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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效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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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长门宫,我是大汉的皇后。
是了,我不是皇后了,皇后应该住在椒房殿的。
我是大汉的废后。
人们总喜欢效仿先人。高祖效仿秦皇做了皇帝,母亲效仿鲁元公主将我嫁于刘彻,平阳效仿我母亲给刘彻送美人,刘彻效仿先帝废了我。
想来,竟有些可笑。
母亲是大汉的长公主,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自幼便受万千宠爱。
鲁元公主的女儿嫁给了孝惠皇帝,母亲就想让我也做汉家的皇后。舅舅有十四个儿子,母亲说,我所嫁的,必须是太子。
鲁元公主的女儿做皇后时不过十一岁,那年孝惠皇帝十八岁。可刘荣封太子时已经二十多岁了,而我,不过八岁。
栗姬拒绝了母亲。母亲看向了王美人的儿子,胶东王刘彻。
王美人很聪明,她知道太子可能不是太子,而母亲永远是长公主。她的儿子刘彻也很聪明,他才四岁,就说如果能娶我为妻,就要盖一间金屋将我藏起来。
由此,开始了我们二人的一段孽缘。
丈夫是什么?夫妻是什么?八岁的我并不知道,只能从周围人身上学。
父亲对母亲唯唯诺诺,王美人和栗姬她们却对舅舅低眉顺眼。
原来,夫妻之上,还有尊卑。
我是大汉的翁主,只要不嫁大汉的皇帝、大汉的皇子,我的丈夫一定也会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对我言听计从。可我偏偏要嫁给刘彻。
栗姬不是个聪明人,她也喜欢效仿别人,可她效仿的却是吕后。她不答应舅舅在舅舅驾崩后善待他的儿子们,惹怒了舅舅,于是舅舅废了刘荣的太子之位,改立刘彻为太子。那年,刘彻七岁。
母亲和舅舅说,等刘彻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就能成婚。不过,我们本就是表姐弟,我也经常随母亲入宫陪外祖母,我们之间,实在不用避讳。
所以,我知道刘彻的很多事。
他也喜欢效仿先人。
高祖有籍孺,外祖父有邓通,而他,有韩嫣。
韩嫣是刘彻的伴读,我那时便听闻他们二人食则同席寝则同榻。可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他对韩嫣的情谊,毕竟我也有贴身侍女日夜伺候,我以为韩嫣不过也是个贴身侍从。
直到我们成婚前夕,我才后知后觉地问母亲,刘彻会不会不喜欢我。
母亲摸着我的脸颊笑道:“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我的阿娇生得这般好看,太子怎么会不喜欢?”
我那时觉得母亲说的肤浅,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刘彻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我还是韩嫣,抑或是后来的卫子夫,都是生得极为好看的。
我还是有些担心,又问:“可是,如果以后有了比我更好看的人,太子是不是就会喜欢她,而不喜欢我了?”
母亲的手一顿,面色一沉道:“有母亲在,没人能挡阿娇的路。”
刘彻果然很喜欢我,我在花烛下看他,还未看仔细,他便上前将我推至榻上。
母亲说,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儿子远比丈夫靠谱。
也是。没有舅舅,外祖母做不了皇后,没有刘彻,王美人也做不了皇后。同样,没有儿子的薄皇后坐不稳皇后的位子。
成婚后的一两个月,刘彻对我关怀备至,我头一次感受到,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外祖母、哥哥们,还有人能对我这般好。
但父亲母亲疼爱我,总有分寸,哥哥们宠我,却不会狎昵。可刘彻不同,他与我讲的一些话,让我在黑夜中都忍不住蒙头遮脸。他的手抚摸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又在几处地方停留盘旋,留下深浅不一的嫣红。
那时我想,这就是夫妻与旁人的不同吧。
可没过多久,他就时时留我独自过夜,而自己则睡在别处。
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和母亲睡在一处了,独自睡了那么些年也没什么,可一旦有了与人同塌而眠的一两个月后,我竟无法再忍受这样漆黑冰凉的漫漫深夜。
那夜,我披起衣裳,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准备悄悄去找刘彻。可那儿都是他的人,我刚踏出房门,就有人围上来问太子妃要去哪里。
我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瞧着我走的方向,侍从宫女们有些慌,他们快步跟上,我瞧见一个侍从跑得飞快,像是要去给刘彻报信。
我急了,我本是想给刘彻一个惊喜,钻进他怀里撒娇,可要是事先被他知道了,还有什么惊喜?
