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昼》苏寂真

3、凛冬和鹿十一

　　5052年末，这是距离蓝晶石辐射感染之后的第三个月。今天难得停了雪，这条接近校区的长街上，停靠着好几辆通往外城的电车。
　　一身着黑色长风衣的男生则是安静地站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正前方不远处的那所贵族学校。
　　凛冬忍不住自嘲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偏过了头。因为他知道，在无数个遇见梦魇的黑夜里，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堂堂正正地走进那个地方。
　　但他不能。
　　他也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这里。

　　*

　　内城的贵族学校一切从严，哪怕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上那么一眼，都能遭人厌烦。
　　比如现在。
　　一位身着黑色警官制服的男人正朝凛冬走来，来的路上还不忘挥着手里的警棍做着驱逐，见凛冬不动，男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边站着的那个，这里可是整个内城的核心地区，无关人员速速离开。不然就依照内城的法则——”
　　“别吵。”凛冬看着前方，浅浅一笑，“我不会久留，只是来接人回家。”

　　*

　　贵族学校校门外，散乱地站着几个个头不高的高中生。鹿十一的耳朵很红，像是在这里站的久了冻出来的。

　　“诶诶诶，你们今天上课的时候有没有认真听老师讲，她说贫民窟外就是雪原，再从雪原穿过去，就能看到一片禁海。而且啊！那里的海水都是黑色的，天也是黑色的，很恐怖的——”
　　“不过可惜了，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机会出去看看……”
　　“我劝你们还是别想这些不着实际的东西了，我爸妈要是知道我溜出内城，腿肯定给我打断。”

　　“切，一群胆小鬼。而且禁海有什么好看的？老师说的那些就是为了吓唬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子的。别说贫民窟和雪原了，她连外城都没去过，怎么可能见过禁海，还能这么清晰地描绘出禁海的模样？”
　　那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而且单从语气来听，似乎还夹杂着不屑。

　　明明个头还比人家矮那么些，脱口而来的话还真是语出惊人。
　　果然，那几个男孩停了下来，纷纷看了过来。

　　“那你见过禁海？诶……等等，鹿十一！”
　　“你刚刚……是在说我们傻？鹿十一，我看你是皮痒了，找打——”

　　攥紧的拳头带着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最终却停在了半米开外。
　　鹿十一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无恙。这才缓缓睁开了右眼。
　　挡在身前的人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只是这次，穿了件看起来很昂贵的外衣。

　　“凛冬？咳咳咳……你，你怎么来了？你，你身上这衣服又是哪来的？怎么都没见你穿过。”鹿十一惊得猛咳了好一阵。
　　可面前的人并未开口。

　　“哟，鹿十一你家那个随从又来了？切……好好管管你家这个少爷，又在说大话了！”
　　“凛冬，你得好好管教管教他，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

　　那几个小孩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鹿十一吐舌头。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恰好又得了逞。
　　等到校门外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凛冬这才回过头。

　　“那个……”
　　鹿十一咬了咬嘴角，视线偏挪到了校门边的石柱上，两只耳朵也越来越红。

　　“哪个？”
　　凛冬一向沉稳，往后退了两步，双手环胸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完全不在意被积雪浸湿了的袖口。
　　他一脸笑意道：“我今天心情不错，勉勉强强可以听你狡辩几分钟。几个小崽子告状告到管家那里，等到叔叔回来，你又要罚站了。”

　　“我！切……反正不是第一次站了，我不稀罕。”
　　鹿十一捏了捏衣角，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但凛冬却没太当回事。

　　如果非要问什么，大概就是鹿十一从小骂惯了凛冬。自打他记事起，凛冬就好像一直住在他们家的地下室。但他们从不一起用餐，甚至也很少见面。
　　但鹿十一终归是个小孩子，玩心重，又喜欢闹腾。经常趁着佣人不注意就躲在家里某些角落跟大家玩起了捉迷藏。
　　有时候经常等到自己一个人睡着。

