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昼》苏寂真

6、谷雨和夏至。

　　午后的雨落得很急，到处被白雾冲的朦胧不堪，低沉的泣音应风而来，最后又断断续续地钻进谷雨的耳朵里。他抿着唇，盯着相反的方向愣了神。

　　来墓园参加夏至葬礼的人少得可怜，就连常年看守墓园的老者都忍不住站在谷雨身边叹了口气。
　　他说：“哎，我这一辈子待在这里的时间太久，看人来人往，看白发人送黑发人，园里常年溢着花香，唯独那个叫夏至的孩子……走得干干净净。”

　　确实干干净净，其他人的石碑前都放着几束花，唯独夏至的石碑前，什么都没有。

　　谷雨头也没回，声音闷闷的。“因为他不喜欢花。”

　　他不喜欢花，就像我以为他不喜欢我一样。
　　谷雨突然咧嘴苦笑了一声。

　　“……”老者忍不住抬了抬手，往墓园最偏的位置指了指。又轻轻拍了下谷雨的肩膀。“你应该过去看看他。还有……节哀。”

　　节哀？
　　按理来说，夏至的离开，他应该是最难过最绝望的那个。可这场雨落得突然，让人分不清此时此刻留在他脸上的到底是不舍爱人的泪，还是容易遮掩情绪的秋雨。

　　“爷爷，你误会了。”谷雨吸了吸鼻子，轻轻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人。“我们其实不熟，我跟他——”

　　“不管你们之间以前都发生过什么，要记住。从今往后，你们不会有任何交集。”老者轻笑着眯了眯眼睛，最后转身就走。在拐弯处他又忍不住停了下来，偏了偏头。“去看看吧，哪怕是最后一眼。毕竟，那段时光，是他送给你的。”

　　老者走了，可谷雨的心却乱了。他甚至来不及撑手里的伞，一步一步地往石碑前挪。颤颤巍巍地跨过一个台阶，仿佛就能重播一次他们过往的争吵。

　　既煎熬，又叫人心悸。谷雨有些后悔今天独自一人跑来这墓园，又有些后悔留给夏至的最后一句话——“你别以为你对我来说很难忘。”

　　等到前来为数不多的人都离开，谷雨终于瘫坐在了台阶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被大雨浸湿的石碑，红了眼。
　　“夏至……”借着夜色的降临，又借着浓重的雾气，谷雨终于忍不住斜着肩膀靠在了石碑上，“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孤零零的飘在着墓园里，找不到主人。

　　夏至赠予谷雨的时光，也终于消耗殆尽。

　　从墓园回来，夜深的叫人有些难熬，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早在清晨时分就被保洁阿姨清理的干干净净，单人鞋架，单人衣柜，就连浴室角落里的衣篓都只留下了一个。
　　这个夜晚，谷雨其实过得并不好受。外面下了一整夜的大雨，雷声不断，谷雨被惊醒了好多次，最后一次醒来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

　　3：07

　　以前谷雨也会被雷声吵醒，他会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顺手替夏至盖好已经踢到地上的被子，再从抽屉里摸一支烟，侧身藏进阳台。可现在，这间房子空荡荡的，就连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音，谷雨这次没再躲进阳台，而是坐在床边点燃了手里的烟，闭眼吸了吸鼻子，然后呆呆地看窗外被秋风吹到摇晃不歇的梧桐树。

　　谷雨无意间看到了残留在衣袖上的银灰色头发，他知道，这是夏至的头发。这个人生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长得好看，留着长发。不过夏至的头发最开始是黑色的，谷雨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天，夏至笑眯眯地趴在他的背上，问他：“谷雨，你最最最最喜欢什么颜色？”

　　“银灰色。”谷雨面无表情。

　　“银灰……”夏至用指腹轻轻蹭着谷雨的鼻梁，思量了好半天，最后终于开了口。“我也觉得银灰色好看。”

