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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夜半私语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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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已经此刻已经喝下了一大爵。
姬林看着他,“子露刚才的话,君上不要放在心上,很多事情她也不懂……”
嬴政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爵杯,看着壶中流出的美酒,眼神是黯淡的灰色,“有这种想法不止她一个人。”
姬林明白他说是谁,能让他如此的也就只有她了。姬林看着他低垂的羽睫下隐藏着的凄然。他的卓越,他的自信,他的傲气,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威严,此刻都没有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人受了伤的人。
姬林看见了他的伤口,或者说,是他让姬林看见了他的伤口。她看见了他在流血,如果不管的话,他很快就会把它掩盖起来,用他最坚韧的盔甲,谁也看不见,但也再也治不好。
于是姬林问了一个所有人想问,但又不敢问的问题。
“君上打算,怎么处置太后?”
嬴政突然停下了正在倒酒的手,凝视着爵杯中已经斟满了的酒,“我不知道,我不想看见她,永远不想……”他的每一个字都说的很用力,然后他又要一饮而尽。
姬林忽然抓着他的手,轻轻吸了口气,将他手中爵杯拿过来自己一饮而尽了。还是第一次一口气喝如此满的一杯酒,赵酒的冷冽顿时涌遍全身,加上还有秦酒的后劲,姬林不由得的“咝——”了一声,简直从里到外都冷透了。所以这就是他现在心里的感觉吗?
伴随着微微颤抖的气息,姬林道:“那天君上在山顶说的知己可是当真?”
嬴政终于抬眼,看着她。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虽然相识只有几个月,但是确实有一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是一种契合感。其实那天就算子露不说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也能明白为什么。他帮了她,让他避免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否则要是太后拼死要保护嫪毐,自己怎么样呢?但是他既不能马上救她也不能在她受伤的时候过去照顾,甚至也不能回宫后马上来看她,并非他薄情寡义,只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政事他必须全神贯注的去处理。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姬林会误会,会生气,他就是有一种感觉她都会明白,包括他让无且去照顾的细微用心,他认为她一定可以察觉的。而今在门外听到的那一番话便验证了他的所有想法。这种理解,并不只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包容而已,也许这是一种渗透于心灵的理解。
嬴政从她清亮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知己……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内心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他轻轻一笑,却又极为认真的说道:“人生若得一知己,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当真,嬴政绝无虚言。”他又接着道:“那天的事情,多谢。”
姬林浅笑,“哦?那么君上要如何谢我?”
虽这么说,但嬴政确实没想过要如些谢,“林想要什么?”
姬林颇为深意的笑了笑:“我的国没了,被你大秦所灭,那君上是不是得还我和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嬴政突然笑了出来,算是这些日子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吧。
“林之所愿亦是我之所愿。”
“所以……”姬林顺手把桌上剩下的酒都洒了出去,“君上既要开天辟地,就不要再喝这生冷的酒了,把它泼出去吧!”
嬴政意会到她话中的意思,扬了扬眉,点头道:“好,泼出去——”
或许真的是随着那泼出去的酒,他此刻的心情却是好了许多,又让赵高烫了一壶热酒和一些吃食过来。两人再也没谈论刚才的话题了。
此刻,夜已经深了。
嬴政性情一上来,两人就诸子百家又讨论了个遍,一时之间又喝了许多,此刻竟然有些昏沉了。姬林帮他脱去外面厚实的朝服,只剩下里面棉麻的中衣。又将他的发髻解下,头发披散着。嬴政就这样背躺着姬林的身上,她轻轻的帮他按揉着太阳穴的位置,使得他整个人松乏许多。
“听君上方才所说,君上自幼是在赵国长大的,那可还回去看过母家的人?”姬林轻声问着。
半睡半醒的嬴政微微睁眼,“没有,他们都死了……”他的声音此刻有些空洞,似乎在追溯那段遥远的时光。
“我在赵国出生,记事以来和父王在赵国相处的时间很短,因为长平之战赵人对秦人的仇视,所以父王不得不逃离赵国,因为老头子是赵国的大商贾,又和朝中人有密切来往,所以我才得以藏身无事,只是不能太随意走动。”
“你外公……”姬林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不恨秦人吗?”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话闭,嬴政沉默了许久,像是思考些什么,他的眉眼唇姐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的笑意。
姬林捕捉到了,她觉得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柔软。她没说话,正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诉说。
“母亲因为父亲的离开,每日心情都很烦躁,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对着下人怒骂,对我也是时而上心,时而冷冷淡淡,基本上也不怎么管我做什么,这些我也都基本习惯了。”
“那君上小时候都做些什么呢?”姬林问道。
“看书,虽然老头子是个商人,但却有个很大的书房,里面有各种诸子百家的典籍,我那时不能随便出门,所以就都在书房度过了。”
微酔的嬴政眼神有些朦胧起来,看着眼前灯盏上摇曳的火苗,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的时光……
“嗯……君上看何书?”姬林好奇的问。
“开始也就随便翻来看看,后来老头子发现我在书房,感觉他很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他要安排师傅给我,结果他自己给我列了一个书单。”嬴政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君上按照外公给的书单看了?”姬林心中觉得肯定没有。
果真嬴政摇了摇头,“他让我先看……《礼记》……”。
这……姬林露出了一个排斥和为难的表情,嬴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两条秀丽的眉正纠结着……嬴政突然“噗——”的笑出来。这表情简直和他当年如出一辙。像是被别人硬塞了一件不喜欢的东西在手上。
“那君上看了?!虽然我看过此类书籍,但是实在是有点闷……”
“看了一遍就没看了,我跑去看《左氏春秋》了。结果老头子以为我没看气个半死,说我读书没规矩,后面我就把《礼记》都背给他听……”
“君上你好顽皮啊……哈哈哈……”姬林笑的直趴在他肩上轻颤,“那后来外公说了什么呢?”