　　最开始只是在阳台和卧室，后来鹿十一的胆子逐渐大了，活动范围自然而然转到了破旧的地下室。
　　也是在那个地下室里，4岁的鹿十一遇到了10岁的凛冬，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好看个屁……”
　　17岁的鹿十一每每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犯下的那些蠢事，他就想分分钟捏死自己。
　　尤其是盯着凛冬的那双眼睛，鹿十一想找个地缝给钻进去。

　　*

　　“鹿家小少爷，怎么又不说话了？”凛冬忍不住偏了偏头，笑意爬过嘴角，“刚刚不是还理直气壮地说人家傻？怎么现在张嘴吱一声都这么难？”
　　“吱吱吱，我偏要吱三声……”鹿十一翻了个白眼，并不想回答凛冬的问题。

　　“诶……”
　　“诶谁呢。”凛冬挑了下眉，“也不知道是谁小的时候经常抱着我的腿，哭着叫哥哥的？”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以后能不能别再提了……我还嫌——”
　　鹿十一猛地回头，双手颤抖。
　　放纵惯了，戳人伤疤的话来的也有些猝不及防。

　　“嫌什么，嫌丢人？”凛冬脸色如常，好像听了句再普通不过的评价。
　　这样的评价，他从小听惯了，好像也就跟他的脾气融在了一起。
　　凛冬仰头怂了下肩，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答应过你们学校的警卫不会久留，所以，我们回家吧。”

　　*

　　内城的建筑比较华丽，风格多变，高楼上会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到了晚上，交织在路灯下的影子里，也掺杂进了晃荡不歇的斑斓。
　　凛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鹿十一停在了原地。
　　17岁的少年好面子，所以只有在没人的地方，鹿十一才会称呼凛冬为“哥哥”。
　　凛冬同样愣住，但依旧没回头。

　　“哥，对不起。我刚刚……其实不是那个意思。”鹿十一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看，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更何况刚刚被揭了伤疤的凛冬呢。

　　鹿十一想抽自己一巴掌。当然，如果这一巴掌能让凛冬解气的话。
　　巴掌没来得及，倒是凛冬的薄唇动了动。

　　“十一。”
　　凛冬很少会直呼鹿十一的名字。看得出来，这次他真的生气了。
　　鹿十一一脸委屈轻声“嗯”了一句，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你刚刚说的确实没错，禁海不是黑色的，叔叔说过……是深蓝。”凛冬从黑色长风衣的衣兜里摸了根烟出来，“一种深到让人绝望的蓝色。”

　　“什么……”鹿十一有些诧异，甚至有些听不懂。
　　这个时候，凛冬应该骂他白眼狼，骂他不知好歹，骂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
　　但凛冬没有。
　　他只是一脸迷惘，看着往外城去的电车过了一趟又一趟。
　　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禁海不是黑色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跟你道歉的。我是因为——”
　　“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凛冬再次打断了鹿十一，这次，他脸上带着笑。“但是没关系，这样的身份我已经接受了。”
　　“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

　　鹿十一整张脸都白了。

　　*

　　鹿十一很小的时候确实喜欢追在凛冬屁股后面不停的叫他“哥哥”，直到他知道的“收藏品”这一身份。
　　内城里住着的都是一些披着人皮的怪物，他们总有些特殊癖好。

　　比如将贫民窟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丢进了拍卖场。

　　凛冬就是当年那场拍卖中最完美的。
　　优越的皮囊，以及那双浅色的瞳孔，成了整个内城拍卖场的压轴藏品。

　　鹿十一的母亲想拯救凛冬，想给他一个归处，她出了全场最高的价格，哪怕所有的人都一脸烦躁地背后议论她。
　　凛冬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苍凉，可在对上那女人的双眸时，凛冬突然觉得，这诺大的内城里，其实是有善良的人的。

　　等到全场拍卖结束，那女人才慢慢站起来，扶着腰站在楼梯口冲凛冬招了招手。
　　凛冬面无表情往前走了两步，直勾勾盯着女人挺起来的肚子。
　　原来这女人给他的和善感，来源这里。

　　那里面是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但却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命运。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一脸温柔，“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起一个吗？”
　　这是凛冬进入内城以来，第一人愿意遵循他意见的人。不一样的是，面前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敌意和歧视。不会像其他人一眼，喊他“收藏品”。
　　凛冬摇了摇头，觉得是时候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原来他也想有个家。

