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古言短篇）》壶中日月

3、帝王

　　帝王是什么？我幼时从未思考过，只知道母亲和我是帝王的近亲，这辈子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嫁与刘彻后，我才开始想帝王是什么。我的舅舅和外祖父减轻百姓负担、休养生息，引领大汉走向了盛世。孝惠皇帝也称得上是仁君。至于高祖皇帝，我不敢妄议。

　　说起高祖皇帝，就不得不说项王。人们提起项王时，大多时候说的不是他的功过，而是他爱的乌骓马和虞美人。

　　刘彻显然不想做项王这样的人。相反，他要后世提起他时都会称赞他的丰功伟绩，至于说他薄情冷血，他并不在乎。

　　高祖皇帝时，大汉就没在与匈奴的战争中拿到过好处，高祖皇帝驾崩后，冒顿单于甚至遣使者送书信欲娶高后，高后虽恼，却也只能嫁宗室女于单于。我的外祖父和舅舅做皇帝时，徙民实边、入粟于边，亦不敢与匈奴起大冲突。

　　而刘彻，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喜欢与韩嫣一同学习骑射，即位以后，他便开始筹备讨伐匈奴。我倒真想看看，刘彻的能耐。

　　刘彻没有让我失望，才过了一年，我便得知消息，大汉收复了河南之地，而率军的将领正是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刘彻非常高兴，封卫青为长平侯。

　　我忽然感到，天真的变了。

　　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元朔六年时，卫子夫十七岁的外甥霍去病随卫青出征，斩获两千余人，受封冠军侯。这年，刘彻三十三岁。

　　这些年我听到的全都是汉军如何将匈奴打得头破血流的故事，一天，刘嬷忽然给我带来了故人的消息。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故人，不过是那为我作了《长门赋》的司马相如。

　　给我写《长门赋》的司马相如，辜负了他的妻子卓文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我本以为他是可以体会女子的情感的，但是我忘了，这《长门赋》是母亲千金求来的。他喜欢的不过是荣华富贵罢了。

　　刘嬷说，男人就是这样，富贵了就想纳妾。可那卓文君是什么人？她有夜奔相如、当垆卖酒的气魄，又岂会容忍丈夫在他面前宠爱别人？于是她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我真的太羡慕她了。

　　同时，我发现，比起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更能触动我的是卓文君的《白头吟》。

　　刘彻说的不错，我满脑子都是妇人之见，可哪个女人少时没有憧憬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呢？

　　可是啊，这世上“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爱情哪那么多？多的是日渐衰少的爱意和愈行愈远的爱人，譬如外祖父和外祖母、舅舅和栗姬、刘彻和我、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元狩五年，司马相如逝世了。
　　第二年，霍去病逝世。
　　第三年，我的母亲，逝世了。

　　母亲生前，曾有人说她一把年纪还要和十几岁的董偃寻欢作乐，有伤风化。可刘彻新立李夫人时，倒不见他们说什么。是的，他又有了李夫人，听闻卫子夫也如当年我的外祖母、舅舅的栗姬一般，色衰爱驰了。

　　可我不能笑她，毕竟我已四十余岁了。认识的人在一点点凋零，有时我会想，他们是不是正在泉下等我？

　　母亲死后，我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哥哥在服孝期间争夺母亲留下的财产、做下奸-淫之事而自杀。

　　我竟再无父母兄弟。

　　霍去病还活着的时候，漠北之战虽使匈奴无力南下，可大汉也折损惨重，是以这几年我也未曾听过什么打仗的消息。不过，匈奴再也不敢随意欺压大汉，刘彻任用能者御敌拓疆的功劳，已足以彪炳史册。

　　从小，他们只告诉我如何做一个尊贵的翁主，没有人告诉过我如何侍候帝王。作为翁主，我可以骄纵任性，作为后妃，我只能恭顺谦和，还有，为这个帝王诞下能够继承他大统的儿子。

　　我才明白，韩嫣、我、卫子夫、甚至如今的李夫人，都不是他的最爱，他爱的，是这天下。

　　这便是帝王。

　　他是真正的帝王，可我消受不起。

　　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年，我的身体愈发不好，精神也有些恍惚，总是隐约梦到少年时的事情。那时我是大汉的翁主，受父母疼爱、舅舅宠爱、外祖母偏爱，我在宫中嬉笑玩耍，看到了那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刘彻……

　　我骤然惊醒，险些掉下榻去，伺候我的侍女连忙过来搀扶——刘嬷也去世了。

　　我披起衣裳走到院中，登上石台遥望未央宫。

　　那里，住着一代帝王。

　　我仰首，看到晴空万里。

　　忽然，一只洁白的鸟滑过长空。我笑了笑，指着它问侍女道：“你看那只鸟，它为何形单影只啊？”

　　宫女吓坏了，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不敢接话。

　　我摇摇头：“形单影只又怎样？它还有九万里长空尽可翱翔。”

　　说罢，我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皆出自《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