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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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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潋滟多变的粉紫色霞光西斜而入,悉数倾洒于螺钿瑞兽镜台。
以芙睫目低垂,从妆奁里捻出黛砚,目光又从玄黑的古镜上飘忽而过。
镜台是宋公子半月前所赠。
——以芙姑娘,这面古镜虽然不值几个钱,也算是小生的一份心……等日后发迹了,带更好的镜子来娶你。
——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你既能等他个三年五年,我何尝不能等你三年五年?你且在出阁夜等着,这两日卖了书画后,小生就有银钱赎你自由身。
如今想来,今日恰好初八、出阁夜了。
闺房“哐当”一声被人推开。
青翠的黛笔受了惊吓,在螓首上凌乱地落下一笔。很快,稠浓的墨色在细腻的肌肤上洇打开,留下一团浓郁的暗色。
以芙一挑清泠泠的眉梢,睨向来人。
“做什么。”
珠箔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饮月抱臂环胸,踱步走至以芙的面前。
她也不说话,探出一只手在以芙桌前的妆粉首饰上挑挑练练,最后瞄了眼面前的镜台,冷嗤道,“平日里的甜言蜜语只做玩笑话听听就罢了,你真以为人家看得上你?”
“宋公子自然是看不上奴家的,只不过仗着年轻几岁罢了。”以芙擦拭着脸上的墨痕,“若是长到姐姐这个岁数,恐怕早给他吓跑了。”
饮月面沉如水,“你现年轻,再过几年不是照样也老了么。”
“姐姐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怎不见得十五岁时能做花魁?”
“你!”
饮月猛然拔高音量,却被外面的小丫头掐断声。
“姑娘,嬷嬷找您。”
盼山常年侍奉在以芙身边,见惯了自家姑娘与旁的姑娘掐架,也习惯了自家姑娘嘴巴太贱而挨打。
好在嬷嬷有事寻姑娘,免受了这场灾祸。
以芙迤迤然起身,“那妹妹便不奉陪了。”
盼山正在门外候着。
“嬷嬷叫我什么事?”
“应当是喜事罢。”盼山歪头苦苦思索,“嬷嬷方才与我交谈时可高兴了呢。比上回街上捡到铜板还高兴。”
以芙齿冷,“奴家这等做妓的,能碰上什么喜事?”
盼山没敢搭腔,只敢在心里回嘴儿。
这满月阁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嬷嬷分明是不是最疼您的么——不是当摇钱树捧着,就是当亲亲的宝贝哄着!打您十岁被卖进了馆子,吃穿用度都胜过了寻常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到现在了更不让您接客。
嘴上使劲儿了夸,“姑娘气运好,保不准是被旁的富贵老爷瞧上眼了。若今后能富贵享乐,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嘛!”
“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脑,家里分明坐着娇妻美妾了,又喜欢到这烟花柳巷里偷腥。”以芙冷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盼山决定再不要和姑娘讲一句话了。
“姑娘,咱、咱们还是继续走吧。”
现下正是暮色时分,满月阁门庭冷落。有几个伙计正忙忙碌碌地搭台子,在木梯上铺就红氍毹。
装饰打扮阁坊,自然是为了今夜的出阁,在众人面前的才艺,然后再像只牲畜一样被高价拍走。
“姑娘,走罢。”
以芙回过神,正要迈步离开。
身后遽然一声尖叫,“以芙!”
饮月趁着她转身的间隙跑上前来,恨恨骂道,“你现如今是春风得意了,可到底还是个被千人骑、万人枕的烂货,与我是一类人?”
以芙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的眼儿生得极媚,双眼皮的褶皱长而窄,直直扫如鸦青的云鬓里。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严正不可侵.犯;如今和旁人怄气,黑白分明的眸中氤氲着团团薄雾,眼睫搅动着频频秋波。
“怎么——你还想打我?”饮月把自个儿的脸送上。
五丈高处的悬空直廊,三人俯瞰着这番闹剧。
鸨母杨嬷嬷在旁边巴巴地陪笑道,“妇人家家的就是嘴碎,平日里小打小闹还是难免的,还望大人别和我们这等粗人见怪。”
风渐起了,卷着乌云漫天掩地地滚滚而来,残留着七零八碎的幽幽月色照在杨嬷嬷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
喑哑的风声里隐隐递送来男子的轻笑。
“叫什么?”
扬嬷嬷不知他问的是哪个,把头埋得更低道,“绿衣裳的唤作饮月,红衣裳的唤作以芙……
。”
甬道里风声呼呼,夹杂着清脆的掌掴声。
扬嬷嬷身躯一抖,结结巴巴说完话,“……那个以芙姑娘,就是贱妇方才想带来见大人的。”
男子又笑,“带上来。”
……
杨嬷嬷撒腿跑去提人的时候,饮月的手被盼山反剪到身后,而以芙正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打得激情四射。
“给我住手!”
