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程》俞禾

8、08

　　任潜的物理课上很少能听见问题，尤其是在有人多问了句第二宇宙定律怎么应用时得到“猪脑子”三个字的回答后，很少有人会想向任潜提问。

　　更别提这种……美化美化也不能用尖锐来形容的问题。

　　程言兴抬头看向周湘，她的表情很严肃，可好看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带着笑意——显然她是在挑衅。

　　任潜道德败坏，误人子弟，是事实，他专断蛮横，刚愎自用，也是事实。

　　他觉得周湘不应该这样说，又觉得她说的没什么不对的，只是大概需要换个更柔和的方式。

　　“你他妈说什么话？”

　　这么嚣张，看来不是第一次对学生说脏话了，周湘想，不过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的妈，你说别人的妈做什么，你自己没……”

　　“闭嘴。”任潜执教快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不讲规矩的学生，要是在外面遇上，他早就一巴掌上去了，在学校里为了端好饭碗，不得不委屈亲娘。

　　“你考48分的脑子里装的东西还挺多是吧？你妈怎么教的，还是说你也没妈？”

　　人坏就坏吧，还蠢，周湘没说话，发亮的眼睛只饶有兴趣的盯着他，丝毫没被激怒，若有若无的笑意越来越难压下，最终和教室里窸窸窣窣的笑声一齐爆发。

　　“你是不是应该教语文。”周湘轻笑声，双手撑在桌上，碰了碰程言兴的手肘，“也字用的很自觉。”

　　什么意思？程言兴低头看了看周湘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难道是要自己也站起来和任潜……对线？还是说只是想让自己看看她有多么大胆，提醒自己得罪她的下场不会比任潜好？

　　有时候生活不会给你思考的时间，比如在任潜拿起手边笔袋准备向周湘挥去的那一秒，程言兴很自然的站了起来，自然到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先抓住了任潜的手腕。

　　啧，白比自己高十厘米，力气也没有很大……

　　“我的。”

　　你的？周湘一瞬间想起很多林柔凝爱看的霸道总裁小说里的烂俗情节，油腻到好像下一秒就会被美国攻打。

　　大概这就是报应，自己在周岐人面前说程言兴是男朋友，他所以就……不提他有点儿记仇，这是在整个班面前，和自己那事儿也不一样啊。

　　“谁是你的？”周湘没忍住皱了皱眉，轻声念叨，很快她就有点儿后悔说出这句话——倒不是心甘情愿。

　　“任老师，这笔袋是我的。”程言兴说的很认真，牢牢扣住任潜的手还没放开，“您还没找我借呢，怎么就直接拿。”

　　少年比男人矮一个头，但一点儿也不见怯懦，挺拔的身姿像一棵正在抽条的青柳，顺风时沉静，逆风时倔强，收起的只有锋利的棱角，心里的那些半时也藏不住。

　　这是要替自己解围吗？周湘愣了愣，就算没有他，任潜也不会能打到自己，退一万步说，就算任潜真动手，周岐人也会让他后悔莫及，他实在有点多余，不过多余的不太讨厌，还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很有礼貌，无处指摘，滴水不漏，实则阴阳怪气，出其不意，一针见血的提问方式，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她内心里这一长串莫名其妙且用法不能深究的成语并不是想炫技，只是很意外能在十五高遇见和自己有点相似的人——还是看上去不太反世俗的程言兴。

　　任潜用力挣了挣，没能脱出手，只好讪讪放下手，装作玩笑，“我知识都白给你了，借你个笔袋还要打申请啊？”

　　荒唐的话天天都能听见，不过今天听见的格外多，程言兴笑了笑，把笔袋往身边挪了挪，没“会看眼色”的坐下，“交了学费也不算白给吧，老师要找学生借东西当然不用打申请，但也要看是借来做什么，打骂学生不好，歧视女性更不好，难道您当腻了老师，也想让回学生，让我们教教您吗？”

　　周湘看着程言兴时正好对上程言兴转头看向她的眼神——他示意自己坐下。

　　尽管这种感觉很奇妙，尽管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别人安排的人，周湘还是在短暂思考后坐回到座位上，托着下巴，歪着脑袋，不急不慢的看向头顶上的“青柳”。

　　“哟？”任潜没被激怒，又或许是怒极反笑，双臂抱在胸前没好脸色的上下打量，“你这是英雄救美？”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是最喜欢在男女关系上起哄的，但在任潜阴阳怪气的表情前，有心情好好体会这一句话的恐怕只有周湘。

