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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沉石岛 (一) ...

  •   越莳眸光乍深,再无言语,侧过头去遥望沧海,眉目笼了淡淡薄翳。

      他从前寄居千重时,受了委屈每每比此时模样更甚,什么也不说,嘴唇轻抿,眼眸微垂,一副千言万语只默默的神色。其实也无须他多言,对头自会被师长训个狗血淋头。我对底下弟子恩怨争斗极少理会,也懒得说破,只在哪个倒霉蛋撞到法剑堂手里会打两句圆场。每当这时,越莳便主动为对头求情,待无人时又倚上红枫,良久不语。
      他去靠他的树,我自在室内翻阅道典,渐渐神我两忘,直到一只手伸来压上书页间,越莳默默到来,一双眸子盯着我瞧,轻轻道:“师兄莫非在生我的气么?”
      我拂开他的手,奇道:“何出此言?”
      越莳叹气,“你为曾师兄说话,也不帮我。”
      我要不讲两句情,姓曾的小子非被法剑堂当场抓走不可,言辞争锋何至于此。他既明知此节,又何须当面点破,便只低头去看书。
      越莳低声求恳:“那以后我都让他们。只要师兄你高兴就好。”
      和这家伙一比,池子里几棵乌莲那是像雪一样的白,我不免发笑,抬眼道:“没有的事。”
      越莳撞见我笑容,略略怔然,眼底沉沉的渗进晦涩,“师兄我……”
      我打断他,看着他眼睛道:“各人经历不同,道途各异。既入山门,俗世对错便再也不值一提,我无任何责怪之意。今日之事,不过是身为千重大师兄的本分罢了,与私宜好恶无关。”
      越莳不语,良久方喃喃道:“我却希望师兄能为私宜让一步,是痴妄么?”
      我视线重又回落白纸黑字间,权做不闻。

      说来也怪,我与山门上下交情都极好,然而亲近的师弟师妹门中风评却奇差,半点我的精髓也没继承。顾惜崇是这般,越莳是这般,归苡也是这般,便是他们彼此关系也是恶劣至极。我就曾亲眼见归师妹一剑削掉越莳头巾,出剑之速之利令人叫绝。
      越莳面上瞬间闪过森然之色,眼底亮光一闪,欲要动作,似忽见我在树下负手望来,目光刹那缩回,双手垂于两侧,沉声道:“归师姐何意?”
      归苡哪里还是那羞怯怯的小姑娘,整个人鲜明锐利得如同她手中之剑,清声道:“少来惺惺作态!你要讨师长们关心尽管讨去,不许拿我千重弟子做筏!再让我撞见今日之事,你掉的可就不是头巾了!”说罢轻咤一声,御剑而去。
      我虽早知归师妹乃绝代天骄,然而她在我这个师长面前向来舌头打结,不意竟进境如此,适才一剑已尽得复始剑精髓,不免欣慰,目送她身影消失云间,唇边隐隐露出笑意,待回眼去看越莳,见他人在山风之中,衣袍飒飒飘飞,面容隐在散落黑发间,再也分辨不清。

      此刻他神情一如当初,我亦再度掏出书本,重新陷入奇侠传的故事中去,毫不抬眼,不觉身旁时光流逝,人物已换。

      接下来几日邹隽之始终与人下棋,却始终再未有新人斩虚登船。待第三日日落时分,白船在海心停落,冰人使者立于桅杆之下,腰间冰剑剔透流光。他目光从数位船客面上缓缓流过,忽道:“沉石岛将至。”话音方落左臂忽扬。他手臂到处素帆收束,同时白船咯咯发出轻响。
      我身形一轻,刹那间无数白云自眼前穿过,待再定睛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处全然不同的界域。
      头顶再无碧空,唯有银河如绸横跨穹窿,群星闪烁其内,似万斛珍珠洒缀。
      周侧白雾淼茫,星光中隐隐可见青岭迤逦,山瀑奔流,更有无数亭台楼榭分落其中。
      而足下云海涛涛,云朵聚散离合间,蔚蓝沧海渺远如一副小镜。
      原来这沉石岛,竟是悬于九天之外。

      此时白船大小已缩为原来的十不足一,轻飘飘停在一处云头。诸人尚在打量四周,就听濮南旧开口道:“各位请下船。”神色依旧如冰筑。
      此域纵玄奇奥妙,船客修为皆在金丹之上,俱是见多识广之辈,均能从容应对,纷纷踏入云端。只有简秀裙角随风飘飞的小绢人惯常挑三拣四,嘀嘀咕咕道:“都在天上啦,为什么不叫天宫叫岛呀,名不副实名不副实。”还待继续啰嗦,已被板着脸简秀的折吧折吧别入腰间。
      我目光从甲板栏杆上掠过,见那日被掰出豁口的铁栏已完整如一,如从未断裂也似,心中微起沉吟,手指从却邪剑身自上而下滑过,指尖泛起些许凉意。
      张玄桥便在身侧,忽指着远处一座山峦向我笑道:“李兄请看,那山像不像巴掌?”我随他指向张望,但见有片山岭高低参差,星光下果然如五指并拢的巴掌。张玄桥摸了摸八字须,嘿嘿一笑,“我们望律津群岛上也有这样一般无二的山。”说罢以目视我,眼中大有深意。
      这几日我与他相处甚多,晓得此人外表英豪,心智却深,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当下并不接话,只向他微微一笑。
      不知往回如何,只说这次船上的客人都很有意思。恐怕满船船客之中,也只有邹隽之郑筝夫妇才真正为求道而来。

