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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沉石岛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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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先的邹隽之停下脚步,回头眼望众人正欲开口。门板忽然嘎吱嘎吱的缓缓向两侧开启,里面那点昏黄光晕漫了出来,循光望去,只见其内一根燃烧的白蜡颤颤巍巍,光圈里笼出两个人影,正在一方木桌前相对而坐,看似正自对弈,闻得声音头也不抬,依旧对棋沉吟。
濮南旧分开众人来到门前,向两人俯身作揖,“岛主。”
左面之人并无回应,手捏棋子沉思半晌,缓缓落于棋盘一处,向对面那人笑道:“这局还是平手。”方才转头望向店外,视线自诸人身上逐一滑过。
烛光如漾流过他面庞,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唯眸子黑白分明,清明无匹。我与他目光霎那相对,似觉细针刺入眼底心底,不过短短流光,旋即如常。
这人收回眼神,笑道:“各位请进。”随着这相邀一语,四周情景已换,残窗尘梁断桌瘸椅,已不知不觉到了客栈内。
在外上尚不觉得,入内方瞧出这客栈原来极大,诸人面对棋桌而立,所在不过是小小一隅。
岛主抬手将烛光拨得更大些,照见他濯华容颜,似乎天地的钟灵毓秀皆蕴在他眉山水目间。徐舒意离我最近,闻得出呼吸稍紧,我蓦地想起他八美座中尚缺一人,想来沉石岛主正合眼缘。
岛主温言笑道:“各位远道而来,不胜欢迎,在下沉石岛主谷一弦。”说着衣袂稍扬拂向对案那人,“这位是我兄长,谷一思。”
他对面之人依旧低头观看棋盘,对周围变动视若无睹,说来也奇怪,距离如此之近,又有烛火照耀,可谷一思的身形面容始终模模糊糊,似在此间,又似随袅袅烛烟升向彼方。
谷一弦先向张玄桥颔首,“不想二十年后又有道友自律津岛而来,着实幸会。”张玄桥作揖,笑容满面:“幸会幸会。”他看极欢欣畅快,然而我这几日与他熟稔,看得出笑意不达眼底,双肩亦似有紧绷。
他在提防什么?
谷一弦目光移向邹隽之夫妇,道:“济思道剑,久仰大名。”
邹隽之唇边含笑,翩翩回礼,“不意有此行,幸甚幸甚。”他身旁郑筝并未开口,只随之见礼。谷一弦目光自她面上扫过,笑意似更深了些。
他似乎对诸人身份都清楚得很,到了越莳这里,稍稍站起欠身,“越少主。”
越莳报之微笑,抱手揖礼。“古岛主。”他语气略沉,似有未尽之意。谷一弦或有所觉,道:“少主可有指教?”
越莳摇头微哂,“无它,不过我见过一人,相貌与岛主颇为相似,实在冒犯。”说着轻轻摇头,“不过乍见之下,竟然以为竟是其人。”说到此处似觉出失言,“僭越了,抱歉抱歉。”
谷一弦道:“这倒是巧了,当真一模一样么?”
越莳笑意半含,“他本是撄锋剑山的客人。我也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已,只觉相似。”
谷一弦神色微肃,沉声道:“撄锋剑山?莫非是李剑尊?”
越莳点头道:“是师兄。”
他话音方落,那边徐舒意忽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极是突兀,惹得数道目光齐向他投去,他似浑然不觉,俩眼抬起盯着天棚,冷笑道:“李阁哪里又多出个师弟?对了,如今的确也能称一句师兄,却不知他想不想认你这个弟婿了。”
估计顾惜崇的二婚消息传遍整个臻岚天,邹隽之等人脸上都有些尴尬,倒是正主在他明晃晃的讽刺下依旧神色如常,“师兄永远都是师兄。”
谷一弦并不留心这两人口角官司,道:“如此倒是巧合,可惜无缘拜会李剑尊。”说着又与简秀招呼几句,简秀沉着相对,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小绢人居然没有胡说八道,乖乖的趴在她裙角上。
最后总算到了轮到我,虽然岳襄如此犄角旮旯,可却难不倒谷岛主这般玲珑人,他笑容如沐春风,“道友剑术惊世骇俗,今日幸会。”
我赶紧谦虚,“一般一般,比不上李剑尊,尚需继续努力。”
这话出口,连春风都不免僵了下,“呵呵,道友诙谐。”
我凝视着那张脸,唇边带笑。
何来半点相似。
谷一弦道:“天色已晚,各位请去休息,明日再叙过。”说话时旁边沉默已久的濮南旧袖袍翻动,桌上便多出数只油灯,不多不少,正是七盏。谷一弦道:“客房老旧,还望海涵。”再无余言,再度目视棋盘,重又拣一枚棋子,向其兄道:“我执先手。”
邹隽之脸上露出讶然,显然想不到在大名鼎鼎的沉石岛所度过的第一夜居然如此平静,却并无他话,与妻子各提了盏灯自去寻客房,余人亦是递次如此。
我落在最后,将油灯拎在手里正要举步,身侧濮南旧忽然开口,“勿熄灯。”声音沙哑阴沉。
我转目相视,却见他面孔惯常似冰筑,空袖在过堂风中拂动不已,一时莫名感慨,点头致谢。
谷一弦依旧俯首棋案,似对身边种种不闻不查,他对面之刃分明正安然对弈,然而定睛望去,却只见一团扭曲空虚的灰影。
我手提油灯,借一点如豆灯光寻到处空房,屋内桌椅床褥俱全,不过都破旧不堪,散发着股深深霉味,与白船上精致奢华大相径庭。
我解下却邪环顾四周,被两处角落里各自结织的蛛网所吸引,盯了半天,总觉得略不得劲,来到近处角落,伸手去拽蛛丝,忽听有人道:“你倒好雅兴。”却是徐舒意执着油灯站在敞开的门口。
我嗯一声,继续拨拉蛛丝,蜘蛛跟着摇晃欲坠,他见状不以为然道:“这等小妖直接扫净就好,何必这般婆妈。”
真是个棒槌。我小心调整蛛丝,“蜘蛛而已,什么小妖。”
徐舒意哼一声,“其实我也觉得不是……不过你这是作甚?”
