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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赴约(一诺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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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是多久呢?跨过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此时的顾一诺拖着拉杆箱,走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校园里。古朴的行道两侧迎新的帐篷随处可见。一个穿着文化衫的学姐热情地迎了上来。
“嗨,是新同学吗?什么学院的?”
“嗯嗯,临床医学院。”
那个学姐转头对另一边喊了一声,“思慧,这边有你们临床的学妹!”
“来啦来啦!”另一个扎马尾的学姐应声像小鹿一样跑过来。
“学妹是哪里人?”
“A市的。”
“一个人过来报道吗?”
“对。”
两个学姐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顾西平去G省开会了,安然在妇产科没法调班,两个人的确都抽不开身,只好嘱咐她安顿好了打个电话。不过,再过些天一念开学,就在本市的师范大学,他们或许有空送她过去吧。
一个人来也没什么。其实她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一个24寸的拉杆箱,一个背包而已。
办好了报道的手续,思慧学姐执意要替她拿拉杆箱。
“东三楼,这边”
“学妹,你在哪个寝室?”
“405”
钥匙拧开门锁,新室友还没有到,屋里空荡荡的。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寝室还是有些积灰。
两个学姐拿了扫帚抹布,帮忙一起打扫完寝室,准备要走。
“学姐,你们两个先坐这休息一下,我下楼买个东西。”
一诺飞快地奔下楼,买来三罐冰可乐。
她把可乐递给两个学姐,自己也拉开了易拉环。“啪——”琥珀色的液体急不可耐地涌出了白色的气泡,大概是刚刚抱着跑得太急了。
“诶,学妹叫什么名字?”
“顾一诺”,思慧点点头。
“我叫赵思慧,这个学姐是杨文文。”
杨文文笑着说,“我是学基础的,思慧是你直系学姐哦!”
两个人拉拉杂杂地给她讲了军训、选课、食堂饭菜之类的事。
“一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思慧学姐狡黠的笑了笑。
“可以啊。”
“为什么来协和呢?”
思慧学姐的问题把她的思绪带到了很渺远的地方,往事一幕一幕的浮现在心头。
从前那些周末的午后。年幼的她坐在书桌前,他坐在她身旁。两个人挨得很近,她可以闻到他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很心安。
“这是我们的心脏,它可以分为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和右心室四个腔……”边说着,他修长的手指依次划过图谱上心脏的不同区域。
他的声音像微风一样轻柔,而她就像一株植物一般安静,努力地调动全部的知识,去理解他的话。
“陈洋叔叔,心室收缩的时候,这边的血会流回左心房吗?”
“不会,有二尖瓣的。你看这里……”
他拿起铅笔圈出了二尖瓣位置,清楚地标注出血液的流向。
“陈洋叔叔,什么是肠化生?”
“就是胃粘膜里面出现了像小肠或者大肠粘膜的上皮细胞。”
“哦......那会不会同时两个都有呢?”
“会的,那就是混合型的了。”
有时候他说得太复杂,也许是她还太小,听得如云山罩雾。看见她茫然的眼神,陈洋会停下来温柔地问她,“一诺,是不是我讲得太难了?”
那时的她羞赧地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地,尽可能浅易地给她再讲一遍。
有时候爸爸拿水果进来,看到陈洋正摊着书给她讲,边上摊着好多张解剖的草图,就笑笑说用不着这么费神给她讲明白,她听不懂。她总是很紧张,怕他听了爸爸的话不会再给她讲了。
其实爸爸也没有说错,那些知识对于那时的她来说理解起来太困难了。可是她是那么热切地想要知道啊,哪怕能懂得一点点也好。于是她脊背绷得笔直,咬着嘴唇,下意识地看向他。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让她为难,永远是温和的安慰她,鼓励她。
他对爸爸说,“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给她讲这些。”
然后转过来望着她的眼睛,笃定地说,“现在听不懂,以后也总会听懂的。”
“一诺,你已经很棒了。”他轻轻拍她的背。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从小都不是,但是和他一起的时光,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少次。
后来,他问爸爸,“师兄,你们以后不想让一诺学医吗?”