      濮南旧最后一个下船,他刚离船,那白船便化为一点光华倏然而去,而足下云朵亦随之翻涌喧腾。再掠个瞬间,这些白云尽悉流散,鞋履所踏之处温软无比。
      原来无数白衣散发的婢女自云中显身,匍匐足底,头颅深埋,四肢伏地以背为毯。
      这条银色人毯直向岛心深处蜿蜒而去,翩跹白衣中,又夹织无数黑色长发,白格黑线分割鲜明,炫目至极,惊心至极。
      郑筝花容略变,倚入丈夫怀中,邹隽之脸色稍凝,笑了一声,握住妻子的手大步走向前方,余人意外之余,很快形容如常依次踏人背而行。只在简秀这里停了下来,她神色犹疑,几次左右踏出人背欲另寻道路,偏偏这些婢女就如鬼魅也似,明明头不抬身不动,可她人走到哪里,脚下就多出肉身之躯。
      简秀柳眉轻蹙,拂袖腾空,谁知起身半丈,足下那处婢女猛然腰身拉扯得极细极长,最细处不过寸许,而脊背依旧如影随形,紧紧粘在简秀鞋底,一时人脊道拧成条悬空人梯,更有无数蓬黑色长发如蛛丝般在变形脊背上扑散开去。
      这等诡异情状直将吓得小绢人哇哇大叫涕泪横流,简秀面色发冷,手已握住剑器。

      我正欲继续前行,忽觉有森然寒意蓦然侵来,转头就见濮南旧面无表情望向这边,腰间冰剑寒光大作,将将脱鞘而出,便踏前几步,双足左右分列,正正踩上边缘凸高的两处脊背。落足之处登时平整,腰身畸变的婢女姿态如常,复又重溶入白色人路。
      简秀见状轻怔,我指向她脚下扭曲婢女,笑问:“你所见为何?”
      简秀手掌依旧搭在剑首,声音略有踌躇,“妖……人?”
      我负袖一笑,“你见的是人,我所见者却是路。”
      简秀瞳孔顿时针缩,不过短短一瞬,眉宇便即舒展,手缓缓离开兵器,“不错,所思即所见,是我入障了。”说着身形缓缓下潜,足底所粘的变形人梯亦恢复如初,依依白裳中夹缕缕黑发。
      她并不急着走,等在原地,待我行过时一礼,“多谢指点。”
      我退后半步,轻轻欠身,“道途无尽,正当切磋。”
      简秀嫣然一笑,抱拳道:“确是此理,李道友!”她本来一直神色郁郁,此时郁悒褪却,尽展骄阳初升之态。小绢人也不扯着嗓子嚎了,揪住麻花辫抬头向我看,借一阵风力悠悠荡来,在我袍襟迅速贴一贴,随即仰脸背手趾高气扬的飘走。

      我盯着袍上被蹭的那一把鼻涕眼泪,满心无语,这小姑娘看起来干干净净,心魔却这么不讲卫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正自腹诽,忽然心有所感,却是越莳向我望来,眼中溅满璀璨光芒,恰如当年岁寒谷笑语回眸。
      我向他点点头,屈指轻掸袍襟,越莳已快步来到身边,看着我直笑。
      奇怪了,这小子素来喜洁,这会又不嫌腌臜了,当下低头只做不见,他就一直保持个笑脸,像捡到宝一般。
      好吧,他高兴就好,谁叫人家有钱。

      这条人路似无尽头,明明楼宇就在两侧,路过时却又倏然趋远,便如山水画一般,只见其形,不见细景,然而檐下的铜铃却清晰入耳,证明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足下婢女不知何时已然翻身,四肢反弓着地,仰面向上,一时平整人背转为凹凸有致的胸/脯,张张人面似如桃花,媚眼如波递来,红唇掀张,似要咬噬行人足履,星光掩映下委实说不出的诡异。
      这回简秀倒是如履平地,轮到邹隽之进退失据,多亏他那位夫人引领才勉强前行,徐舒意凤目敛起,神色虽极不快,却也走得平平稳稳,越莳眼神从我脚下收回,蓦地一笑,“李世兄不是说只见路,怎地每步却是虚行?”
      以他进境怎会不懂,没话找话而已,不过金主保持心情很重要,我堆起笑脸,“何处不是路?自然挑喜欢的走,哈哈。”他听了又在笑,二婚时也没见这么乐呵,也不知是不是充了那个什么笑气。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条奇诡之路终于到了尽头,尽头处并非雕梁画栋的广厦殿宇,却是家老旧客栈。
      这客栈已不知多少年无人居住,檐下残灯因风摇晃,窗棂间蛛网广结,墙上朱漆大多裂开剥脱。
      四野寂静无声,唯有风从两扇半张的门板穿入,传来嘎吱之音。
      远近的群山殿宇,足下的美艳人途都已经消失,此时此刻只有这座破旧客栈孤零突兀矗立在此,除其以外,四周便是茫茫阴沉,头上银河亦黯淡昏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沉石岛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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