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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酒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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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芙眉目间的雪色渐融。
就是侧面的半道深邃轮廓,她也能认出对方是日思夜想的少年郎。
“奴从前见过大人!”以芙跪立于榻边。
一支白玉骨扇徐徐递来,拨开以芙一张粉面上的凌乱青丝,细致地端详。
玉髓的冰凉,贴在渐渐烧起的面上。于是腮上的两团火焰一股脑地烧到耳后去,将肉嘟嘟的耳垂熏成鲜妍的玫瑰色。
以芙心猿意马,搭落纤长的眼帘。
“知道我是什么人?”
以芙全身紧绷,“奴家幼时与大人见过,始终不知大人名讳。今日若有幸得知,那就是奴家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褚洲。”他的舌尖拨动着冰块,滋滋发出声响。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对全天下的人来说都不陌生。
晋王叛变后的两年里,祸及不少官甲贵胄,当初与晋王交好的武定侯也受到牵连。正在所有人犹豫不决时,一个横空杀出的少年以铁血的手腕,诛杀武定侯九族。
喧哗震慑了半个王朝,亦颇受先帝的宠爱。
民间百姓无一不在詈骂,褚洲是个佞臣贪官,枉顾了天下人的生死,让清清白白的百姓像牲畜般被宰杀。
也有传闻称他心狠手辣,处置敌人的手段可以说是灭绝人性。一年前斩杀敌寇后,亲手敲开了对方的颅骨,做了只骨瓷器立于床头。
白玉骨扇仍轻轻搭在以芙的面上。
顿时,她的面色惨白如浆。
“姑娘放心。”褚洲微微弯动唇角,眼底弥漫着冷气,“人皮扇子金贵,受不得磕碰。如今这一把,不过是寻常玩意儿。”
以芙呆呆地望着他。
褚洲抬扇,剔去她眼底下蓄着的一汪泪。
“哭什么?”
“奴找了大人五年,奴是高兴。”
“我不喜旁人在跟前哭。”
以芙揉揉眼睛,很快露出笑容。
无论是杨嬷嬷面前,还是在盼山跟前,以芙足足有五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露笑了。
她从来都是极冷极淡的。总会在清丽的面颊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白粉、胭脂,待厚到能够遮住妆粉下的皮肉后,再灵活地做出表情。
这免不了受满月阁里姑娘的笑话,笑她自恃清高,做朵高岭之花;笑她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看不起同行。
然而以芙的腮上藏着两点圆圆甜甜的酒窝,今夜一笑便全然暴露了。月光误入眉眼,激荡开的熠熠银辉顺势淌进去,堆砌了满满的笑意。
褚洲视线从酒窝上擦过,“唤作以芙?”
“没进阁子前,奴的乳名唤作雀雀。”以芙期冀看去,“当时奴还十岁,街边卖身葬父时被您搭救,大人还记得吗?”
五年前啊。
五年前的旧事,该忘的早就忘了。
人是要朝前看的。只有留下不该忘的东西,记得那一声声歇斯里地的叫、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才能鞭策他走到如今这位置。
置于面前的这个人么。
褚洲敛去眸中针芒,微微一笑,“记的。”
……
以芙走出雅间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男子低沉带笑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密语。
——要不要,跟了我?
盼山在一边偷偷端详着以芙的脸色,随即将手里的团扇扇得飞快,“姑娘,您热吗?”
以芙燥着脸挥开扇子,“嬷嬷呢。”
“嬷嬷似乎有些事要与你交代,便提前在你房里等着了。”
……
以芙还是拿不准自己心里的意思。
若是碰上别的鸡零狗碎的晦气事儿,她倒是有余力冷冷静静地解决了。可偏偏那个人是褚洲,又那样柔情蜜意的说话。
杨嬷嬷的意思是让自己跟了他,左右是个自己中意的郎君,今后就高枕无忧了。更何况,像他这样有权有势,模样俊郎的客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直觉上来说,以芙心里还是坠恐。
因为褚洲所说的“跟了他”,不是让自己做妾、做外室。而是冠了他的姓、改名褚芙,成为他的妹妹。
清清白白人家的小姐不要,反而聘千金买下秦楼楚馆里的妓子认做妹妹,不奇怪吗。
关于这儿,杨嬷嬷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男人嘛,明面上瞧着正气凛然,骨子里的劣性还是根存的。说不准家里头的正妻管的严,为了寻求刺.激才打了这个注意——对外称作妹妹,暗地里怎么玩儿还不是由他胡来。
可满月阁里的客人来来往往,公然取乐的客人取乐的不在少数。以芙撞见过男人神魂颠倒的样子,里面却没有一个像褚洲这样的。
披着温情脉脉的外衣,内里却如此自制冷漠。
楼下渐传来打斗声,以芙充耳未闻。
她进阁子里的五年里,习惯了那些男人沉湎酒色,闹得妻离子散;见惯了那些不幸的女人哭天抢地,被丈夫拳打脚踢。
以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尚未察觉卧房的门开了。
杨嬷嬷探头瞧了眼里头的光景,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个姓宋的书生过来闹事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原本的出阁计划已经被横插一脚的褚洲给毁坏了。本期待万分的客人,要么收银票息事宁人,要么身份被压一头,都鸟兽状散去。
只有宋濮玉一人,冲破了门口小厮的阻挠,单枪匹马地杀入殿内。以钱贿赂,不要;以权压制,无甚所谓。
“他怎么样了?”
