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薛瑾璱

8、恰空

　　我坐在餐桌前，绿色的蔬菜已经变成暗沉难看的绿了，所有的菜都凉透了，指针指向十二点的位置，我闭着眼睛休息，整个房间只能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
　　这几天耳朵有点疼，不时还伴随着晕眩，是不是我这几天没休息好，白天要排练，尤其这段时间是演出季，我天天排练到十一点才能回家，回家之后才发现尹孝妍回得比我更晚。
　　我重新打开手机刷新对话页面，仍然显示未读。
　　距离上次李琰来家里已经过去八天了，我给她发了无数条信息，打了无数个电话，她一直未读与不接。
　　整整八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默默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手指已经细了一圈，戒指有些不合适了。
　　我皱着眉按住胃部，我的胃一直在隐隐作痛，大概是我饿太久了，晚上排练顾不上吃饭，排练结束我怕她等我等的着急就匆匆地回家。
　　看着桌上失色的菜肴我顿时没了胃口，我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以此抚平我略微烦躁的心。
　　我继续坐着闭目养神。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手机闹钟喊醒的。
　　我在餐桌前坐了一夜，我知道她没回来，如果她回来了是不会允许我睡在外面的。
　　我匆匆换了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
　　大概是很饿了，手脚有些无力，我想着一会要排练，就算没胃口也要吃一点，于是我在便利店买了一根巧克力棒一点一点地啃着。
　　瑟琪看见我惊呼着：“雪奈，你昨天晚上当小偷去了吗，你的黑眼圈是怎么回事？”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没事，我今天没来得及化妆。”
　　瑟琪贴心地从她包里掏出化妆包给我：“去吧，你这副鬼样子指挥看见是要心疼的。”
　　我是团里年纪最小的，虽然年纪最小需要帮前辈跑腿，可是我出道早，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奏家，也能算得上是他们的前辈，因此没有人敢真正指挥我干什么事，大家还是尽量宠着我的。
　　化完妆我勉强看上去像个人了。
　　左耳疼得越加厉害，还好没有影响我的听力，大概又发炎了，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回家的路上要买消炎药。
　　置顶的聊天记录上还是显示未读。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就去排练了。
　　指挥还是看出了我气色不好，而且有些心不在焉，他轻声提醒我：“雪奈。”
　　我回头看到坐在我身后的流光，他抱着琴，脸上露出一丝疲倦，我顿时羞愧至极。
　　流光他，再也没有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了。
　　大概是改成协奏曲，我变成了小提琴独奏，流光自然就成了首席，他终于坐在了首席的位置，这个位置实至名归。
　　指挥看着我，轻叹：“先休息五分钟，五分钟后继续！”
　　我决定暂时不要去想孝妍，瑟琪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她的椅子上休息，我刚刚放下琴，就感觉左耳的疼痛袭来，一直深入大脑深处，那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身体再也不受控制，轰然倒地。
　　耳边是瑟琪与流光惊慌失措地喊着我名字的声音，我缓缓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尹孝妍的影子。
　　这是我第一次昏倒。
　　我被团员们送到了学校的附属医院，其实我马上就清醒了，我觉得他们有些小题大做，指挥被我吓坏了，急吼吼地想撤了这次协奏曲音乐会。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事！”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略微有些严肃地看着我，并让他们都出去了：“林雪奈小姐，您最好再去检查一下您的左耳，我们医院设备有限，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您还是不要轻视这次昏倒。”
　　我有些不安：“我的耳朵到底怎么了？”
　　他翻开我的检查报告：“具体怎么样我现在不好做判断，毕竟我们医院没有完整的设备，现在的检查报告不能证明什么，您还是去别的医院再做个检查，到时候医生会告诉您的。”
　　于是他留下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国立大学附属病院。
　　我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
　　指挥进来对我说道：“这几天你先好好休息，等身体恢复了再来排练吧！”
　　我把手中的名片藏进袖口：“还有一周就演出了，我现在没事，可以排练的。”
　　他的语气有些着急：“你不要逞强，那场音乐会不是什么重要的音乐会，你还是先好好休息！”
　　我有时候也相当固执：“不行，我现在休息也不能安心休息，您就让我排完这场，这场结束后您放我假吧！”
　　他最终还是答应我了。
　　我从医院出来后就直接回家了，家里还是一片清冷，桌上是我早上来不及收拾的菜，我默默把菜全部倒了，点了两份排骨汤的外卖，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排骨，胳膊上还贴着医院里打完吊瓶的止血贴，我撕下来的时候过于用力，胶布扯到皮肤，硬生生地扯破了皮。
　　有点疼，也有点麻木。
　　我洗漱完后就躺在床上，一边等她，一边休息。
　　我再次醒来又是第二天，我依稀记得昨天晚上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想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四肢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想到这里我匆匆下床寻找她的身影，屋里空无一人，桌上的排骨汤没有动过，还是昨天的样子。
　　难不成是我出现幻听了？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目光触到客厅的沙发，沙发上有枕头和被子，我走过去摸了摸，还是温热的。