　　这老师嘴挺贱，眼睛倒还不算完全瞎，还知道自己长得漂亮。

　　“你们搞对象搞得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我给校长说，请你们家长啊？”任潜冷笑一声，搬出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这年头不怕老师的学生可能还有几个，不怕家长的学生少之又少。

　　不巧的是，周湘正好是两个都不怕的那种。

　　周岐人知道的不比你早多了？周湘心说，没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默认。任潜这猥琐不堪的气质长相，极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还有张口就来的武断推测，多半是个情场不得志，追谁谁躲的大龄处男，因为心理变态所以见不得年轻人搞对象。

　　他爱和谁说和谁说，拿个大喇叭挨家挨户宣扬也没事，不对，程言兴应该介意。周湘想起那晚他接电话遮遮掩掩的样子，有点不爽。

　　“真够巧的，校长来了啊！”任潜瞥见校长从窗外经过，连忙招手，“看看你说的重点班的学生。”

　　“校长好。”程言兴点点头，神色淡然，没为自己解释。

　　“怎么了？”

　　郑易风本就对任潜颇有微词，无奈于他教学能力在十五高屈指可数才对他再三包容，今天一出门就被他找上，还和老同学千金的小男友有关。

　　“这两位同学早恋，不仅不知羞耻，还对老师出言不逊。”任潜用手指对周湘指指点点，让她很不舒服。

　　她一不舒服，就会让别人陪着她一起不舒服。

　　“你说我早恋没证据，你歧视女性有失师德我可是有证据，你要不要我放网上让你火一把啦？”周湘站起身，笑嘻嘻的晃了晃手腕上的表，“音像齐全。”

　　富家千金嘛，总得有点东西防身，硬的要有，软的也不能少。

　　任潜脸色一沉，没想到这黄毛丫头还会用“阴招”。

　　很快他的脸色就变得更差。

　　“您要不要先看看？”周湘见任潜没吱声，转过头又冲郑易风晃了晃手，“郑叔叔？”

　　原来是个关系户，怪不得这么嚣张，连转学考试都没参加就进了十五高最好的班，程言兴一向很讲原则，但在周湘的事儿上，他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是可以原谅的。

　　周湘一句郑叔叔叫跑了任潜的八分“傲气”，一段视频又快弄掉任潜的“铁饭碗”，这事儿算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只不过课间不少人都在小声议论周湘，她听了个四五成，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她也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们没良心。

　　“你是……”程言兴本想问她是不是校长的侄女，又觉得有多管闲事之嫌，“是不是有哪些没听懂？”

　　他指了指周湘48分的卷子，有点不自然，他还从没考过这么低的分。

　　“嗯。”

　　不是没听懂，是没听。周湘早就觉得任潜不是个好玩意儿，一看见他的脸就生厌，天天对着一张让人生厌的脸能不呕吐就很不容易，哪里顾得上听课。

　　“你为什么要帮我？”周湘不想再继续和物理有关的话题，趴在桌上愣愣的看着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有点想吃芒果冰淇淋，芒果糖也凑合。

　　程言兴没说话，和她一起用目光追逐着树梢上的小灰点。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任潜的言行不是君子所为，而他想做个君子。周湘的问题和任潜先前的话让这个问题变得有点奇怪的暧昧，但自己和周湘的关系大概还远远说不上是暧昧。

　　过去几天，她和自己说的话很少有超过五个字的。

　　“你这算不算不生气了？”

　　周湘撑起身子，往程言兴跟前凑了凑，看着他纤长的睫毛轻轻说。

　　“我为什么要生气？”程言兴没遇见过像周湘这样的古怪脾气，但他也并不讨厌，至多有一点点不习惯。

　　明明不理人的是她，不讲道理的也是她，怎么到头来变成是自己生气，好像她还要哄着自己一样。

　　用一个疑问句回答另一个疑问句，是说谎的表现。周湘耸耸肩，自顾自说下去，“所以你不生气了。”

　　最好是不生气了，她不太会道歉，要是他接着冷冰冰下去，她可能会比他更生气，这样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好。

　　“嗯。”

　　程言兴无可奈何的点点头，稀里糊涂的承认了自己是个不讲道理乱生气，装作冷冰冰但会为对方说话，要面子还要女生哄的怪人。

　　做怪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一个下午过去后程言兴心想，一个会对自己笑的周湘比一个阴阳怪气的周湘要好很多。

　　他在周湘去食堂后悄悄把那条项链放回了她的抽屉里，本来以为她会又蛮横的还给自己，但意外的是她没和自己说起项链，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自己书包里放了支钢笔——黑色的，比深红色更适合自己。

　　“就这么爱还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