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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沉石岛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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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筝木视断刃,忽地冷笑出声,“阁下剑术高明我多有不及,可莫以为这样就能信口雌黄,可是欺我济思道派无人?”
我摇摇头,“济思名门高派,我可惹不起,”又笑了笑,“然而如今情势,邹夫人当真想回转师门?”
郑筝目光锐厉至极,森然道:“阁下信口雌黄,这本领也是厉害。”
我不理她,转向张玄桥,“按照张兄所言,当时未曾细查那盏灯。”
张玄桥定立远处,手中弯刀犹自颤抖不息,他愣了一愣,似被此言点醒,道:“不错。”声音多出几分谨慎。
徐舒意忽地笑出声,“你是说邹夫人所取乃是真灯,然后留个障眼法做的假灯,此事虽可行,但是说来不通。”
我唔一声,“哪里不通?”
“真灯在何处?”
我笑了笑,“自是被她带走,长夜漫漫,切不可一刻无灯。”
徐舒意好生不屑,“若她为了自保,只需弃夫离去便可,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小绢人在一旁拼命摇头,“不会不会!郑姐姐他俩这么要好,那个什么伉俪情深,才不会这样!你胡说八道!”
剑柄慢慢在我掌心捻转,“不错啊,济思千年名门高派,邹氏夫妻同出一师,伉俪情深,怎么可以做出弃夫自保这种事来?”
小绢人得意洋洋,掐腰道:“是吧是吧。”
而除它之外旁人皆陷入缄默。简秀眼神幽幽,退开数步,离远郑筝。
——济思千年名门高派,邹氏夫妻出师同门,伉俪情深,自然绝不许做出这种弃夫自保之事来。
徐舒意忽然笑了起来,凤目潋滟,“还是不通。依你所言,邹夫人怕来不及才舍夫取灯,只是当时还有捷径。”说着笑睇张玄桥一眼,眼神含着说不清的深意。
我亦笑看张玄桥,“张兄适才说,邹夫人留灯自去,张兄全心戒备,不知张兄在戒备些什么?”
张玄桥龇须微动,一言不发。
片刻寂静胜似万语千言。
杀人夺灯,这法子实在再简单没有了。
我回望徐舒意,“徐真人也见到了,其实并无捷径。”
郑筝将断刃掷到一旁,明眸笼霜,“李道友唇舌比剑法还要犀利,欺我如今一个未亡人。若外子在此,你焉敢如此!”语音十分凄厉。
简秀听得动容,神色亦有些踌躇,慢慢开口道:“道兄所言也不过推测而已,”说着似想起什么,眼中迷惑之色一晃而过,“依道兄所言,郑姐……邹夫人来不及往返伤及自身才会如此,那她如今手里所持,该是邹道友原本的那盏灯?”见我点头,迷惑之色更重,“这便更加奇了。”
“同一人不能同时提取二盏明灯,邹夫人若当真来不及取第二灯,此时她该当随身一盏,房内有另一盏才对,总数为七才对,然而岛主所言,如今只剩下六盏灯,总不成她故意毁灭一盏吧。”
“为何不能?”
“灯火珍贵,纵使来不及取灯救夫,也不必毁灯。”
我笑起来,“若那是盏点起来也无用的灯,毁之又有何可惜?”见简秀依旧思索,提点道:“昨日古岛主曾说过油灯什么?”