　　我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被子上带着她专属的香气，我的耳朵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我只温存了一会就匆匆起来去音乐厅了，去音乐厅的路上我还想着，等演出结束我必须要去找她，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再这么等下去，我怕是会被折磨疯。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也开朗起来。指挥看到我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也微微放下心。
　　倒是瑟琪还是一脸担忧：“雪奈，你真的没事吗？我感觉你在硬撑。”
　　我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拍过去：“硬撑什么硬撑！你没看到我好得很吗？”
　　她嘻嘻笑了，却还不时地会用一种担忧和悲悯的目光看我。
　　周六就是音乐会，我提前把音乐会的门票寄给了绫子，也在出门前把票放在桌上了，我实在没把握她今天会不会来。
　　今天要穿的礼服是她以前买给我的，为了贴合我的身体，她特地找人改了尺寸。
　　绫子在开演前找到我的休息室，她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看着我，直到我穿礼服的时候，发现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时才发现自己瘦了好多。
　　绫子临时从后勤那里借来针线，她一针针帮我缝礼服，她轻声问：“雪奈，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和老师吵架了吗？”
　　我摇头：“你联系她了吗？”
　　绫子说：“我在来之前给她发信息了，她没回。”
　　我抓了抓裙子：“我也联系不上她，她这几天很少回家，就算回家了我也睡着了，早上又很早出门，我不知道具体怎么了，但是我这里每天排练，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向她隐瞒了李琰来过的事。
　　果然绫子有些不信：“真的只是这样？你们真的没吵架？”
　　我瞪了她一眼：“当然没吵架！”
　　好在晚上就算尹孝妍没来也没有影响我的发挥，音乐会顺利结束，我下了舞台连绫子也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匆匆回家了。
　　我回到家脱下礼服，换了一件舒适的T恤，刚刚卸完妆洗完脸，我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急匆匆地抓起毛巾蹭了一下就跑出去，果然尹孝妍回来了，几天没见的她还是那样，她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化着精致的妆容，大麦的香气浓郁地让我居然有些不适应，我一时间不敢走上前靠近她。
　　她的目光淡淡地触及到我，眼眸里是些许的隐忍与错愕，我看不懂她的隐忍，却知道她为何错愕，因为那种表情我在绫子的脸上也见过，就在晚上她帮我缝礼服的时候见过。
　　我问她：“这么多天，你在外面辛苦吗？”
　　她顿了顿说道：“我这几天要回趟家，就不回来住了。”说着她回房间拖出行李箱。
　　我看着她的背影，头有些隐隐作痛，我稳住身子走进房间。
　　“你去几天？我帮你一起收拾吧！”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我完全不想质问她，也不想与她吵架。
　　她的语气极其淡漠：“还不知道。”
　　我帮她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我的视线触到她的手指时，手上的动作微微凝滞。
　　戒指，没有了……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她发现我在发呆，一把把我推开了：“你休息吧，我自己整理就行。”
　　我站起来，身体虚弱地厉害，我的左耳微微作响，疼痛感愈加强烈，我只感觉恶心地想吐。
　　她并没有发现我的不适，只是十分冷静地收拾好衣物，又把梳妆台上的护肤品与化妆品也一起装进了箱子。
　　我的脸色开始发白，我感觉自己有些颤抖，我努力稳住自己：“你要出去住多久？”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心烦！”她语气极其急促地打断了我。
　　她从来没有这样与我说过话，我咬着嘴唇，拼命忍着心里的委屈。
　　她收拾完东西抬头，看见我的一瞬间几乎有什么要土崩瓦解，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平静。
　　“我只是心情不好，你别多想，我去冷静几天！”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再也坚持不住，我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左耳是沁入骨髓的疼痛。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重复着她光秃秃的手指的画面。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身体里好像有一处比头部更加疼痛，我疼到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又在医院了，这回是在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了。
　　绫子说她不放心我，她见我匆匆离开，本来都坐上车了还是折回来看我，结果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开，她最终喊了管理员来打开了房门，这才发现我昏倒了。
　　绫子见我醒来，十分欢喜：“雪奈，你醒了！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好不好？”她轻声哄着我，像从前的尹孝妍一般。
　　我虚弱地摇头，从嗓子眼里挤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她呢？她在哪里？”
　　绫子握着我的手，眼睛微微泛红：“我到你家的时候，没看见她，你要找她吗？我打电话给她。”
　　我摇头，她不在就好。
　　绫子勉强笑着说：“医生说你需要住几天院，他们会给你做详细的检查的，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几天你就安心住院，我在这里陪你，就像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一样，等你出院了，我们还每周去玩，好不好？”