盼山心虚,讪讪放开对方。
“你这小妮子,我一天不看着你你一天不能安分不是?”杨嬷嬷捏出一根食指,直把以芙的脑袋戳到一边,“手打得不疼?”
语气里,无一不是偏心、无一不是疼爱。
一旁的饮月含泪唤道,“嬷嬷……”
杨嬷嬷腾眼看了她一眼,“以芙年岁小,左右也使不出什么力气。你这脸拿冰消消,过个一时半会也好了。”
“可我晚上如何接待客人——”
“晚儿个不行就拖到明日。”杨嬷嬷无心应付饮月,一把抓住以芙的手腕就往前快步走,“你跟我来!”
裙距长、脚程又快。
以芙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做什么去?”
“随我去见位贵客!”
以芙一把挣脱开杨嬷嬷的手腕,“不是说出阁夜前不会逼迫我去陪客?”
“你可知道那位官人什么来历——”杨嬷嬷难得在她面前阴了脸,叱道,“若是得了青眼,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嬷嬷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你这死丫头,莫不是真要跟着那穷书生苦一辈子!”杨嬷嬷恨铁不成钢,“我就跟你直说了,若真的惹了那位阎王生气,波及的是你、是满月阁几百条性命的事!”
眼看着以芙安静下来,杨嬷嬷才柔声抚慰道,“你从前不是设计好了的,要好好活着去找你阿兄?”
少女的心事容易揣度。十四五岁年纪的姑娘,看重的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情事,还无比珍贵来之不易的亲情。
杨嬷嬷诱导着以芙走至直廊的尽头,“推门进去就是了,剩下的路怎么选怎么走,就全看你自个儿的了。”
……
以芙的身影倒影在雅间的窗上。
随着红纱帐的起起落落,她的影子也时隐时现、时起时跌。
下一刻,素手推入门扉。
外头是亮堂堂、明晃晃的,像是白日晴天里那么暖;里头是湿潮潮、阴森森的,似乎处在阴风阵阵的黄泉。
本能的,以芙收回刚刚踏入的脚。
沉默须臾,还是步入阗寂寥落的室内。
“大人为什么不掌灯?”以芙蹙眉,遽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稳稳当当地驻留在自己身上。
颈部三寸下的椎骨,霎时间似乎有虫蚁难耐地啃噬。一寸寸一点点地入侵直下,密密匝匝地咬入肌肤。
烛灯“噗”地一声被点燃。
以芙踅身,下意识就往背后方向望去,见金丝银绣的雅致屏风后的衣袍,在夜风的鼓动下飒飒涌动。
以芙的声音在晚风里沁凉,“奴家与大人说话时,大人为何不应答?为何装神弄鬼的,这个欺负一个弱女子?”
鬼魅的身影逐渐逼近。
一个高大的身影挑开了玉穗子朝以芙款步而来。
昏黄的光线舞动,一路从墨缎软靴、鸦青挑绣劲装攀附至其喉间一截突兀。再高些,就不知道了。因为梁上悬着的纱幔掩盖在他的面容,什么都看不清。
没由来的,以芙觉得对方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奴家知道大人有权势,只是从前与一个书生已作了约定,今夜他会过来带奴家走。”以芙提起裙摆,缓缓朝他行礼,“故而不能……”
纱幔上的拴住的铃铛清脆地响,一片黑黢黢的暗投落在这方寸的天地。
以芙身形凝滞,说话也停了下来。
当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不能什么?”对方接住她未完成的句子,诱她往下讲。
以芙垂首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能、不能……”
这厢,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足够恰当好处的话。那处,男子已从自己身畔的擦身过去,泰然卧于坐榻。
如今入了夏,天气燥热得很。榻边的金漆托盘里置了冰饮,他却偏偏捻了底下的保温的冰块渡入唇中。
以芙听到了他口中冰块被牙齿碾碎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也成功被这刺耳的声音惹上一身寒战。
碎冰偶尔磕碰上他的牙关,与他的清湛的声音一同散出寒气。
“过来。”
以芙走了过去。
他又呵笑,“不敢看我?”
以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对方无论势力财力皆凌驾于自己之上,阿谀奉承之言论倒豆子般吐出来。
“大人神姿月韵,哪里是奴家这等人可肖想的。”
“准你看我。”
以芙便懒懒撩起眼皮子。
从他腰腹的白玉带移到微动的下颌。唇红齿白里嵌入一颗冰,折射着她手中灯盏,溢出溶溶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