于是我也撒丫子跑了起来,待我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却是一番足以颠覆我的认知的景象。
刘彻与韩嫣相拥而眠,就如他与我同床共枕的那些个夜晚一样。
我按着心口向后退了两步,再也无法说服自己韩嫣只是他的一个普通侍从。
自那以后,我时常发呆,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刘彻并未与我解释,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事情就是我想的那样。
他依旧会时不时来我这里,我忽然想,宫里的女人需要儿子,宫里的皇子是不是也需要儿子呢?否则,他与韩嫣那般亲密,为何还要与我同榻而眠?
但不论如何,直到舅舅去世,刘彻继位,我和他依旧没有孩子。那年,刘彻十七岁。
刚开始,母亲和外祖母还安慰我说,我和刘彻年纪尚小,子嗣之事急不得,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还没急,她们倒是急起来了。
“孝惠皇帝十九岁才有孩子,母亲和外祖母不必心急。”
“你舅舅十四岁就有孩子了,能不急吗?”
我只能缄默。
刘彻成为皇帝后,他的同胞姐姐平阳公主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从此,她也是大汉尊贵的长公主,天子的胞姐,与我母亲当年无二区别。
是以,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效仿我母亲,给刘彻送美人。
刘彻向来是个喜爱美人的,他登基后的第二年就在平阳公主府上临幸了一名女子,带回宫中。
那时,因为我无所出,母亲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但我还是不明白,即便我真的无法生育子嗣,宫中那么些女子也都不能生育吗?
又过了一年,我便知道我错了。
建元三年,平阳公主进献天子那名女子有了身孕,她叫卫子夫。
听闻她进宫那日,平阳曾亲抚她的背说:“即贵,无相忘。”
母亲把我嫁给刘彻、平阳把卫子夫献给刘彻,都有各自的考量,说来刘彻有些惨,不过我倒是觉得,他乐在其中。
但我终究是有些嫉妒的。世上多得是我这样无法理解刘彻和韩嫣的,但世上几乎所有人都能理解男人和女人的感情。
卫子夫有孕,我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这么一想,我与他做了五年夫妻,失去的东西可太多了。我效仿卫子夫,请求他释放我出宫回家,我以死相逼,换来的只是他的甩袖而去。
母亲比我更生气,她捉了卫子夫的异父弟弟卫青,想要杀了他恐吓卫子夫。
所幸,未成。
可刘彻是一个你阻止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的人,他提拔了卫青和卫长君,赐予卫家千金,狠狠地打了我和母亲的脸。
建元四年,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他很高兴。
母亲也松了一口气,说所幸没让卫子夫生出皇长子。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我敢打赌,刘彻伤心了。
那年,江都王刘非进京朝见刘彻,他看到皇帝的车马,便趴伏在路边给刘彻行礼,不想那车中坐的竟是韩嫣。韩嫣非但没有停下车马,还急驰而过。这对于刘非来说确实是极大的侮辱。
刘非入宫后,对太后痛哭流涕,说请太后收回他的封地,让他也进宫做韩嫣这样的宿卫。
在我看来,王太后并不是头一次知道刘彻和韩嫣的关系不一般,她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刘彻还碰女子,卫子夫也生下了公主,刘彻又不会绝后。但是这次,王太后真的生气的,她要赐死韩嫣。
刘彻听闻后,忙去找王太后替韩嫣谢罪,可孝字当头,他终究没能拗过太后。
韩嫣死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刘彻第一次替人求情。不过我想,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又过了两年,我的外祖母,大汉的太皇太后,驾崩了。