“这条路不好走,女孩子学医太辛苦了。”
“我觉得她挺合适的,很聪明啊。”
“看以后吧,随她了。”
再后来,他……躺在病床上,望着她的眼睛。
“一诺……以后……学医……好吗?”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于是,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记得他几近于恳求的嘱托。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会兑现诺言的。”那是她艰涩的高中三年里一道闪亮的光,带她穿过所有的彷徨与苦痛,支撑着她度过一场又一场模考,一夜复一夜的难眠。
所以,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顾一诺同学,我校决定入取你入临床医学专业学习,请你准时……”
“陈洋叔叔,你看到了吗?”
“我会好好学,成为像你一样的医生的!”
想到这些,顾一诺眼眶红了。思慧学姐以为问到了不该问的,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的。”
“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顾一诺给出了这个答案。
其实不是,她学医,因为陈洋,因为和他有过的约定。
“学医挺累的,学妹你要准备好呀!”
“是因为课程多吗?”
“是啊,光生物化学的基础课都快学秃了”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两个学姐就先回去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顾一诺打开书包,取出了那本图谱,Davis教授的手记,来自陈洋的赠与。书页已经泛黄,是时光的印迹。
十多年前,甚至更久,在陈洋和现在的她一样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得到了这本图谱,扉页上提着他的名字“Yang Chen”。七年前,他嘱托爸爸把图谱转交给她。于是,她把它宝贝一样珍藏着,每次读的时候都特别小心,因为那是陈洋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她坐在灯下静静地翻看着它。这本图谱,她从九岁读到十八岁,以后也会一直读下去。只是,陈洋病逝之后再也没有人会那么耐心、细致地教她了,只有靠她自己一点点琢磨。也终于从完全看不懂,到一点点清晰起来,有了影影绰绰的印象。
“咯咯咯”,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顾一诺郑重其事地把图谱放到书架上,起身去开门。
后来,学院老师走访寝室慰问新生的时候,走过她书桌,一眼发现了放在桌上放着的图谱。停了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顾一诺。”
“这本书图谱是你的吗?”
“嗯。”
“可以看一下吗?”
顾一诺拿给他,他翻了几张,惊讶地问,“这是宾大佩雷尔曼医学院戴维斯教授的手记?”
“嗯。”
那个老师没有再问她从哪里得到这本图谱的,只是问她,能看懂一些吗?
“一点点。”
老师指这一个图谱问她解剖,顾一诺模模糊糊地答了个大概。
“挺不错,以后好好学!”老师赞赏地望着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再后来,这个当初仅有一面之缘的老师成了教她局解课的老师。才知道这个老师姓吴,曾在佩雷尔曼医学院Anderson教授的实验室里做过博后。他站在讲台上,看见坐在第二排的顾一诺,朝她微微一笑。
“顾一诺”,吴老师点了她的名字,“说一下胃的血供来源?”
顾一诺应声而起,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完整的胃血供图,一点点按图索骥。
“胃左、胃右、胃网膜左、胃网膜右、胃短动脉还有胃后动脉和左膈下动脉。”
“很好,请坐。”
如果说陈洋是带他入门解剖的人,那么这位吴老师则是带她不断深思解剖的人。
八年制临床的第四年,顾一诺如愿拿到了去佩雷尔曼医学院交流的资格。飞往宾夕法尼亚的飞机上,她望着舱外绵绵的白云,就好像是在梦中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沿着陈洋的足迹,亦步亦趋的往前走,走到的这里。她也曾幻想过自己会不会投在Davis教授的门下,算起来Davis教授现在也将近六十岁了吧。不过这个可能性太小了,顾一诺安慰自己,能够和陈洋一样,在佩雷尔曼交换两年,已经足够幸运。
一个明媚的午后,Davis的助手在实验室找到她,对她说:
“Hey, Gu, Professor Davis will be your mentor, you are so lucky!”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What\'s wrong with you”那个助手关切地望着面前阵阵发抖的中国女孩。
“Ah…is that true”
“Of course!”