　　“没有。”
　　“那就……叫凛冬吧。”女人往前走了两步，“十一又见凛冬。如果可以，我想看着你们一起长大。”

　　一起长大……
　　又是什么意思。
　　可没等到凛冬反应过来，女人却一脸痛苦，扶着栏杆慢慢滑了下去。
　　后来四处嘈杂，凛冬被无情地推出了人群外。

　　没有人在意他是谁，没人在意他们在几分钟前说过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被拍卖场的随行车辆拖进了医院。
　　再后来，凛冬没再见过那个女人。他只是看到伏昼军团来了好些人，一个高个子军官站在手术室的窗前沉默了很久，久到呼出的热气在床上结了霜，他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孩。

　　凛冬想跑，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是自由的，他可以随时离开这肮脏的地方，走的干干净净。
　　可那婴孩的哭声，像是无形的枷锁，彻彻底底将凛冬这一生都圈在了内城。

　　凛冬站在那军官面前，伸手轻轻捏了下那新生婴儿的脸。
　　“十一又见凛冬。”凛冬直视着军官的眼睛，缓缓道，“他有名字，叫十一。是妈妈给他起的。”
　　男人眼神恍惚了一阵，右手牵起了凛冬的手。
　　在下个路口拐角处，这里的街巷有些脏，地上还保留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易拉罐。男人突然背靠着墙跪倒在了地上，他紧紧抱着凛冬，和怀里刚出生的婴孩。

　　他哽咽着，泪滑进了婴孩的脖颈。大概是有些凉，婴孩哭的更厉害了。
　　男人念着：“十一……凛冬……对不起，我没能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

　　那之后，凛冬自愿住进了鹿家的地下室。趁着倒茶路过二楼的卧室，凛冬总会躲在角落里，一脸温柔盯着屋里牙牙学语的鹿十一。

　　第一年，鹿十一总会哭，哭的厉害的时候，凛冬会站在角落里皱眉。

　　第二年，鹿十一学会了傻笑，他为这个家带来了一点点希望，军官回内城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第三年，鹿十一学会了走路，凛冬时常怕他摔倒，将家里的楼梯拐角都包上了一层薄纱。

　　第四年，鹿十一学会了跟所有人玩捉迷藏。也是这一年，鹿十一见到了凛冬。

　　那天，鹿十一像往常一样躲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一步一步躲进了他的眼皮之下。
　　楼上的佣人们着急嘈乱的脚步声中，鹿十一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凛冬。
　　凛冬突然发觉，鹿十一长得更像那位母亲。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凛冬的胸口突然一颤。

　　*

　　“哥？哥……凛冬？喂……你理理我啊！”鹿十一没大没小，踮着脚尖用手背轻轻拍了下凛冬的侧脸。
　　凛冬从回忆中窜了出来，一脸无奈地盯着面前这个有些叛逆的小子。

　　母亲的性子温润优雅，军官一身傲气，可眼前的鹿十一却恰恰相反。

　　“凛冬，不论你在哪里出生，也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别人可以不认你，但在我这里，你就是我的亲人，你就是我的亲哥——”
　　“十一，你是不是忘记了？”凛冬再次打断，“上次你生病需要紧急手术，叔叔在军队没来得及赶回来，我连在那张单子上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
　　“随从，贫民窟的垃圾，拍卖收藏品……这些称呼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十一，我只要看着你快乐的长大。”凛冬转身朝着街巷的阴暗处挪了过去，街角的光影逐渐变得恍惚。
　　“那样就足够了。”

　　我这一生过的并不如意，但你的降生带给了我全部希望。
　　任何带着讽刺的称谓，都比不过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成为像军官那样优秀的人。

　　你跟我不同，我可以像只过街老鼠，我的人生腐烂发臭，但你不行……
　　你的未来要是光明的。
　　你走过的路，一定是繁华的，就像这世间最美好的一本锦集。

　　*

　　鹿十一跟在凛冬身后沉默了一路，直到回家推开大门，鹿十一才急匆匆丢下书包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管家有些诧异，一脸厌恶地盯上了凛冬的脸。