简秀微怔,“他说,有一盏灯灭了……”此刻终于恍然,望向郑筝惊愕失色。
后者良久无语,慢慢将戚容收起,淡淡道:“郑筝不知何时得罪道友,让你编出这个故事,委实费心,多谢。”说着盈盈作揖,皓腕半露晶莹如雪,她在满堂安静中续道:“只是故事再妙也只是故事罢了,道友半分实据也无,郑筝尚有亡夫待祭拜,这便告辞。”对余人瞟也不瞟,便欲离开。
我转向张玄桥,开口便问:“道友之前提过,今日之行乃是邹隽之主动相邀。”
“是。”
“道友还说,邹隽之道他感到剑冢内似有剑意与他所修功法有所呼应。”
张玄桥迟疑点头,“……是。”
“邹夫人离去后,剑冢内即有异动。”
“是。”
三问三答,张玄桥每答一个是字,面色严肃一分,到最后面色紧绷,如临大敌。
他想到了。
我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黑,当下扶剑起身,向自己房内走去。
“邹氏伉俪前夜失了一灯,想来定在盘算如何夺他人之灯,济思名门高派行事堂堂,为免落人口实于是在剑冢布置机关,邀诸位同往,想来中间会将各位一一支开,孰料出了差错,反陷了邹隽之。”
“不知邹夫人是当机立断断臂求生,还是此前便有打算趁机除去其夫,总之取来灯火后,趁隙用障眼法做了假灯留下,只是终究是假,夜色一深必被人看出端倪,这才隐身剑冢,引发机关,让张道友疲于应对,无暇顾及灯火。”
“到了入夜邹隽之身旁无灯,自然身死灵灭幻象消失,而邹夫人算准时间现身恸哭,只当乱剑碾碎铜灯。”“这伎俩固然有两分巧妙,然而凡事必有痕。剑冢乱剑既为机关所击发,也必会留下济思功法的痕迹,今夜混乱无人察觉,明日前去一探便知究竟。”
我回头向她笑笑,“只是不知邹夫人可愿同行?”
郑筝双唇抿得很紧,投来的目光满是漠然。
我向她略略颔首,转身径自回房。
蛛网上不知何时黏上一只苍蝇,半死不活的挣扎,小蛛慢悠悠的结网,好像半点没看见。
我靠入桌边,提起茶壶灌了一口,茶气犹在,满口温凉,稍解了这一日的漫长,想起适才大堂里濮南旧形容,不免心头沉重,又有点懊悔忘了将囊中各种神文送他,便是略解一宿难熬也好。师弟之赠,如此方是用在正途,不像茹苓那丫头……待回去定要好好考校查点,若胆敢懈怠,扫帚大法伺候!
我正想得热闹,门后清影一闪,一人翩翩入内。
我继续闷茶,毫不理会。
昨夜此刻此人也前来拜会,拉着我要为他夫君戴绿帽,若今天再敢没完没了,我就让他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一拳超生!
似乎听到我心声,越莳离我稍远便站下,举手见礼,声音平稳,“李世兄。”
我从茶壶嘴里囫囵打招呼,“越真人。”
越莳也不嫌我无礼,微微一笑,“这回倒要多谢世兄。”这话新鲜,我放下茶壶抱在怀内,皱眉看他。
他笑容明澈,“多亏李世兄慧眼如炬,识破此局,若是济思派纠缠上来,我虽不怕,到底麻烦。”
……我怀里这胖茶壶比他吐出的话实诚多了。
我无心戳穿,只想把此事速速抹去,哈哈一声,“就是胡乱猜测而已。”伸手又打个哈欠,“你看这天色已晚……”
越莳全不理会我这暗号,悠悠道:“不过还是不免略觉诧异,似世兄这般云水无心之人,居然也这能咄咄逼人。”他眸似深涧,幽光流转,“我还当世兄会袖手旁观。”
我一面扣着茶壶一面打哈哈,“越真人此言真是高妙啊,在下愚钝。你看这天色已晚……”
他置若罔闻,徐徐道:“我观世兄出剑,真是斩钉截铁一去不回,世事人情尽断,却不想也会为俗世而锋芒毕露。”夜风中他袖袂飘荡,似随时都飞向那九天之外,“不知世兄这番拔剑相助,是随行所欲肆意而为,还是因为担心那位瞑心山的简姑娘或会陷入险境?”
我嘘口气,摇头道:“真人明知故问。其实拔剑与否,原本也不在我。”我向他一乐,“还要多谢点明剑冢之行乃邹隽之相邀。”
他似料到此言,负袖浅笑:“这番谢意,总值得一杯茶吧。”
我手拍茶壶如拍西瓜,其中空空嗡嗡,“没了。”直截了当道:“真人找我有事?”
越莳微微一笑,终于不再打机锋,道:“我明日将有北向一行,若世兄没有其他打算,还望同行。”
只要不扯你侬我侬,我这里那是金主开口万事都有,爽快应声,“行!”第三次看看窗外,“你看这天色已晚……”
越莳低眉一笑,转身离去。
好容易送走这尊大神,发现这通废话时候蛛网里那只苍蝇已经蹬腿,小蛛都开始进餐,不由嘘了口气,将放下茶壶滑入椅中,十分心累,只觉得一整天武斗文斗也没刚才那嘴斗来得耗神,可见大乘之后李阁变身高冷男神的策略果然高明。
话要少,表情要为零,极地功法施展开,保证周围人一张嘴就冒白烟,嗯,明天就这么办!