　　那天晚上，夏至真的把他的头发染成了谷雨最喜欢的银灰色。谷雨愣了几秒，笑他现在的样子像个七八十岁的长发老婆婆。以至于夏至追了他好几条街。

　　谷雨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头发握在手心里。可这根头发终究有些细小，被风一吹，就掉在了地上。夜色之下，谷雨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跌跌撞撞靠在了床边，伸手往地上空抓了好多下。
　　他什么都没摸到，却有更冰凉的东西，一下接一下的砸在了地板上。谷雨继续抽烟，手机屏保里的那个少年，笑的一脸苍白，一副病态。

　　直到这时，谷雨才知道，他终于失去了夏至。

　　*

　　三月初春，谷雨在医院的活动区里，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瘦瘦弱弱的，却留着及腰的长发，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笑却有些勾人。
　　谷雨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那人似乎是留意到了谷雨，他眨了眨眼，摊开手冲谷雨耸了耸肩膀。“喂。”

　　谷雨有些迟疑，回头看了看自己周围，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

　　“嗯。”夏至将鬓角的碎发抚到了耳后，往前走了好多步，最后停在了谷雨面前，微微抬眸。“你长得真高，比我还要高。”
　　“……”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跟他一样是个男生。谷雨一时哑然，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他垂眸盯着夏至浅色的瞳孔，好像有支离破碎的东西横冲直撞，一直撞到他的心底。
　　咯噔一下，碎的可怜。

　　夏至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主动唐突了眼前的陌生人，他往后退了两步，从衣兜里摸烟。下一秒，谷雨却拦住了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夏至突然笑了，反手将夹在指缝里的烟塞进了谷雨的手里，“你可比我的主治医生要诚实的多。他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这些……只说让我每天多笑一笑。”
　　“……”看来是一场很重的病。谷雨猜。

　　愣神之际，夏至拽着谷雨的袖子坐在了花园旁边的长凳上。抬头看天，说道：“你看，天上的云，是一片一片的。”

　　谷雨抬起了头。天上并无白云。

　　夏至又扭头看向附近高台上种着的红色玫瑰花，“花瓣是一片一片的。”

　　隔了两秒，夏至重新看向谷雨，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的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低着声音，有些无奈。“我，也是一片一片的。”

　　“你叫什么？”

　　“谷雨。”

　　“谷雨——”夏至眯了眯眼，“天点纷林际，虚檐写梦中、明朝知谷雨，无策禁花风……名字不错，我叫夏至。夏天的夏，生死将至的至。”

　　这最后一句，听上去有些突兀。可谷雨没敢说，也没敢问。他怕下一秒，眼前的人就会碎的彻彻底底。

　　“谷雨……你说，像我这么容易破碎的人，以后会有人爱吗？”

　　“那他会爱的有多辛苦？”夏至皱了皱眉。“是不是要把我这么个人，像拼图一样，一片片地拾起来，再重新拼在一起吗？”

　　谷雨一字不答，只是侧身看了夏至一整个下午，在日落之后，谷雨找到了夏至的主治医生。以朋友自称，询问了夏至的病情。最后，满眼失望地关上了门。
　　扭头的瞬间，谷雨看到了站在墙角的夏至，他已经换上了蓝白色的病服，湿了眼睛。

　　“夏至……你……”谷雨说，“你都听到了？”
　　“嗯。”夏至点了下头，“猜到了。”

　　这个瞬间，谷雨觉得自己太过分。就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可夏至却不以为然，踢着白色的拖鞋走了过来，食指点了点谷雨的左胸口。“谷雨，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谷雨第一次这么期待一个人的回答。

　　“愿不愿意把我拼起来，放在这里。”

　　下一秒，谷雨伸手拽着夏至的手腕，将他抵在了电梯间的墙角。
　　他吻了他。

　　后来有很多次，谷雨常会趴在夏至的病床边问他，“夏至，那你今天相不相信我们其实是一见钟情？”

　　夏至跟往常一样，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轻笑着说“不信”。他偏头看着窗外的夏花盛开，而他大概是看不到花落了。
　　夏至也从没期望过有人会在他最后的这段时光里，真的爱他。