　　对，6岁那年。他在内城拍卖场的后台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表情。
　　凛冬知道，内城里的大部分人不会接受他，他永远不属于这里。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人。
　　鹿十一的出生禁锢着他，也成全了他。

　　“趁着军官今天不在，有些话我还是往开了说。”管家放下手机的玻璃杯，往前走了一步，“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应该很清楚吧，你不过是夫人离世那年留下的一个小遗憾罢了。”
　　凛冬没有反驳，站得端正冲管家点了点头。
　　“是。”

　　“小少爷他现在年纪还小，他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凛冬，你应该懂。”

　　“……”
　　凛冬很轻地眨了下眼，依旧不想反驳。

　　“这次辐射失控，外城和贫民窟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吗？”
　　凛冬抬了抬头，似乎在等着管家接下来的话。

　　“外城的伏昼军团也死了很多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又得从内城里派出去一些人……还有，那份派遣名单里有小少爷的名字。”
　　“派去哪？去伏昼军团？”凛冬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我从外城打听来的消息，军官今晚回来可能也会提及此事。”管家眯了眯眼，“凛冬，鹿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选择。”

　　*

　　军官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大门一开，浓烈的酒味瞬间扑了进来。
　　从鹿十一的母亲离世之后，他就很少出去应酬，可这次，军官醉得一塌糊涂。

　　凛冬被这阵凉风惊醒，“噌”的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了他想等的人。他想问的太多太多，多到自己一时难以整理自己的全部心情。
　　军官愣了一下，鼻尖红的厉害。

　　这幅模样凛冬见过两次，一次是鹿十一出生的那天，另一次……
　　就是现在。

　　“已经这么晚了……凛冬，你怎么不睡？”
　　“在等您。”

　　军官缓缓走向前，颤抖的胳膊搭靠在了凛冬的肩膀上。
　　“凛冬啊……我们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救他……凛冬，救救十一。”
　　这是来自一位父亲的恳求。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他不能再亲手把儿子送上这条不归路。
　　他不舍得。

　　凛冬同样舍不得。
　　他伸手关了门，回头将沙发上的薄毯披到了军官的身上。
　　“叔叔，我替他。”凛冬突然扯动着嘴角，转头往通往卧室的楼梯瞥了一眼，“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属于鹿十一的。”

　　*

　　第二天清晨，鹿十一被吵醒，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院子里窸窸窣窣一阵重归平静，鹿十一又重新陷入了梦魇。
　　凛冬简单收拾好了行李，头也不回坐上了通往外城伏昼军团的电车。

　　叫醒鹿十一的人不再是凛冬，但鹿十一并未多想，他觉得，他哥只是还在生他的气。
　　鹿十一打算今天放学之后去最贵的糕点店铺，买最甜的蛋糕回来。等凛冬像往常那样接他回家，他就从背后拿出来，当成一个惊喜。

　　可来接他回家的，也不是凛冬。

　　鹿十一一脸委屈，小声地念道：“这好像是凛冬生气最长的一次，长到忘记接他回家。”
　　回家的路上，管家时不时在反光镜中盯一眼鹿十一的眼睛。
　　忍无可忍，只好说道：“小少爷，凛冬他从今天开始……就不在内城了。”

　　不在内城……
　　那他还能去哪里……他没有家，只有我。

　　“停车！”鹿十一几乎是一瞬间吼出来的。
　　管家受惊，猛地踩了刹车，刺耳的摩擦声持续了足足几秒钟。

　　鹿十一死死地捏着管家的胳膊。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次蓝晶石辐射失控导致外城和伏昼军团人员伤亡惨重，凛冬是自愿跟随军官一起去的外城。”管家的声音很轻，像是描绘了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他留在这里只会被人看不起，去那里才能实现他的价值。小少爷，凛冬不过就是夫人当年心善带回来的一个麻烦东西……”
　　“够了！”鹿十一眼睛充血的厉害。