我忽然十分失落,失落过后是无尽的痛楚和难过。人们都说宫里的女人最为重男轻女,可我知道外祖母是不同的,她的子女中,她最疼的就是我母亲,于是便连带着喜爱我。
可我的外祖母,永远地不在了。
外祖母驾崩后,刘彻对我和母亲的态度大变。想起那日王太后赐死韩嫣,我忽然明白了。他尊敬我母亲,完全是孝字当头,他不能忤逆外祖母。
于是,这宫里的日子,愈发无聊。
我曾问过母亲,舅舅年少时那么宠爱栗姬,为何后来就不宠爱了呢。母亲说,栗姬年纪大了,又生了三个儿子几个女儿,相貌与身段都不复当年,自然就失宠了。
可我自问容貌尚在,也未曾生育。看来,帝王的宠爱也不单是这些东西决定的。
我不得不承认,那时我有些寂寞。宫里的人最会看人眼色,刘彻不待见我,他们就也不愿与我亲近。外祖母不在了,母亲进宫也要看刘彻的脸色,便也不常来了。
总归是无聊得紧,我忽然也想效仿别人。我想效仿刘彻。
他可以和男子同榻,我为什么不能找个女子寄托自己的感情呢?若不这样,我那颗心总是跟着刘彻跑,而他又让我很难过。
于是,他有韩嫣,我有楚服。
楚服与我一同起居,就像刘彻与韩嫣那样。她每夜每夜都极有耐心地听我的碎碎念,我说到难过处忍不住哭泣,她便轻拍我的背安慰我。
那时我忽然很恍惚,我不记得刘彻当年有没有这般温柔,但我有些懂刘彻和韩嫣了。
我把我的心放在楚服那里,她会小心翼翼地爱护,如此,我便满足了。
渐渐地,我对刘彻的感情越来越淡,我仿佛已经把整颗心都交给了楚服。
自我不爱刘彻以后,我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他对我做的事有如诗三百中的氓。我们幼时相识,结为少年夫妻,“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如今,亦已焉哉。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刘彻便查了我的椒房殿,从中搜出了写有他生辰八字的人偶,人偶上还带着明晃晃的针。
刘彻大怒,押来了楚服,楚服看了我一眼,而后一声不吭。
我瞪大了眼,恍然明白过来,楚服是在替我出气,她恨毒了刘彻。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身在椒房殿,她的所有罪过都会牵连到我身上。
“陛下!”我跪了下来,“是臣妾想要获得陛下的恩宠,才让楚服施巫术以求宠,臣妾有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痴心的份儿上,放过楚服吧!”
我放下了女人的矜持和尊严,哭着对这个我早已不爱的人说我希望他宠爱我。
刘彻哼了一声,对我怒目而视:“求宠的人偶,用针?”
他又指着楚服道:“你身为女子,扮成男人与皇后行男女之事,不知羞耻,又行此大逆无道之事,拖下去,枭首!”
他话刚说完,侍卫们就一拥而上。
“不要!”
我踉跄着扑上前去,楚服对我一笑,摇了摇头。侍卫们得了帝王的命令,完全不顾我的阻挠。我忽然转过身去,冲他高声喊道:
“刘彻!”
他像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眸中有掩饰不去的惊愕。也是,谁敢大逆不道地直呼帝王名讳?
“你何尝不是和韩嫣行男女之事?你凭什么指责我和楚服?”
刘彻大怒,冷笑一声:“你们也配和韩嫣比?”
就这样,我到了这里,如今已是第二个年头了。去年我的父亲过世,刘彻也没有放我回去。
我轻叹一声,倚门望着天空。
母亲百般恳求,也只能给我送进来几名侍女。所幸,年长的那位刘嬷得了刘彻允许,可以自由出入,能给我带一些外面的消息。
“翁主!”
我探出头去。
刘嬷面带喜色道:“翁主啊,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得了皇子!”
我有些恍然,不明白刘彻有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主说,趁陛下如今心情好,她让那司马相如给翁主写一篇赋诉说相思之情。司马相如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陛下看了定回来此探望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