我耐心向他解释,“你看那边蛛网就大得多,这个小蛛不努力,蛛网又小又难看,位置也不正,连苍蝇也粘不住。”说话间已将蛛网调理齐整,和另处那只一般高矮美观,网中蜘蛛本来无精打采,此刻似受鼓舞,重新爬来爬去,积极向上。
我满意点头,拍拍手,目光霍霍瞪向徐舒意,“对称了吧,你看是不是顺眼多了?”
他好像吞了个生鸡蛋,一脸不上不下的样子,“你怎地这么……”憋了半天吐出俩字,“龟毛!”
就这眼光一天到晚美来美去,和顾惜崇一样没品味!
到底是(前)师叔(前任)道侣,我努力摁下腹诽,“徐真人前来何事?”话出口才后知后觉出不妙,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男,这又是个一言不合就爱裸奔的,别又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嗯?我长得不咋地没错,可他不是没品味嘛!
徐舒意自然追不上我脑中奔马,神情略有些烦躁,“你是否觉出此地有些不对?”见我茫然相望,他又耐性道:“我感到……这里总是不对。”看我一眼,脸上又露出嫌弃之色,“罢了,我也是傻了,不知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他满脸悻悻甚为熟悉,当年自昏迷中偶尔睁开眼,发现我在身旁就是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我笑了下,手指油灯,“真人所感自是不错,不过也无甚关系,勿使这灯熄灭便是。”
他皱眉看我,目光狐疑,“那位使者为何独独对你叮嘱此言?”
我自不能坦言为濮南旧打开了一扇剑仙(种马)新世界的大门,故作了然,“我长得亲切?”
徐舒意长长吸了口气,似欲强行忍耐,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到了门口时忽然回头,也不知想到什么,道:“似你这般龟毛,听到岛主兄弟名字居然不动声色,也是难为你了。”
别,别说了……
我还不及捂耳,他已悠悠开口,“既有谷一弦,为什么会叫谷一思,难道不应该是谷一柱?”说着幸灾乐祸朝我一笑,昂首走了。
我在桌边恨恨坐下,蛛网再对称也难以浇灭心中刺挠,余光忽有所感,低眼看去,就见布满尘土的桌面上不知何时划开三字——“勿熄灯”。
勿熄灯。
灯的最后一笔十分浓重,颤颤灯火下,几乎张牙舞爪要从桌面上挣脱而出。
字迹之外,尽是厚重灰烬。
勿熄灯。
我盯着三个字看了片刻,窗外风声突紧,啪的抽上窗纸。窗户咯吱咯吱来回开合,任风蹿进室内,灯火被吹得骤斜,一瞬极亮,旋即噗噗乱舞,眼见着火苗挣扎若溺,随时将熄。
满室灰尘在晃动灯影中飞扬弥漫,桌上字迹顷刻即被吹散,只余最后一笔深痕依稀可见。
我肘抵桌旁,扶额相观。
狂风顿止,像来时般毫无征兆,远去亦出乎意料,室内重又陷无限静谧。
只有窗户缓缓移合,擦出长长的嘎吱声。
这线声音越拉越弱,似被谁一把掐住喉咙,终于无声。
青灯在这场疾风里侥幸生还,灯油已熬去大半,大抵支持不了个把时辰,那点火苗比之前微弱得多。
它安静的燃烧自身,堪堪将木桌与其周围尺余圈亮,而之外一片浓重暗影,即便隐隐流辉的却邪神剑此时亦晦暗不明,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将目光从桌上移开,投向无光的深暗之中。
即便深夜晦暗难明,客房轮廓总隐约可辨,然而眼前这种深暗却似吸走了所有光线,目之所极只有无穷无尽的纯粹黑色。
黑暗边缘与烛火笼罩所在清清楚楚割裂而开,边界似被刀刃劈分两半。
我的影子斜铺于明与暗之间,边缘恰好横过脖颈,于是头颅便淹没入黑界,只剩下地上一具无头身躯。
若油灯熄灭,头颅身躯连成漆黑一体,不知又会如何。
我眼眸低垂,微微好奇,此时如豆灯光在黑暗里簌簌一跃。
……黑暗里?