我扶额失笑,吹灭了灯。
天际一痕流星划过,照得室内微明。
梦里又闻雨声。
不该有梦才是。
我缓缓支起身体,恍惚听到雨声依旧在轻打竹林,与前一息毫无二致,只是窗外星光异常明亮。
原来眼睛一睁一阖,整夜已过,如蜻蜓点水,悄无痕迹。
也不知昨夜那盘棋,到底谁是赢家。
我走过大堂,迈过埋头对弈的古氏兄弟,拉开木门,但见雨丝飘漫,粘着堂内透出的灯火,门前小径如披轻烟。
濮南旧立于一棵垂柳下,手抚树干定定沉思,听到门声抬头望来,眼神中颇含迷惘。
我上前打个招呼,见他衣袂瑟瑟,仍是还是昨日我那件披氅,道:“使者站了一夜?”
濮南旧摇摇头,我知道他必然是伤处之故,这些提线固是禁锢,亦是支撑,被斩断一半,必然难熬,只听他道:“我忘了很多事,譬如昨日为何要在去那片断崖,问了你什么,丝毫记不起。”他声音本来喑哑,此时愈发低沉难懂,“可又似乎想起些什么,看到很多,只是想了一夜,却是记不起。”
我心里清楚,削断禁锢后这段残念渐渐开始还本固真,当中过程或快或慢,终有一日明了自身,也是烟消云散之时,当下伸手自枝头摘下片柳叶,微微折起送至唇边,轻轻吹起,不想第一下毫无声息,自失一笑,这玩意搁下两辈子快二百年,手生也是难免,又将叶子拗得更弯,略加思索,重又试做嘘声。
一声婉转莺啼叫透雨雾,初时两声涩滞犹豫,渐流利清脆,须臾千山皆娇啼,间有花开百音,野草炊烟,随即绿树随风迎,燕莺齐啁啾,忽骤起一声欢鸣,万籁再也无声。
我从唇间抽下柳叶,看到濮南旧面上惊赞之色,浅浅欠身致谢,笑道:“这叶曲赠于阁下,或许某日,能助你想起旧事。”
濮南旧仍在怔然,“是么?”
我慢慢点头,“借花献佛。”
或许有一日你会知晓。
此曲本自君始,你赠予弟子,兜兜转转百年,如今还于旧主。
右手虎口又再度火辣辣,似那妖女利齿犹在,惹得我跳脚大怒。
——你这妖女咬我!
——我咬死你!我这般美,你眼睛瞎了才会看不见!
我勃然大怒,便要拔剑相向,却见她死死瞪来,气得泪花汪汪,不知怎么一口气忽然沮了,一边擦手一边低声哼哼。
——你瞎嘀咕什么?
我叹口气,无奈瞅她。
——其实你不想嫁我。
——胡说,我都追了你十年!
——可你找了你师父三十年啊。
——萧真真,要是我没了这么久,你也会找我三十年吗?
她登时说不出话,怔怔望我。
我取出千重真传令牌,塞入她手中。
——携带此令,三千界天,无人再敢与你为难。
——去找你师傅吧。
她茫然看我,渐渐泪莹于睫。
——李阁……
我竭力不去想擅赠此令法剑堂会怎么收拾我,专心将传言讲与她听。
——听说近年来昆仑百州有不少魔修出没,说不准你师傅也在那里,不妨前去一试运气。
她眼泪滴滴答答坠下来,忽然伸手将我牢牢抱住,呜咽出声。
——我这么美……
——没有大道美。
——呜呜,再见我就杀了你。
——你打不过。
——胡说……再见一定杀了你。
如今我可打她不过,若再见她当真能够杀了我。
然而两百余年,终未再度相见。
雨忽然大起来,渐有瓢泼之势。
我转回身,见越莳不知何时来到檐下,隔着水帘默默看我不知几许。
他的衣摆在雨风飒飒扬展,似音曲忽而高低,热烈又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