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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落定 ...

  •   兴隆四年的年关过得异常惨淡,先有北勒作乱,后是宫中生变,除夕夜是在太后的举哀声中度过的,而劫后余生的人们没来得及庆贺正月十五,又被大举进犯的回纥胡骑吓破了胆。

      待得宫中颁布旨意,敕封定边侯杨帆为定北王,着其即日北归,来势汹汹的回纥胡骑才如同吃下定心丸,撤回京郊三十里。

      与此同时,重伤的定北王勉力起身,亲自来到勤政殿,叩谢天子隆恩。

      虽然张景澈只字未提,杨帆还是知晓了他和张景澈交锋的来龙去脉。搁在往日,杨帆或许会对此等“悖君犯上”的行径大加指摘,然而经过生死之劫,见识了朝中争斗的惨烈,定北王就是再不晓事,也不会故意拆张景澈的台。

      得悉他要去勤政殿谢恩,张景澈十分犹豫,他自己并不畏惧面对兴隆帝,却不想杨帆重伤初愈,还要为这等不相干的人耗费心神。

      “礼不可废,”杨帆吃力地换上袍服,抬手摁了摁胸口刚刚愈合的伤口,“何况这一走,和当今再无见面的机会,于情于理,我都得亲自辞行。”

      他说得在理,张景澈不好阻拦,亲自将他送到勤政殿外:“我就在外头等你,有什么事你招呼一声,我马上……”

      杨帆嬉皮笑脸,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下:“哪有这么严重?你乖乖在外头等我,等我出来……”

      他偏过头,在张景澈细白如玉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下,张景澈脸上登时泛起红痕,从面颊一路蔓延到眼角,看着艳色动人。

      “我看你的伤是好的差不多了!”张景澈咬牙切齿,“这回的帐我还没跟你算,等你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帆才不将这点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心上,冲他挤了挤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与其他宫室不同,门窗镶嵌了透明的琉璃片,站在窗口向外张望,能将庭院中的景象尽收眼底。兴隆帝自然看到了张景澈和新封定北王之间的相处,张景澈眼角眉梢的宠溺和柔情,是他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肖想。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将湘帘放下,回头看向推门而入的定北王。

      这是这对君臣第一次站在同样的高度彼此对视,平静中藏着若有深意的审视。良久,还是刘彦昭先开口:“先帝驾崩的时候,朕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杨帆微微叹了口气。

      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上书房相携相伴的情景,那时的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份兄弟情谊能天长地久地维系一生,却不想不过短短数年,已经被世情和朝局磋磨得面目全非。

      “微臣承爵定边,便是要为朝廷安邦定边,微臣也没想到,会与皇上走到这一步,”杨帆伤口刚好,不敢随意挣动,干脆站在原地,抬手捂住胸口,“这些年,微臣戍守西北,自问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结果却是换得满车霉烂军粮,更险些赔上五万将士的性命……微臣自己怎样都无妨,却不能叫将士们白白陪葬,纵然是叛逆悖上的罪业,微臣也甘心担着!”

      刘彦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脸颊绷得死紧:“朕知道,你一直怨着朕……否则当年张明篁假死脱身,你也不会处心积虑地帮他离京!”

      杨帆低垂眼帘,看不出情绪波动:“明篁是不世出的人才,小小一座四九城根本困不住……皇上心知肚明,即便没有当年之事,他也留不久的。”

      刘彦昭咬紧牙:“若不是你胆大妄为、偷天换日,朕总有法子……”

      “明篁心性如何,皇上是领教过的,”杨帆一口截断,“皇上扪心自问,你拦得住他吗?”

      刘彦昭勃然作色,却无言以对。

      “皇上自诩对明篁一往情深,可您当真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是出渊的蛟龙,您却要将他困在御花园的小水塘里,这就是所谓的‘对他好’?”杨帆神色淡漠,“您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必怨他对您毫无情谊。”

      刘彦昭仅剩的一点颜面被他三言两语扒了干净,待要发作,又没这个底气,只能将手指捏成冰冷的青白:“朕不知道……你们都知道、都懂他,只有朕不知道,是不是?!”

      他实在按捺不住,将案上的笔墨瓶盏一股脑扫落地上,只听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动静,勤政殿的金砖地上一片狼藉。

      殿外的张景澈听着声响,蓦地扭过头,下意识上前两步,又仓促刹住脚。

      “皇上息怒,”定北王不愠不怒,“实情如此,您再怒也于事无补。”

      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君臣彼此对视,这一刻,兴隆帝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叮嘱的话——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狼视鹰顾的外地,不是野心勃勃的朝臣,而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大殷的肱骨!