　　几分钟后，鹿十一哭了。他哭着说：“凛冬不是什么收藏品，也不是什么麻烦。管家，求求你……让凛冬回来……回到我身边。他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的……他说过的，他不会骗我的……”

　　管家心疼极了，伸手摸了摸鹿十一的头。
　　哽咽声越来越低沉，这是17年来，鹿十一哭的最厉害的一次。
　　后来才知晓，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再后来，军官偶尔会在周内回来一次，每次都带些军团里的小玩意给鹿十一玩。但凛冬没有，这次他真的走了，走的干干净净。家里的地下室闲置的太久，原本属于凛冬的房间已经彻底堆满了杂物。
　　但鹿十一依旧在等。

　　无数个雪夜里，他手里捏着本书，安静地趴在窗户前，直勾勾盯着大门外的那条街。

　　*

　　第二年春，鹿十一毕业了。学校老师问及他们对未来有什么全新的打算。
　　班上的同学犹豫了，可是就在这时，鹿十一突然站了起来，眼神凶狠。

　　“我要去伏昼军团，我要去外城，我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军官，我不要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我还要找到凛冬，亲口问问他，为什么当初丢下我。”

　　但是没人听得懂这后半句，光是这前两句，就足够闹个惊天动地。
　　有人迟疑，有人大笑，也有人觉得鹿十一发了疯。

　　直到鹿十一站在父亲面前，说出同样的话。军官才发觉，鹿十一的性子不像母亲，也不像他。

　　更像是年少轻狂的凛冬。

　　*

　　凛冬26岁生日是在伏昼军团度过的，小队的聚餐上，他见到了20岁的鹿十一。
　　这小子个头又高了，脸上轮廓也早就褪去了当年的稚嫩。

　　凛冬突然觉得，鹿十一长得真的很好看。

　　“哥哥，好久不见。”鹿十一轻笑了一声。
　　凛冬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旁边的人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凛冬这才咬了咬牙。

　　“好久……不见。”
　　“是挺久的，3年了……哥哥，我以为你早都把我忘了。”

　　“我没……”
　　“也是，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叫你哥哥，我应该跟他们一样叫你……凛冬！对吗？”鹿十一面无表情，伸手从桌上捏了瓶啤酒，最后毫不犹豫灌了下去。

　　“十一……我，我没忘……”

　　“你知不知道，每个夜晚我都在等你回来！家里的地下室我去了无数次，可我没等到你回来。”鹿十一的眼睛红的厉害，他酒量很差，往前踉跄了几步，“凛冬，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十一，你醉了。我现在送你回内城。”凛冬伸手将鹿十一拦腰抱起，眼里的疼惜没人看得清，“以后……别再来这了。”
　　鹿十一软着身子依靠在凛冬胸前，呼出的热气溜进了凛冬的脖颈。
　　“凛冬，晚了。这次你别想再丢下我了……”

　　盖着伏昼军团最高级别印章的那张纸，展开在了凛冬眼前。
　　凛冬以为，只要他好好听别人的劝告，只要和鹿十一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他以为他这么做了，鹿十一就能如他所愿，好好呆在内城，快乐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他猜错了，他彻底低估了自己在鹿十一心里的地位。

　　*

　　伏昼军团终究不比内城那般舒坦，这里有着最严格的军事制度。
　　鹿十一的棱角，也被磨平了不少。

　　某天夜里，鹿十一站在凛冬宿舍的门外，转头靠在了窗台上。夜空里的星很亮，但又很孤独。

　　“凛冬，你那时真就那么讨厌我吗？”
　　“……”

　　“凛冬，这三年我每天都想见你，每天晚上做会做噩梦。你知道吗？你离开的那天，我买了你爱吃的蛋糕，可你没来。”
　　“……我不知道。”
　　“我那时年少说错了话，我以为你只是生我的气。可我没想到……凛冬，你其实早就想离开我了，对吗？”

　　凛冬彻底愣在了原地。
　　再两分钟后，鹿十一突然转身捏住了凛冬的手腕。

　　“凛冬，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
　　“我有。凛冬，我爱你。我很爱你——我要你这一生都只属于我。”