　　可谷雨做到了。

　　“谷雨，其实我那天，说的只是玩笑话。你真的不需要当真……”夏至大概没想过谷雨会这么轻易的答应自己，真的要把他一片一片的拼起来放在心上。
　　夏至开始害怕，开始整晚整晚的失眠。

　　从医院旁边小巷子的书店里买回来的书上写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把最喜欢的人孤身一人留在这世界上。
　　生而不能，死亦不能。

　　夏至突然有些舍不得。

　　*

　　夏至的病情日渐加重，笑起来的时候，叫人心疼。谷雨带他去了一次游乐场，什么都没玩，只是安静的坐在长凳上看这世间百态。看陌生的小女孩把手里的棒棒糖塞进夏至的手里，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好漂亮的哥哥。”
　　谷雨把那颗糖递到了夏至的唇边，冲他笑了笑。“尝尝甜不甜？”

　　“甜。”夏至早就失了味觉，他什么都尝不出来，只是认真的看着谷雨的那双眼睛。
　　他喜欢这双眼睛，因为谷雨的眼睛里，都是他。
　　也只有他。

　　谷雨突然偏头闭上了眼睛。
　　骗子。这颗糖果，其实很酸，酸到让人胸口闷得慌。

　　可谷雨知道，爱一个人，白天和黑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他对夏至的爱，总能跨越白昼。

　　从游乐场出来，夏至捏了捏谷雨的小拇指，低着头。“谷雨，你该离开了。”

　　离开这两个字，对谷雨来说有些陌生。更别说这两个字是从夏至的嘴里蹦出来的。谷雨明明听到了，却装不知道。他反握着夏至的手腕，说：“明天。明天我们去海洋馆，那里有很多很多好看的水母，哦对了，还有很大很大的白鲸。大概有这么——大！”
　　谷雨拽着夏至的胳膊在空中比划着白鲸的大小，他们双手紧握，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圈，最后，谷雨紧紧地抱着夏至，下巴抵在他的颈窝，感受着夏至仅有的体温。

　　“夏至，你怎么比夏风还要轻。”
　　而且干干净净。

　　“谷雨，如果可以，我只想活在深海里。”夏至没躲开，声音轻的快要融化在风里，“那样的话，我的所有难过和悲伤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我知道。”

　　“……”夏至的长发被风吹散开来，最后松松散散的缠绕在了谷雨的手指上。

　　“我家靠海，我可以每天看无数次。”谷雨的声音有些颤抖，抱着夏至的手紧了紧。“总有一天，我能看到你的全部。夏至……你今天，还相信我们是一见钟情吗？”

　　夏至笑了一声，闭眼侧了侧头，鼻尖蹭着谷雨的脖子。

　　傻子。
　　早在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相信了。

　　这天，夏至捏着谷雨的手机拍了好多张照片，有笑着的，有搞怪的，还有很多没有聚焦的。
　　夏至开始担心自己会走的干干净净，想给谷雨留下点什么东西。

　　*
　　夏至的病更严重了，严重到只是说句话都会咳嗽好几声。谷雨把夏至接回了自己的家，为他准备了很多日用品。
　　可感情里，最忌讳的便是，一人付出，另一个人却在想方设法的推开他。

　　夏至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次只是坐在窗前看花盛开，最后皱着眉闭眼偏过了头。
　　“我讨厌花。”
　　很讨厌很讨厌。

　　谷雨换掉了透明的薄纱窗帘，深灰色的布料有着足够的厚重感，仿佛要把夏至关在自己身边一样。

　　夏至晚上睡觉容易踢被子，谷雨又常常会噩梦惊醒。他怕吵醒夏至，每每躲进阳台抽烟，抽一口就想流眼泪。

　　谷雨其实不想去看无数次的海，如果夏至有一天真的消失在了深海里。
　　他会选择在海底溺亡。
　　谷雨从来都是向往自由的，只有夏至的爱能像牢笼一样困住他。

　　他认了。

　　*
　　可夏至不认。

　　梅雨季经常下雨，今天如是。谷雨出门比较急，忘记了带手机。夏至在他的手机备忘录上看到了这么一段话。

　　【谷雨，我要你自己永远记得。只有夏至的爱能困住你。】

　　夏至捏着谷雨的手机愣了好久好久。就到谷雨回来，他都没注意到。夏至看着全身湿透了的谷雨，和他手里拎着的他最喜欢吃的糯米糕，斜了斜嘴角。
　　“回来了。”

