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月色皎洁》阿奈一百斤

60、命悬一线

　　萦绕在耳边不散的喊杀声渐渐消退，四周静得让人窒息，在这生死关头的瞬间，江采薇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陆昀的脸。

　　还记得那个人温柔微笑的样子，那么远，又那么近。在她的印象里，陆昀好像永远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端方”，“翩翩公子”之类的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套，反正他乍一看也不像是杀伐决断的帝王，反而更像某个大家出身的公子，风姿俊朗，却自有一番威严。

　　对了，她答应过他们，一定会平安回去的，爹娘，陆昀，外祖一家，还有阿容，他们都在等她回家。

　　她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

　　在这一刻，江采薇不知哪来的力气，咬紧牙关，用力掰开了阿史那图设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那人似是没想到她只剩了半条命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不由得一怔，而江采薇趁着这片刻的功夫脱身而出，此刻她手无寸铁，只得积攒起全身上下最后一点力量，一掌拍在了阿史那图设心口处，两人竟在这方寸之地以命相博，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江采薇已经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然而她像是已经疯了，丝毫不管自己的伤势，不要命似的往阿史那图设身上招呼。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之下，她整个人已然没有了知觉，被打的伤口处疼得发麻，更别提她后背还钉着一支袖箭，能撑到现在已然是极限了。

　　在被一拳打到脸上之后，江采薇只觉得眼前发黑，耳畔轰鸣，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然而她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勉力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原来他们两人已经到了悬崖边，差一步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那些突厥士兵们十分忠诚，眼见小可汗生死未卜，个个都像疯了一样奋起反抗，大楚的士兵们没料到死到临头的人还能有这样的反扑，连王锡都有些抵不住这猛烈的攻势，大军竟有后撤的趋势。

　　为了这一刻，多少人舍弃生命才走到这一步，难道要功败垂成吗？

　　江采薇只犹豫了一瞬，随即咬一咬牙，死死勒住了阿史那图设的脖子，抱着他滚下了悬崖。而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陈言被几个突厥士兵缠得脱不开身，此刻见江采薇拽着那人一起跳了崖，心头巨震，连什么时候被砍了一刀都不知道。他惊惧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手中长刀攻势越发狠厉，全然是只攻不守的打法，不多会儿就带了一身的伤，他却毫不在意，几步奔到悬崖边一看，只见下方一片白雾茫茫，哪里还有江采薇的身影？

　　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似的，想都不想就要往下跳。

　　千钧一发之际，王锡终于甩脱了对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大喝一声：“你干什么？现在跳下去就是送死！”

　　陈言目呲欲裂，吼道：“可是她在下面！”

　　王锡此刻也是满身的伤，尤其是胳膊上中了一刀，还在汩汩流血。

　　他一手捂住伤口，眼眶通红，哽咽道：“这么高的悬崖，掉下去还有命在吗？皇后娘娘为何跳崖，你明白吗？！她是和那人同归于尽了！你现在跳下去也是白白送死！”

　　陈言心头重重一跳，随即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冲进了洪流似的敌军。

　　王锡说得对，阿颜不能白白牺牲，战事未平，他们活着的人哪有资格悲伤？

　　八月二十九，朝廷接到战报，征北军三战三捷，彻底摧毁了突厥的主要战力，俘虏敌军无数，历时大半年的战乱终于平定。
　　然而与此同时，云麾将军与突厥小可汗坠落悬崖，归德将军派人在崖底搜寻了整整七天七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加上皇后坠崖时身负重伤，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皇帝极为痛心，下令大军按原定计划折返，留下一百军士继续在悬崖下搜寻，务必要找回皇后。

　　上京城，魏国公府。

　　江夫人已然哭晕过去几次了，眼下旧疾复发，请了宫中太医来诊脉，说是气血两亏，又受了刺激，需得好好养着，怕是没有长时间的调养无法恢复了。

　　如今江朔一人独自支撑着魏国公府，短短几年时间，江老爷子还有江景明都不在了，眼下连唯一的女儿都生死未卜，他辞了官职，闭门谢客，一边照顾夫人，一边等着军中送来的消息，于绝望中固执地等待着那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他时常想着，也许阿颜还活着呢？只是还没被人找到而已。他不敢相信那个会笑会闹的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上天何其残忍，他这一辈子行善积德，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是自己永远留在战场上，也好过在年逾半百的时候失去一双儿女。