天,带她的导师竟然真的是Davis教授!
这一刻,顾一诺忽然觉得,她与陈洋之间断裂的时空弥合了。她仿佛能看到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实验室埋首操作的样子。
陈洋叔叔,生命的际遇是如此玄妙,冥冥之中我们以这种方式,再度相逢。
Davis教授个子不高,不过很和蔼,看不出一点教授的架子。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还会说中文。
“顾一诺,你好。”他叫了她的中文名字,用带着浓重美式口音的中文向她问好。
“教授好。”她用中文回以问好。
“你是Steven Wu的学生? ”
“是。”
“Anderson 告诉我的,他说你很聪明。”
顾一诺朝他笑了笑。
“跟我来吧。”
到了美国,她还是把那本很旧图谱带上了,那是她的bible,她的信仰。
一次,她在休息室翻看图谱。同实验室的华裔青年走进来,看到她专注的看书,问她在看什么。顾一诺把封面展示给他。
“你很早就认识Davis教授?”刚说完他又摇头“不可能啊,这是很久之前的书了吧?还是手绘的。”
“是啊,大概二十年多年以前?”
华裔青年不可思议看着她。
“谁送给你的呢?”
“我小时候的老师。”
“小时候的老师?”华裔青年越发惊奇,反问到。这个实验室里不太爱说话却很努力的姑娘过去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嗯。”
“所以你来了这里?”
顾一诺点点头,不再说话。
几周之后,午饭的时间Davis教授找到她,“Gu, are you free for lunch”
“yeah, It\'s my pleasure.”
坐在餐厅松软的卡座上,老教授开口问她:
“I heard you have my atlas”
“Yes.”
“Who gives you”
“Yang Chen.”这个名字在她嘴边盘旋了很久,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比起用英文的腔调念他的名字,她更喜欢中文叫他——陈洋,很亲切。
“Oh, that was a long time ago…I remembered……ah…he was you…ah…”
“My father’s friend.”
“陈洋叔叔”她好想像小时候一样叫他。
“I see.” Davis教授望向窗外,天气看起来很遭,又要下雨了。
“Is he well in China”
“He\'s dead.”
“Why”
“Pancreatic cancer.”
老教授叹了口气。
再后来Davis教授知道了那些她与陈洋之间曾发生的事。
两年之后,顾一诺结束了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交流。临走别时,Davis教授把另一本自己手绘的图谱赠给她,在图谱的扉页写下一句话——Keep promise. 告诉她,你的中文名字很好。
她得到了和陈洋当年一样的殊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临床八年制的最后一年。实习结束,准备提交毕业论文。顾一诺把陈洋写进了论文的致谢里,只简简单单的一行——陈洋,我会永远记得从前的那些个午后,谢谢你打开了我探索医学世界的大门,你我一路相随。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向他表达感谢。
然后是答辩,在结束正文的提问之后,老师翻到了致谢的部分,笑着问她“陈洋是谁?”
“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叔叔。”
“希望你能够一直探索下去。”
“我会的,谢谢老师。”
不久她顺利拿到了M.D.的学位。毕业典礼的时候,她被邀请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毕业生发言。这一次,顾西平和安然专程从A市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们坐在台下静静地听着她的发言。
在十分钟演讲的结尾,顾一诺说,“最后,我还想要感谢一个人,他今天无法到场。”
台下很安静,所有人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陈洋叔叔,谢谢你!希望你在天堂能够看到现在的我,为我骄傲。”
台下响起来经久不息的掌声。顾一诺抬头,才发现座位上的父母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的演讲结束了,感谢大家的倾听。”顾一诺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下一躬。
“陈洋叔叔,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不止学医,还要成为像你那样好的医生。”
“我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