　　“嗯，回来了。”谷雨胡乱地抹了把脸，“今年的梅雨季真长。”

　　“是啊。”夏至慢悠悠地踱步到了阳台，掀开了厚重的窗帘，最后推开了窗。凉风一下子就挤了进来，夏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窗外的花被雨打落了，最后被路过的行人踩在了脚下，沾了满身的泥泞。

　　真脏。
　　夏至突然就笑了。

　　*
　　6月21日，夏至。
　　谷雨推开门，看到散落一地的衣服。这些，不是夏至的。房间的门是半闭的，间断的喘息声往外飘。及其刺耳。

　　夏至的病很重，喘息声里好像又带着一丝哭腔。谷雨突然有些害怕。红着眼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门里的场景比这散落一地的衣物还要狼狈不堪。谷雨下意识攥紧了双手。他本应该因为背叛而生气呐喊，或者是冲过去捏着夏至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

　　可谷雨做不到。他眼睁睁看着夏至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眼泪滑进了鬓角，将灰色的枕头染成了灰白色。
　　谷雨彻底无视掉了夏至身边的那个人。

　　“夏至。”

　　“……”夏至突然不敢去看谷雨的眼睛。

　　“我最后还是想问你。”谷雨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你今天，还相不相信我们是一见钟情？”

　　6月21日晚23时59分，夏至的最后一分钟。

　　夏至红着眼睛，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全部力气。

　　“不信。”夏至闭上了眼睛。“谷雨，我其实不爱你。”
　　你早就应该走了。

　　“谷雨……”见站在门口的人久久不肯答话，夏至重新抬起了头。
　　谷雨哭了，哭的像个惹人疼爱的小孩。夏至多想扑过去吻掉他脸上的泪，多想亲亲谷雨那双好看的眼睛。

　　可他没时间了。

　　“谷雨，你哭了。”

　　“夏至，我以前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掉眼泪啊……”谷雨的声音很低，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勇气，“但是夏至，你别以为你对我来说很难忘。”

　　这是谷雨离开时的话，也是这辈子，留给夏至的最后一句话。

　　今年的夏至结束，几场寒雨就入了秋。夏至离开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谷雨本不想来，可有人告诉他，他得来。一定得来。

　　那人就是当日那场旖旎场面的第三人。夏至离开的第二天，他找到了谷雨，把夏至的手机交到了他的手里。
　　走之前他说，“谷雨，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其实不是真的。”

　　谷雨彻底发了疯，他死命地拽着那人的衣领，眼睛红的像一头吃人的猛兽。“你什么意思？”

　　“我喜欢夏至，没错。但是夏至从头到尾爱着的人……”那人猛地推开了谷雨的肩膀，咧着嘴角大骂。“他妈的是你，从头到尾只是你。”
　　“到死都是你！”

　　夏至走了，带着对谷雨的爱一起，真的消失在了深海。而谷雨却跟记忆纠缠了好久好久。他看完了夏至留在手机里的备注录，狠狠地扇自己巴掌。
　　最后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谷雨，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到那个时候，你能不能收回最后的那句话。】

　　夏至的一切，全部都停在了这个秋天。

　　*
　　第二年秋，大雨。今年来墓园看望夏至的人少之又少。谷雨缓缓踱步向前，最后停在了夏至的墓碑前。
　　他低了低头，笑了。

　　“夏至，我今天还是想再问问你……”

　　“你相不相信我们其实是一见钟情？”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谷雨笑着，喝掉了最后一罐啤酒。看着石碑上夏至轻笑着的的照片，终于松了口气。
　　他早在遇到谷雨的时候就用这个笑容告诉过他。

　　他爱他。很爱很爱。

　　那天傍晚，谷雨孤身一人走进了那片大海。
　　若他死去，就把全部的灵魂撕成一片一片的。每一片，都只给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