　　我感觉有些累，眼皮一直往下耷拉，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在医院呆了五天，出院后我就从尹孝妍家搬了出来，绫子重新帮我找了房子，房子很小，与尹孝妍家不能比，但我却很喜欢，绫子找的房子一整天都能舒服地晒到太阳，我入住的时候屋里还熏着淡淡的玫瑰香，很显然绫子已经帮我打扫过了。
　　“这间屋子的房东奶奶就住在你楼上，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她。”绫子扶我坐在沙发上，又细心地给我盖了一条毛毯，“药你要记得吃，我马上要回学校了，不能天天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保重。”她跪坐在我脚边，眼里是晶莹的泪花，“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老师又走了，我不问也知道你们肯定发生什么了，要不然你住院这几天，她不会不来看你的，我虽然不喜欢你们在一起，但是我知道她对你好，她没来肯定是有事绊住了。”
　　“雪奈，就算老师不在你身边，现在还有我，你还有我，我在你身边。”她有些哽咽。
　　“你要好好吃饭，医生说你太瘦了，体质不好将来不管做手术还是康复治疗对你来讲都很困难，你要好好吃饭，身体才会好，才能扛下去。”
　　“雪奈，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我疲倦极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卧室躺下，其余的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我去了音乐厅，正式向指挥提出辞演，这件事好就好在并不是我个人与交响乐团签约的合同，而是学校与乐团签约，我不能继续演出之后，学校会让别的同学过来顶替我的位置。
　　最忙的时候提出辞演，指挥并没有责怪我，他只是无比怜爱地看着我，轻声说：“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再回来。”
　　他是怎么知道我辞演是因为生病了？我并没有仔细去想，只觉得疲倦极了，这段时间对我而言，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我真的好累。
　　我临走的时候，当初与乐团共同录制的专辑也出来了，指挥给了我一张留作纪念。
　　我正式地告别了舞台。
　　没了交响乐团的演出之后，我只需要回学校上日常的课程就可以了，本来那些课程对我而言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我早就全部学习过了。
　　教授知道我的病情之后，沉默良久：“你先休学吧，身体要紧。”
　　其实距离期末考试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个时候休学有点说不过去，我有时候也挺可怕的，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我认真地说道：“这学期结束我就休学。”
　　就如同我坚持要把演出演完一样，我硬撑着读完这个学期的课程其实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十分清楚，我只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什么也不关心，一个没有心的人，还能关心什么？
　　好在医生给我开的药药效不错，我虽然体力不如以往，精神却还不错，疼痛也没有那么剧烈了。
　　绫子虽然也要期末考试，但她仍然每隔两三天就抽时间来看我，她来会给我做一大堆吃的，把我的房间枯萎的花换成她新买的花，她不允许我天天呆在琴房练习，到时间了就进来把我带出去，有时候晒晒太阳，有时候坐着发呆。
　　我在绫子的照顾下渐渐长了点肉，身体也好一些了。
　　周六绫子跑来住在我这里，她要去买东西，看我一直窝在被窝里，照例拖着我一起出门。A市的天已经很冷了，我围着厚厚的围巾，双手揣在口袋里，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过了冬天我想去剪短一点。
　　我站在路口，脚下是绫子买的一大堆的东西，她又忘记买豆腐了，于是又匆匆忙忙地跑回超市，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无奈：“这么久了还是这个脾气，一点都没改变。”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水马龙，无数漂亮的姑娘还光着腿穿着裙子去见心爱的恋人。
　　对面的路口，一个女孩正在与一个男人争吵，我裹紧身上的大衣，这么冷的天，找个暖和的地方吵架不好吗，非得站在大街上吹冷风。
　　他们显然吵地有些狠，连路过的路人都不禁驻足观看。
　　我眯起眼睛，那女孩的穿衣风格倒是与尹孝妍很像，这让我体内的八卦之魂燃烧起来，我开始专心致志地看他们吵架。
　　人行道上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大家纷纷向我这边涌来，他们却仍在吵架，在绿灯还剩最后十五秒的时候，女孩终于怒气冲冲地甩开男孩子的手，向我这头走来。
　　我有些担心，毕竟马路很宽，时间可能会不够。
　　男孩子依旧追上去不依不饶地拉住女孩的手似乎要理论，于是他们在马路中间撕扯起来。
　　信号灯闪着危险的绿色的光芒，映照在女孩驼色的大衣上，显得她格外无助，身后是阴沉沉的天空，张着大口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一般。
　　倒计时五秒。
　　她向我跑来。
　　四。
　　她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三。
　　我看清了她毛衣上别着的枯萎的红色玫瑰胸针。
　　向我迎面吹来的风隐隐带着大麦的香气。
　　二。
　　我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只是零点一秒，我便毫不犹豫拔腿向她跑去。
　　是我心爱的女孩，她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中央，所有的车蓄势待发。
　　我们第一次相遇在金色的秋天，今天重逢，是在这样的冬天。
　　一。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雪，我迎着万千风雪向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