我抬眼望去,光点逐一自暗处亮起,让那种无法描摹的黑意渐渐有了层次与轮廓。
这些深深浅浅的黑影无法描述,不可名状,似是梦境里最稀奇古怪的拓痕,又像无意将软胶捏成匪夷所思的姿态,纵欲复制,已不可得。
它们彼此交错,折叠翻拗在一起,大小不一的光点在其中杂乱汇聚,像是随手戳出无数深深浅浅的洞,灌注过脓汁,再将眼睛胡乱洒入。眼睛们开始在黑暗里无声生长,脓肿中纠结蔓延,抻出长长的触须,又反向将它们包裹更紧更密。
有些亮点则彼此分散,似相互厌恶一般分离很远,间或明灭,似是随着呼吸开闭,又似气泡被不停的戳破与点亮,而亮起一瞬,周遭那种纠结畸变便清晰的突兀出来。
是扭曲的树根被拧干,枯干躯体上突出无数尖锐的细刺;是巨大异兽静静死去的尸体,明明早已失去形状,成为杂乱无章的一团,只留下凝结极其轻薄的皮肤,脓液在透明皮下闪着微光悄悄晃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流动之音。
这些光点,和光点周黑影无处不在,占满所有空间——除了灯光笼罩的桌案——天棚,墙壁,地面,床榻,角落。
我头颅落影的中间。
明明无风,木窗偏又再度咯咯作响。
嘎吱——
嘎吱——
嘎吱——
似有东西在无休止的冲撞窗棂。
我转过头,看到有团灰绿亮光从窗棂处缓慢的鼓涨而起,它形状很模糊,亦极锐利,中央凸起似鼓,又凹似深坳。随着它逐渐蔓延扩大,其内开始响起喧哗与喘息,初时几不可闻,渐渐嘈杂,有曼声低语,有尖声高叫,有皮肤摩擦,有浓重呼吸,有喑哑呻吟。
似乎有无数莫名之物将从那团灰绿中破出。
我看着那团绿光慢慢逼近,一种深沉无比的奇异之感漫上心田。
这团绿光仿佛一扇未知之窗,我与这世间至理只隔此窗,轻轻伸手推开,朝可闻道。
然而那并非我之道。
绿光越来越近,身侧亦似有物轻移。
我垂目相视,看到一个圆形黑影从与身躯相连的暗界里慢慢鼓起,其上两处光点微微闪烁。
——那是我头颅的投影。
它比纸片还要细薄,偏偏两只眼瞳似如真眸,就这么一面向上盯着我看,一面以界为轴转动整圈,于是一颗头颅被从躯干上撕扯拧脱。
我呼吸猛然一窒,伸手探向颈中,指间触到丝线似的细痕,环绕脖颈整整一圈,首尾相连切分肌肤
若此时我大力去提发髻,多半会将整颗头颅从颈上拔起,只留下断颈喷血。
就如虚存星野会过的刑天,手提盾斧,劈天斩地。
旧事总是令人叹息。
我双指乾并如剑,朝断头影子点去。
颅影两眼之间刹时多出个圆洞,如萤灯光登时泻入其内,其上两点光华倏地淬灭,头颅之影随之猝跌回原处,晃了两晃,似在挣扎。
就在此时,一根银丝骤然飞出,轻黏上颅影,旋绕数圈,轻飘飘将其裹于其中,静粘在了原地。
而同一时刻,无数银丝蓬飞漫散,直向那团已侵上铜灯的灰绿光团覆去。短短瞬息那绿光便被银丝裹成了个晶莹雪团,其内隐约透出碧色。
它犹有不甘,就见雪团一边拼命凸挣,似内容之物要破丝而出,那边则深深凹陷,折成尖细针状,似随时将拗折;然而无论内中怎样挣扎,这团晶莹丝团随之或凸或陷,始终柔韧无匹,待那光团气力消弱,银丝略略绷直,倏然回抽,直将整个雪团拉入来处角落,只留下开始那根丝线,依旧悠悠粘连断头之影。
我循银丝望去,见绿光微微的雪团旁有只小蜘蛛正忙忙碌碌,上上下下拼命结网。
我笑了下,起身致谢:“多谢援手。”
小蜘蛛并不睬我,继续埋头干活。
此时灯油已然半干,灯火跳动不休,似做最后哀舞。
勿熄灯。
我就着站起之势,倾斜身体,轻轻吹灭油灯。
那些大大小小的光点都随之熄灭,黑暗蔓延而来。
我侧过身,遮住角落蛛网那蓬隐隐绿光。
世间终于再无半点光芒,只有无穷无尽的沉暗。
寂暗里似有什么慢慢来临,无声,无影,无质,无形。
纵然双目辨不出半点光影层次,然而我却知道,的的确确在到来。
我在黑暗里定坐很久,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好像在这里,又好像回到很远的时光之前。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难以形容的暗与静中响起。
“与我下盘道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