这是乌鸡汤,喝吧?”
汤在瓦罐里,顶上扣着空碗。郭靖见杨康默许了,将它翻过来,打开盖子,倒了一碗递过去。
这碗汤纯香扑鼻,还是滚热的,分明未曾动过先拿衣服包起来以保温。
碗只有一个,很显然是黄蓉特意煲给她靖哥哥的,她的靖哥哥却笑笑道:“蓉儿,我待会儿再喝。”
待会儿,康弟睡醒了正好补身。
黄蓉昨夜说要炖汤,郭靖就先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在练武之前就将外套褪了,整齐地叠好,留待此刻才用,怕有汗臭。
至于要忍耐风寒露重的自己,不曾想过。
他一心只怕,是蓉儿做的汤,康弟会不会不高兴?
所以,在将这碗汤递去之时,郭靖仍有几分怯怯,见他接了,方才欢喜道:“康弟。”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感动了,杨康没说什么,拿过来一饮而尽。
可能喝得猛了,倒呛入喉激得眼睛潮潮的。
郭靖急忙扶住他的背,轻拍道:“康弟,你没事吧?”
——如果太习惯一个人的好,会舍不得吧?
杨康纵然心内暖暖,仍是推开了他的胳膊,放下了碗,冷冷道:“不用这样,……我没事,不必这样待我,你穿衣吧。”
既然日后要分离,不如趁早斩断。心是不知道满足的,会贪恋这份温情,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自食苦果。
既然要娶别人,就把心思全部撤离吧,既然不能明白,那就永远不要明白。
正在沉思,有人脚步轻盈地靠近,隐在树后。
是谁?杨康心生异动,沉默不言。
看他眼神迷离地怔住,郭靖只当是在为他刻苦练功的事生气,这个真的没有办法解释,因为是实。他只得抱歉道:“康弟,希望你能明白,我和蓉儿。可是,日后我们也不必……”
杨康突然暴怒地站起,手向下劈:“对我这么好做什么!谁稀罕和你一起!”
郭靖急忙起身,正被他砸在胸口,不由惊退一步,瓷碗碰到他的腿,磕在地上摔碎了,衣服也凌乱的掉了下去,他顾不得这些,只忙道:“康弟,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不必再说,念慈还在牛家村等我。”杨康转身就退,郭靖闪身截住,恳切地道:“康弟!我答应过我娘……”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包括你的娘亲。”杨康已是极怒,口不择言,瞪大了眼睛,甩开他的掣肘,恨道:“郭靖,如果你认为我需要你的庇护才能活着,那我们就此恩断义绝,分道扬镳,日后永不相见,你满意了吧!”
“康弟,你不要这样,康弟!”郭靖使劲想将他扳过身来,看着他的脸,但是被杨康就手扭住腕部,用力往前拉,另一只手的肘部欺在郭靖腋下,正是中空。
郭靖两夜未眠,正是劳累不堪,对杨康又向来毫无防备,自然被他得手。痛得拧紧双眉,却不敢呼出声来,怕引来黄蓉,多生是非,只得哀求道:“康弟,你不要难过,我求你不要难过好吗?”
树后传来不自觉的一声嗤笑,极轻极微,马虎大意的郭靖是绝不会察觉的。杨康心中有数,却仍然板着脸,朝着郭靖深望一眼便即离去,留下迷惑不解的他独自怅然。
果然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心思叵测的欧阳克来找他认为的“帮手”,文雅地执扇施礼:“多谢相助,还望公子暂熄雷霆。”
“胡说什么,谁输谁赢,与我有什么相干?”杨康一副还在气恼的样子。
“呵呵,世上最痛的,莫过情伤。”说是劝人息怒,可欧阳克的行为却是明显地煽动:“在下虽然不才,也衷心盼望公子心想事成。可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公子自当略施薄惩,以全‘礼尚往来’之意,不是吗?现在那郭靖已被公子三言两语,弄得生不如死,心神焕散。降龙十八掌纵然精妙,十万威力也难出其一,在下怎能不感激公子?”
欧阳克此言非虚,自从早上那场争执之后,郭靖就闭门不出,中午客人们齐聚一起用膳,也不见他踪影。
该不会这样就生病了吧,虽然是寒冬,习武之人又怎能如此弱不禁风呢?
在杨康走后,郭靖伫在院子站了很久,手脚冰凉,四脚麻木,只有那颗心烫得像火。
他只是,怕再见他,怕再让他难过。
人生当中很多事,只有天知地知,无法解释,时间是不能往回走的。
到了第三天,赛事当日。天还未亮,倦意正浓的郭靖,被细微的异声引到窗前,意外地发现杨康正在打开房门,迈了出去。
——对关于他的动静,郭靖向来是很敏感的。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卯时,清晨的薄雾,弥弥地散开,蛰得眼睛涩涩地发痛。寒风凛冽,谁愿意起这么早?
郭靖奇怪地发现杨康闪身穿过花园的小径,隐入假山之中。
那是通往演武场的方向。
康弟去那里做什么?担心他的郭靖急忙快步跟上。
东拐西拐,最后从窗户折入一间……厕所?