　　这晚的鹿十一确实疯了，他将凛冬猛地推进了宿舍，按压在了小床上。凛冬的白色衬衫扣子散了一地，布料撕扯的声音里全是暧昧。
　　鹿十一发疯似的撕咬着凛冬的全身，留下了最为疯狂的印记。

　　“鹿十一！你在干什么！”
　　“你说我在干什么！”鹿十一皱着眉，“我要你吻我！”
　　他在惩罚凛冬，惩罚他当初的不辞而别。
　　惩罚他这三年来的感情始终找不到去处。

　　凛冬被撞的很疼，疼到一阵呜咽闷进了被子。他想推开鹿十一，可每次看着鹿十一那双眼睛。
　　凛冬才觉得，这是他一早就欠了鹿十一的。从他出生起，鹿十一就成了他最大的心魔。
　　丢不下，放不开。

　　“凛冬……”
　　鹿十一的声音低沉的厉害，他眯着眼睛吻着凛冬的脖子。
　　“凛冬，我要你离不开我……我要你这一生都归我。”
　　“这次，你别想再丢下我。”

　　窗外的雪更大了，玻璃窗上的白雾里，留下了他们凌乱的掌印。

　　自那之后的每天晚上，鹿十一都会出现在凛冬的宿舍门外。
　　直到鹿十一21岁生日那天，凛冬开了门，将身上的衣服褪的干净。

　　“你……”鹿十一发了愣，甚至有些诧异。
　　这是这些天来，凛冬的第一次主动，主动的让他有些害怕。
　　鹿十一没再和以往那样，他只是静静抱着凛冬，眼泪下意识砸在了凛冬白皙的肩膀上。

　　凛冬伸手触碰着鹿十一背上的抓痕，心疼的不行。他做错了一件事，但他愿意一直错下去。
　　“疼吗……”
　　“不疼……但是凛冬，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走？”

　　凛冬突然就不说话了。
　　鹿十一的肩膀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将凛冬的外套裹在了身上，浅浅一笑。
　　“凛冬，你还是不肯爱我，对吧。”
　　最后两个字不像是疑问，摔在了门外。

　　*

　　蓝晶石最后的储存百分比已经降到了最后的30%，伏昼军团对各小队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他们必须穿过雪原，拿回更多的蓝晶石。

　　凛冬所属的帝鹰小队，负责清除整个禁海区域里被蓝晶石感染的怪物，并且带回所有的蓝晶石。
　　开城门的那天，凛冬又见到了鹿十一。他穿着同军官一样的黑色军装站在队伍的最前排。
　　桀骜不驯，就和帝鹰的名字一样。

　　凛冬有些无奈，他总盼着鹿十一长大，但现在，又不希望他长大。
　　长大很苦，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这不是凛冬所希望的。

　　*

　　帝鹰在雪原穿行了整整4天，在第5天的傍晚，鹿十一真的看到了雪原以外的那片禁海。这里没有任何怪物，海面散着幽蓝的光。
　　那是蓝晶石的光。

　　禁海是深蓝色的，凛冬没有骗他。鹿十一突然有些高兴，至少凛冬总有些事情，是从来不骗他的。
　　他转过头，冲凛冬笑了笑。

　　“哥，你看，真的是禁海。”鹿十一的声音很轻，“我就知道那老师当时是骗我们的。”
　　寒风刺骨，凛冬缩了缩脖子。

　　“大家体力消耗的太厉害了，不如今天就地扎营休息，等明天天亮了，我们再收集蓝晶石。”凛冬吸了口气。
　　“鹿队长……”尽管鹿十一管凛冬叫一声哥，但同行的其他人知道谁才是帝鹰真正的队长。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鹿十一。
　　“就按他说的来吧。”鹿十一浅浅一笑。

　　*

　　禁海区域里湿气太重，凛冬的外衣潮的厉害。冰面在夜里反着冷光，这里一片荒凉。
　　等到所有的人睡了，凛冬才蹑手蹑脚出了帐篷。

　　禁海边的冰椎时不时被风刮断，最后砸落在冰川之上。
　　鹿十一安静地坐在那一动不动，冷眼看着面前的禁海。

　　“不冷吗？”凛冬说。
　　“冷。”鹿十一头也没抬。

　　“以前你小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不懂。”
　　“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吗？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了。”