      刘彦昭将这话听进去了,在心头种下一株猜忌的毒苗,之后种种事端皆由这毒苗而起。只是兴隆帝有守成的才能,却无拓土的魄力,镇得住四九城,却困不住九天蛟,只能眼看着龙归汪洋。

      “明篁让臣给陛下带句话,”杨帆低垂视线,用十足恭敬的姿态说着忤逆犯上的话,“娴嫔,他带走了。娴嫔已然身怀六甲,腹中骨肉是天家血脉,更是段氏后裔……”

      刘彦昭瞳孔骤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明篁说,无论男女,他都会好好教导这个孩子,带他领略宫城见不到的风景,聆听人上人听不见的民间哀苦,”杨帆神色平静,“二十年后,倘若陛下没把握叫这山河社稷变一番模样,他不介意让这孩子帮您一把。”

      刘彦昭胸口剧烈起伏,是怒到极点,亦是隐隐生出惶恐。他知道张景澈不是虚言恫吓,这两人联起手,确实能撼动大殷的百年基业。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滚……”刘彦昭咬紧牙根,猛地一指殿门,“要走是吧?都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杨帆撩起衣摆,艰难跪伏在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张景澈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听到勤政殿的门重新打开,他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只见杨帆扶着门框,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张景澈推开阶下的小内侍,三步并两步抢上前,一把扶住杨帆:“圣上跟你说什么了?”

      杨帆脸色苍白,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拍了拍张景澈的手:“放心,我没事。”

      两人携手并肩,搀扶着往勤政殿外走去。途中撞见前来拜见帝王的朝臣,当先一人正是户部尚书郭琛。两边擦肩而过,郭琛停下脚步,对杨帆和张景澈作揖行礼:“见过定北王。”

      杨帆驻足回礼,勉强笑了笑。

      郭琛欲言又止,踌躇须臾,低低叹了口气:“王爷劳苦功高,乃一等一的忠臣悍将,一个藩王位本是实至名归,只是……还望王爷莫要忘了定边一脉的初心。”

      杨帆明白他的暗示,正色道:“郭大人放心,本王……绝不敢忘!”

      翌日清早,盘踞宫城长达半个月的幽云卫护送定北王离京,一行人在安定门与边军轻骑汇合,往西北而去。

      韩洵一早收到消息,带着回纥胡骑接应了定北王,片刻不停地西行而去,经直隶、山西,直到踏入陕西境内,才稍稍放慢行程。

      这一路虽然风驰电掣,幸而张景澈看护精心,定北王的伤势总算没恶化。他在马车里窝了半个多月,自觉好利索了,再待在马车里难免有些憋闷,满口嚷着要骑马遛风。

      然后被张景澈毫不留情地镇压了。

      “你当初那一箭挨得凶险,刀子是动在心口的,表面看结疤了,其实肺腑还没完全愈合,”张景澈在不安分的定北王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将他摁回软枕上,“老实待着……就你这回的伤,起码还得躺一个月!”

      杨帆叫苦不迭:“还躺?我身上都要长蘑菇了,我……”

      话没说完,张景澈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眼疾手快地塞进杨帆嘴里。

      定边侯被药丸噎了个半死,待得舌根品出味来,又苦得龇牙咧嘴:“这……呸呸,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难吃!”

      张景澈好笑地戳了戳他瘦脱形的面颊:“苦就对了,这是专治你的灵丹妙药,再敢见天找打,我就把这一瓶药都给你灌下去!”

      张公子说得出做得到,即便是新封的定北王也不敢撩他的虎须,委委屈屈地认怂了。

      此时已入陕西境内,再往西就是西北特有的天高地迥、大漠无垠,在久享繁华的人看来固然荒芜萧条,可是在杨帆和张景澈眼中,却是笼中鸟雀求都求不来的海阔天空。

      离了京城,杨帆彻底没了顾虑,八爪鱼似的攀在张景澈身上,脸颊贴着他后颈,大冷的天,居然蹭出一身热汗。

      张景澈原本还想核算账本,被他蹭得心猿意马,那些蝇头小字排着队嵌进眼里,却走不了心。他叹了口气,又不忍推开杨帆,只得将车帘撩开半边,任凭冷风扑自己一脸:“别招我……你有伤在身,招出火来又不管灭。”

      杨帆心满意足地咧开嘴:“这个定北王是你替我讨来的……其实要我说,何必这么麻烦?干脆交了兵权、卸了爵位,天下之大,咱俩哪里去不了?”