顿时被囧到郭靖无法言语,但他转念又想,康弟的步伐忽快忽慢,必是发现了他的跟踪,此中定有缘故。
郭靖低头探了进去,隔间的最后一层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钝器在门板上掠动。
没有多久,杨康出来了。像是知道来者是谁,他选择低头让过。可能是昏沉的照明,使人瞧不清道路,他的肩头,撞上了郭靖的胳膊。
明明是该迎上去的,却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杨康侧过脸来,斜斜地望了他一眼。
那不是快乐,也没有悲伤,就这么淡淡的,有如寻常的对视。
郭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怎样,嘴角向下撇去,心里就像灌满了苦苦的药汁,直想哭出来。不知为何,杨康越是这样平静,淡然,他越是害怕,惶恐,像是什么正在从他的生命中撤离,挽留不得。
片刻后,杨康便不再理他,走去水池那里了,郭靖怕他发觉,也赶快转身进了隔间。
那是最后一间,因为早收到暗示的缘故,他观察得很仔细。
——里面是干干净净地,却比外面黑多了,有一只火摺平放在地上。
他正好踩中,立刻捡了起来,吹亮了,在直觉的驱使下往墙上照去。
墙上没有什么。门板上却细细地,密密地划了很多,从左向右数过去,十多对小人,共分四排。
由于是图案,招数已经形象化了,就连郭靖这样悟性奇差的,也能看得懂。
它们没有名字,但既然是杨康交待的,他也只有强记下来,也能记得住。
凡是涉及到这个人的,再蠢的他,也能变得聪明几分。
郭靖俯身蹲下,凝神看着它们,火光随着目光缓缓地移动。每记住一个,再下看一个。
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这儿。他太全神贯注,不知道外面的杨康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更不知道他在离开之前又做了什么。
那些吸吸索索的声音,可惜沉入思索的郭靖丝毫没有察觉。
待到把所有的招式全数记住,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天已经大亮了,他站起来略动了动,这才发觉腿有点酸。
正该起身离去,他拔了刀,将手指抚上门板,慢慢地摩挲着那些图案。
随着右手的移动,擎了刀刃的左手跟着一行行推进,那些画得很像他们两个的小人很快在刀下化成一块块突兀的木刺,凹凸不平。
这对郭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他也明白,这是在将生命中最美好点滴强行抹去,一滴不剩。
可这是那个人意愿。天下与他心有灵犀,知道他会舍不得会随身携带属于他们的匕首的人,只有一个。
——全部记住,立刻!看完划掉,切切。
康
终于推到这行小字,郭靖忍不住低头呜咽起来。可惜时间不允许他哭很久,只得把刀收起,纳入怀中,然后将右手按在门上,内劲外吐。
滋滋地燃起的热气,预示着什么即将结束。
顷刻间,那些字在他的掌下,化作乌有。由于木屑侵入肌肤,带着尖锐的痛楚,伤口破开深深的血痕。
很痛,但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这些。
理智逼迫着他压抑,外面有人,掏出钥匙来开外间的门,将木桶和扫把拖进来,
这是来做清洁的下人,动静很大。郭靖等不到她挨个检查隔间就先出了声:“李嫂。”
这是桃花岛的人,服侍过黄蓉,见到有人在内,而且居然是他,不免惊诧道:“这是锁起来的,郭少侠你怎么……呀,你的手!”
郭靖侧退一步,不欲多言,将手掩在身后,由它淌血,低声道:“我没事,里面那间挡锁坏了,别让人进去。”
“哦。”李嫂急忙答应着,很是担忧他的处境:“郭少侠,你快去演武场吧,欧阳公子他们在等你。”
“好的。”郭靖从内而出,步向门外。
经过水池边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站了一会儿。
因为寒冷,镜面模糊上蒙起一层水汽,边上的倒还好,只有中间的那一块,特别地重,像一层白绵遮了上去。
——是谁曾经在那里写过什么,舍不得擦掉,让它静静地待在那儿,自然地被覆盖?
郭靖睁大眼睛,又靠近了一些,它们在下面,他看不清楚。
他又望了一会儿,突然好像明白了。执起左手,紧挨那层“白绵”歪歪斜斜地滑动着手指。
昏昏的思绪恍然飞去了草原,那些娘亲叮嘱的誓言如钉锤般重新在他心上打磨一遍:
“靖儿,你要记得,他日即便遇上心爱之人,也要好生照顾杨康,一生一世,不可轻怠,千万记得,不惜一切,护他周全!”
“娘亲,我自会不惜一切,因为他便是我……”对着镜子,难禁真情的郭靖咬住嘴唇,掩面痛哭。剩下的话,只能在心中作答。
“黄岛主不会再逼梅超风杀他,也不会自己动手,因为我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女婿,此生都会待在桃花岛,不会再踏足中原。我与康弟永难相见,只有好好照顾蓉儿,报答她的恩情,只盼康弟能从我心愿,回草原与你作伴,娘亲,康弟他一生孤苦,是我对不起他,我发对您发过誓,对杨大叔杨大婶也发过誓,可我不能做到,日后您对他就像对我一样吧,康弟他也会孝敬您的……”
李嫂只道他早走了,自然在里面打扫起来。却不想半晌过去,外间竟然传来哀戚之声。
低沉得很,是男子的,她不由走出来查看究竟,却看见郭靖挡着脸,探手飞快地在镜上一抹,便向外面跑去。
那层“白棉”已经不在了,歪斜的字也只剩一点,李嫂疑惑地上前,歪着头才看出来,喃喃出声:“木,什么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