“他愣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小子别得意,下次我换一本考你。后面他就报了好几本给我,过几天就会抽其中一本来让我背诵,结果每次都被我猜中。”
“君上为何能猜中?”
“因为他选的必定是我最不喜欢那一类。”嬴政苦笑着。
“看来君上是摸清了外公的路数了。”姬林笑着。
“他说是如此说,但是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可高兴了。我听下人说,他选书的时候还会特意思考半天,想着会不会太厚了?会不会太难了?会不会不适合我之类的要捣鼓个大半天。”说这话时他的表情,眉眼唇角都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后来也不背了,改考我读懂了些什么,因为这个我和老头子开始很多次激烈的辩论,有一次因为辩论太激烈了,老头子把我手心打到不能吃饭的地步,两只手火辣辣的,也不让我吃饭,结果有下人跑来喂我,我才发现是老头子吩咐的,还不准别人告诉我。”’
“外公大概是不好意思了,但心里一定是很心疼的。”
“我和老头子之间有无数次的吵架,但是其实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按照礼制,确实应该有各种严格礼节的约束,但是我觉得这种礼制恰恰约束的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亲情关系,真正的亲情是不需要通过礼制来表现的,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对我的真心,所以我在那里有家的感觉。”他轻轻抓着姬林放在他肩上的手臂,轻轻叹息,一切都是追忆。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离开的时候有变故?”姬林问道。他对这段回忆如此宝贵,必然也证明之后的变故把这一切都摧毁了。姬林看着他以不在是方才叙述回忆那般充满欢乐的模样。他的眼里多了一丝寒光……
“有人告发我们家当初与秦国私通放走了我父王,老头子和丞相交好,所以花了许多钱财下去,希望能够摆平这件事情,谁知道他们收了钱却反诬告他贿赂朝廷官员,没收了家里所有产业,还想要捉拿我这个秦国公子,老头子气的一病不起……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对我说……”
嬴政站在已经气若游丝的外公面前,外公笑了笑道:“小子啊!我以后可能没办法陪你读书了,你要好自为之……”
嬴政强忍着眼泪,“你,你不恨秦人吗?要不是因为和秦人的关系,这里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身为赵人,我自然恨,长平之战二十多万赵军被坑杀,没有赵人是不恨的,可是……”外公看着看着嬴政稚嫩的小脸,慈祥的笑着,“可是在这里,没有秦人和赵人,只有家人,骨肉相守。”
这一句,让嬴政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外公的病床前大哭了出来。也许这句话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为统一而萌芽的种子吧!没有哪国人,只有家人,从此骨肉相守。
“老头子在最后的时候安排好了我和母亲离开,我们去到了赵国边境的一处牧场安置下来,不久后我才知道我们走的第二天外公不愿忍受屈辱,举家自焚了。”
最后几个字随着重重的叹息声一同道出。这些积压在他心里的事情,除了蒙恬知道以外他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这份沉重但又珍贵的回忆。
“这些都是君上回秦国后查出来的吗?”
嬴政点了点头。
“但是君上回国后并没有报仇……”姬林隐约感觉到了他的用心,一阵心疼涌上心头。他是一个人,但他对自己的要求简直就是要成为一个神。……
“以我自己的个人恩怨去要求我国伐赵,在当时只会被看作是个任性的孩子而已。
“我想君上现在也依旧没有伐赵的打算对吧!”
“没错,公战和私仇不能联系在一起,如果要伐赵那必定是为了秦国和统一大业做打算,各种利弊需要仔细权衡,严密部署,不能与我的个人私欲纠缠在一起,只有为了统一攻下赵国后,我才会去报我自己的仇。”
姬林简直无法想象,含泪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让自己理智到这个地步的?你是怎么制服自己内心的情感而只保持理智的冷静?”
“因为我爱我的秦国,为了秦国我可以放下一切,甚至做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不,他绝不是冷酷无情,虽然相处不长,但是姬林很清楚,除去国事,他可以谈笑风生,品酒煮茶,享受高山流水的诗情画意,他有他内心的风雅。他对亲情更是倍感珍惜,是藏在他心里白月光般的存在。只是这一切在面对秦国时,他都能压制下去,为了统一天下的志愿,他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神,他可以把自己的感性和理性分割开来,做个冷静处事的决策者以确保自己的每一步都尽量不出错。
“如果我不是秦国人,可能母家不会遭到劫难,如果我不是秦王,母亲可能也不会想杀我了,也许为了秦国我注定要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他的声音低迷的让人心痛,姬林感受的到他颤抖的身躯,他痛苦的卷缩着,“那天,我看见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她恨我,她骂我是暴君,会受到千秋万世的唾骂……”
姬林感觉到了自己的衣襟一片冰凉,他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襟,他哭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脆弱和孤独,此刻毫无防备的在她面前释放出来。
“我会成为孤家寡人吗?”嬴政喃喃自问着。
姬林心疼的抱住他的头,轻柔的拥在自己怀中,在他耳边道;“不会的,不会的,只要君上愿意,我会陪你,永远陪你。”
姬林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温柔的重复着。
嬴政紧抓着她衣襟的手才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