　　“是，我知道，内城里出生的小孩子，有哪个能像你这么疯狂……”凛冬一脸无奈，尴尬地笑了一声，“这么勇敢的。”

　　“哥，如果你不想说其中的缘由，那我就不问。但是你得答应我，等我们回城那天，以前的种种……我们都和解。你不想留在内城，那我就不走。你喜欢这漫天大雪和外城的星空，那我就陪你一起看。”鹿十一突然偏过了头，轻靠在了凛冬的肩膀上，“只是以后，别再那么轻易地就丢下我了，行吗？”
　　“行。”凛冬突然吻了鹿十一的唇。

　　*

　　帝鹰小队出来的第七天，又下了场大雪。给禁海海面打捞蓝晶石又增加了些难度。
　　鹿十一本该负责别处的清理，但因为这场雪，他特意转到了凛冬负责的打捞工作里。

　　冰面很滑，凛冬踉跄了好几下。
　　大概是冰层上的人站的多了，受力又不均的原因，凛冬脚下的冰层在一瞬间出现了好几个白色冰裂痕。甚至在身后几米处出现了巨大的冰洞。

　　黝黑的海水突然涌了出来，一下子淹没到了凛冬的脚踝。
　　冰面四裂发出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别动！所有人都别动！”鹿十一稍微弯了弯腰，一脸紧张的看着五米开外的凛冬，心跳的厉害。
　　“往后退……慢慢地往后退。”

　　“哥……哥……凛冬！别怕……你抬头，好好看着我的眼睛！”鹿十一直勾勾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凛冬，“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咯吱——”
　　凛冬身后的某处冰面再次破裂，海水瞬间灌进了他的长靴。

　　“鹿十一，你跟着他们一起往后退，别过来，求你了。”凛冬心里恐惧，终究还是强压了下去。
　　他恐惧的不是这冰凉的禁海和漫天大雪，他恐惧的是鹿十一会比他更不要命。

　　冰面裂痕扩散的速度太快，鹿十一知道，如果再这么耗下去，他不仅救不了凛冬，甚至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但是，如果他们回不去了，那就葬在这禁海里……

　　不。
　　不可以。

　　禁海太凉，凛冬从小到大受的苦太多，鹿十一不忍心凛冬长眠于此。

　　既然两个人不能全身而退，鹿十一心说，那就把唯一的机会留给凛冬，留给他的凛冬。

　　“鹿十一！别做傻事。快点往后退！”凛冬的鼻尖很红，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想起了些小时候的往事。
　　那天，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雪。

　　可没等到凛冬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拥抱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冰面分裂的速度再次加快，彻底承受不住凛冬和鹿十一。

　　鹿十一长得是比凛冬高了不少，这个久违的拥抱里，好像把几年来的思念全部诉说了一遍。
　　强烈，但又点到为止。

　　在鹿十一将他推向岸边的那瞬间，凛冬听到他说：“凛冬，不管你爱不爱我，你要记得我很爱你。”

　　冰层断裂，禁海的海水全部涌了上来，彻底将鹿十一淹没，再强行吞进了海里。

　　他总说凛冬太苦，可没人知道他这三年积攒下来的思念无人诉说。

　　他以为他们能够和解，放下所有的误会与怨恨。
　　但这片禁海没给他们机会。

　　*

　　禁海区域内的蓝晶石打捞任务结束，帝鹰小队接到了伏昼军团传来的回城命令。
　　只有凛冬一个人站在海边，眼里无光。
　　凛冬从外衣的兜里摸出了当年印着鹿十一名字的那张名单看得出神。那张纸的边角有些破旧，鹿十一的名字被黑色的水笔划掉，旁边写着两个字。

　　【凛冬】

　　再几分钟后，凛冬苦笑着将那张纸丢进了禁海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思念和爱意，就让这张纸来代替他说。
　　鹿十一最终还是留在了禁海，也留在了凛冬余生的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