　　时值夏末，紫宸殿内一如既往的空旷，只是少了那种独属于盛夏的炎热，空荡荡的寝殿竟显得有些萧瑟，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抽干了所有的生机，变得死气沉沉。

　　林清容满面泪痕，哭得双眼通红，嘶声问道：“真的找不到姐姐的踪迹吗？这都几天了，阿颜她……”

　　这件事对于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林清容到现在都不能相信，明明战事顺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刻江采薇应该带着大军凯旋了。可如今她不知身在何方，虽然心里始终相信还有一线希望，可她无法自欺欺人，阿颜已经身受重伤，又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

　　她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了。

　　陆昀神情恍惚，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情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又茫然。他不敢相信，阿颜走的那个午后，阳光那么明媚灿烂，他在心底暗暗祈祷，一定要平安归来，否则独留他一个人在世上，要怎么活下去呢？

　　可如今阿颜不见了。生死未卜，行迹全无。

　　他只觉得胸口燃着一把火，所到之处烫得吓人，几乎能闻到那股迫人的血腥味，让他的眼眶热热地烧起来，所有的彷徨和恐惧凝成一股汹涌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

　　从小到大，他很少流泪，唯一一次还是先帝驾崩的时候，虽然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和君王，然而血浓于水的亲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消散。曾几何时，他也曾期盼过那个人能给自己一些属于父子间的温情，然而得到的却总是失望，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期待，把对父亲所有的期盼和依赖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然后一个人默默长大。

　　作为皇子，尤其是贵妃所出的皇子，他从小就没少受过欺负，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常常以取笑捉弄他为乐。那时候母妃在宫中处境很是艰难，他十分早慧，不愿给母妃添负担，受了欺负也绝口不提，只是一味忍让。

　　终于他就这样有惊无险地长到了二十岁，母妃变成了母后，很快父皇也驾崩了，他自然成了皇帝。可对他来说，这个皇位是束缚，是责任，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一天是轻松的。每日一睁开眼就要和无数人斗，心怀鬼胎的大臣们，后宫里美丽娇弱的嫔妃们，乃至于上京城百年积累而下的世家大族，这些都像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缓缓向他逼近，令人窒息。

　　幸好他身边有阿颜，那么活泼明艳，像一束光似的，照亮了他被黑暗与阴谋充斥着的人生。在这样巨大的悲哀之中，陆昀才恍然发现，他记得江采薇的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阿颜那种轻快明亮的笑容，仿佛被一把最锋利的匕首刻在了心间，再难忘怀。

　　还记得成亲当晚，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怕你对我做什么”的样子；拜见帝后，她笑着调侃“你可有贺礼要送我”的样子；先帝驾崩，她在夜色中策马奔腾，一往无前的样子；还有出征之前对他郑重其事地说“这锦绣河山万里，采薇誓与君同守”的样子……

　　过往共同经历的一幕幕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闪过，陆昀后知后觉地发现，江采薇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心意相通的妻子，还是他人生中最珍贵的朋友，最可靠的战友，以及最优秀的下属。

　　失去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心痛却无法诉说，除了林淑妃能理解一二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内心经过了怎样的一番崩塌，万念俱灰。

　　如果他当初没有准许阿颜出征呢？陆昀木然地想着，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情形了？不，以阿颜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就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改变的，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人，学不来虚与委蛇，隐忍筹谋那一套，她的人生当中只有一片赤诚的刀光剑影，容不下任何的瑕疵和阴暗。

　　其实阿颜真的很傻，就算她不去，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可用了吗？如今朝中人才济济，优秀的将领也有不少，她不走这一趟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责怪她。

　　可陆昀清楚地知道，若是向世俗妥协的话，她也就不是阿颜了。

　　因为真正的明珠是不会蒙尘的，就算璀璨过一瞬就破碎，却也是照亮过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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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