      “‘定边’二字不是身外之物,是先人攒下的功勋和荣光,哪能轻易舍弃?再者,天下固然大,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无兵权傍身、王位护持,只怕举步维艰,”张景澈淡淡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等回了西北,咱们就往西域去,大漠广袤无边,容得下双峰并立,碍不了京中那位的眼。”

      杨帆将下巴搭在张景澈肩膀上:“大漠苦寒,除了风沙就是戈壁,你不嫌无趣吗?”

      “那是你井底之蛙,”张景澈转动折扇,在杨帆头顶轻轻一敲,“我前两年随商队往西,越过千里大漠,发现崇山背后亦有沃土,当地人称其为‘身毒’,国民沿河而居,尊崇神牛,习俗与中原大不相同……”

      杨帆头一回听说方外人情,不由听入了神:“神牛?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把牛当成神明?”

      “身毒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认为,牛是毁灭神的化身,因此尊崇有加,”张景澈眯起含情眼,眼角小钩摄人心魄,“王爷,愿不愿意随草民前去一探究竟?”

      杨帆养伤多日,都快憋成和尚了,被他一记眼风扫得心痒难耐,终于按捺不住,将人摁在软枕上,好好欺凌了一番。

      “你去哪,我去哪……”他含混不清道,“想始乱终弃?做梦……我这辈子缠定你了!”

      兴隆五年元月,定北王携前锦衣卫指挥使回到西北大营。一个月后,五万西北驻军拔营而起,浩浩荡荡越过大漠。

      如此异动自然瞒不过京中和西域诸国,朝臣和天子不是不猜疑忌惮,只是定北王羽翼丰满,又有西域商会的财力支持,宝鸡何家鼎立相助,早不是当初仰朝廷鼻息的一介军侯。

      谁也不知张景澈在西域之地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当一年后,西北巡察御史的奏报再次送入勤政殿时,西域的天已然变了。

      大殷历代先帝自诩仁厚,总把“以仁德教化四邻”挂在嘴边,不被人欺负到眼皮底下,断断想不到主动出兵。定北王却没这个顾虑,仿佛铁了心要坐实“跋扈悍将”这个名声,先平龟兹,再定大宛,一手用兵、一手用财,没费多大功夫就将广袤的西域之地揣进腰包里。

      到了这一步,任谁都看得出,定北王的势力已不亚于中原朝廷,离“称帝”只差一步之遥。

      然而这最后的一步,杨帆却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迈过去。

      这一年的八月,被张景澈带离京城的娴嫔早产下一名男婴。许是这一年来经历太多变故,连失至亲,终究伤了心气,娴嫔难产血崩,纵然张景澈竭力救治,仍旧撒手人寰。

      得知此事,杨帆默叹一声,命人将娴嫔好好安葬,又把仅剩的段氏血脉抱到身边,对外宣称这孩子是杨家远亲。

      当春风再度催开江南两岸的花红柳绿之际,一队骑士护卫着马车,沿官道南下。身披青竹的男人将车帘揭开半边,刚露出半张脸,车厢里冷不防探出一只手,将他拽了回去。

      片刻后,车轴吱呀作响,车厢里传出含混不清的动静。一干亲卫习以为常,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假装自己是无知无觉的人肉桩子。

      张景澈用力推开纠缠不休的杨帆,眼角泛着红痕,乍一看像是浸了露水的桃花:“你克制点!外头那么多人,被人听到……你还要不要脸了!”

      杨帆用力拽了他一把,将人扯进怀里:“美人在怀,本王还要什么脸?不要了!”

      张景澈拿这没皮没脸的定北王没辙了。

      杨帆挑起他鬓角发绺,露出心满意足的笑:“这一趟出海,怕是两三个月都回不来吧?”

      张景澈打开他不规矩的爪子:“莫说两三个月,一年半载也是有的……怎么,王爷怕了?”

      杨帆:“我怕什么?”

      张景澈斜乜眼瞧他:“王爷风流倜傥,谁知道藏了多少如花美眷?保不准……”

      他话音未落,骤然住口,脖颈弯成诱人的弧度,脆弱的咽喉被定北王牢牢咬在唇齿间。

      “保不准什么?”杨帆含混不清地问,“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本王的厉害。”

      “行吧,自己认准的,还能怎么着?”张景澈迷迷糊糊地想,“只能……宠着呗!”

      尘埃落定,情仇和权争如潮水般褪去,在这方寸大的天地中,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仿佛本就该如此。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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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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