杨嬷嬷耸耸肩,“一个懦弱书生,估摸着闹一会儿就走了。倒是你,明日就跟那位官爷走了,怎么还不收拾收拾?”
“嬷嬷,我……”
以芙很少在人前流露过仓皇神色。
“嬷嬷从前也不是嬷嬷,也是从黄花闺女走来的。”杨嬷嬷动了动红唇,就有细腻的珍珠粉扑簌簌地落下来,“世间的男人都不是东西,就连宋璞玉也不另外。你倒不如攀上个官老爷,攥些钱在手里,今后年老了也有依靠。”
“你若狠不下心,就由我来说。”
“嬷嬷,我自己去。”以芙趿鞋,把桌上的镜台抱在怀里,“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出房间右拐,便在三米远处看见了落魄的宋璞玉。
“宋公子。”
落拓书生身姿肃萧,疾步走上前来。
“小生幸得上苍垂爱,这两日所作笔墨差不多都卖了个好价钱。”宋璞玉眼下堆青,强打精神道,“等我把银钱交给杨嬷嬷,今后你就是自由身……”
“杨嬷嬷应当和宋公子知会过了,奴家已被官爷高价买走。”以芙把古镜递上,“希望公子今后顺心顺利,更能在秋试高中。”
“可你在我眼里不是这种人!”宋璞玉脸色微沉,显然不豫,“你不可能与里面的庸脂俗粉一样,为荣华富贵折身!”
“自打公子扬言要娶奴的时候,奴就提及起年少爱慕的人。今夜买下奴家的正式年少时心仪之人。”以芙看着他脸上微微抖动的肌肉,“是奴家配不上您。”
光明磊落的公子、求取功名的书生,原本不应该被红尘俗物所羁绊的。
“若他今夜未曾出现,我有无可能——”
以芙摇摇头,把镜台塞入对方手中。
她感念宋璞玉的知遇之恩,教自己读书识字、恪守识礼;更不想让他徒留空白的希冀,葬送了前程。
身后是铜镜坠地的巨大响声。
以芙淡淡垂目,不曾望过来一眼。
……
自初遇后,以芙就舍不得忘记南街打马过的少年郎。回回睡前,总是需要翻来覆去地将他的眉目五官描摹一样。
莫过于让人期待的,是对方能够入梦。
莫过于伤心的,也是阿爹的死。
以芙幼时体弱多病,上头还有个喜欢读书的长兄。当时家里微薄的积蓄实在不能够支撑昂贵的药费了,无奈之下夫妇二人咬牙卖了独苗沈怀泽。
娘亲去后,生活的重担就彻底地压到了阿爹的身上,后积劳成疾,不过多久染上肺炎离世。
那一年,以芙才十岁。
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买棺材入殓呢。卖身葬父这主意就开始在以芙的心里慢慢地扎根盘踞。
以芙在街口竖起了牌子,在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十两”。
只要十两,就可以买她回去做丫鬟了。
正常点的大户人家,谁会倒贴钱去买个病恹恹、娇滴滴的小丫头回去啊。于是那些打量、算计的目光匆匆在她身上停歇,一瞬里望向别处了。
摆牌子的第二天,运气不好撞见了郡丞。
郡丞膝下有个生得奇丑的瘸腿儿子,二十好几了也尚未娶妻。见到了美得不像话的以芙,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什么“影响市貌”、“损害民风”的幌子都被郡丞拿出来溜了一圈儿,目的就是想白白提人。
那时候郡丞的糙手像鹰爪一般牢牢地抓住了以芙的手臂。就在她手足无厝时,一道寒光出鞘,抵住了郡丞的咽喉。
以芙颤颤巍巍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袖,泪眼汪汪地哭,“多谢大哥哥的救命之恩……”
那人的踅身转了过来。
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小郎君。
须臾,对方温柔似水的眸中游弋出森森的毒蟒,在对方幽绿的瞳仁里消失不见。唇畔轻轻勾起讥诮的弧度,扯开淡淡的嘲。
深帘香帐里,以芙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一摸脊背,全是涔涔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