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月色皎洁》阿奈一百斤

51、夜深人静

　　许是此番出征的都是最精锐的部队，二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前行去，大军脚程极快，不过十几日便走到了蒲州，再往北走不多时便能途径晋、汾两州，抵达此战的目的地——太原府。

　　如今阿史那图设仗着麾下精兵强将无数，率军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安西都护府入关，连克丰州、胜州、朔州三城，兵锋直指太原。而倘若太原失守，那河东道便会彻底沦陷，到那时突厥人南下直抵上京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越往前走，沿途的景象越是残败不堪，昔日几可入画的大好风光已然不复当年之景。因着江景明战死沙场，麾下大军群龙无首，士气十分低落，轻而易举就被击败，战死沙场的倒还好些，就怕被抓了俘虏，那才叫生不如死。眼下突厥的铁骑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每下一城便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们怨声载道，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一路走来，他们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战争给老百姓们带来的伤害，触目惊心。贫苦人家往日里尚且活的不容易，要长年累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费劲所有力气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大家子，可也只不过是勉强果腹而已，如今战乱一起，这些百姓们就像一株无根无萍的蒲公英，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到天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被淹没。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面黄肌瘦的流民，卖儿鬻女的百姓，尘土飞扬的街道，还有白日里就家家闭户的小城，无一不让人痛心。

　　江采薇心里像是坠着一块寒冰，沉甸甸的，硌的人一阵阵发疼。她自幼长在军中，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参加过多少，自以为见惯了这样的人间疾苦，不会再有什么太大的触动。然而她看到路边端着缺了口的破碗乞讨的女子，饿得连啼哭都有气无力的婴儿，还有随处可见的尸体，缺胳膊少腿，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疯狂的杀意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她握紧了青霜，借着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还不是时候。等到大军击败突厥，收复失地，这笔账再慢慢算。

　　不愁没有让他们血债血偿的一天。

　　一旁策马的王锡也是神色激愤，他强行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些流民身上扯下来，咬一咬牙，拨马向前行去。

　　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七月二十九，朝廷大军终于抵达了汾州，再向前就是突厥的驻军范围了。这一路上几乎每日都在拼命赶路，饶是这二十万军队是大楚最后的精锐部队，将士们战斗力极为强悍，可在这样近乎疯狂的急行军途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些许伤亡——有些士兵们还没等抵达战场，就倒在了半路上，他们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只能被草草掩埋，就这么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而战友们连用来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只得强行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在这样不眠不休的行军途中，连许多身强力壮的大汉都有些撑不住了，简直患上了骑马恐惧症，一坐上马背就被颠的头晕目眩，真正是苦不堪言。

　　出人意料的是，江采薇一个看着瘦弱的女子竟然适应良好，她白日里和将士们一同并肩驰骋，夜里就随便搭个帐篷和衣睡下，和那些小兵们不分彼此，围在一起啃干饼，然后粗暴地灌下一壶凉水，胡乱抹一抹嘴，接着翻身上马。这种昂扬的姿态让那些轻视于她的汉子们都心生敬佩，好像只要有她在，无论是天塌还是地陷，通通都不足为惧。

　　然而江采薇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事实上，再干硬的饼子，再冰凉的冷水她都能接受，反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行军打仗哪还能和在宫里一样，她向陆昀请征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这倒没什么。

　　难的是个人卫生问题。

　　若是秋冬还好些，左右天气严寒，几日不换洗倒也没什么大碍，可如今正值盛夏，她身上盔甲又厚重无比，足有四五十斤重，每日扛着这一身行头策马狂奔，不可能不出汗。
　　那些小兵们耐不住暑热，就在休息的间隙去河里洗澡，每到徬晚时分，附近的小溪里简直像是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的，大家都是男子，一块儿洗澡也没什么，连王锡也跟着跳进河里一起洗，彼此之间还能促进些感情，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可是她能像那些汉子们一样，脱个精光然后打赤膊下河洗澡吗？

　　开什么玩笑，若是真这样的话，别管此战能不能胜，她也不必回宫了，那些御史们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江采薇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虽然没心没肺，但还是要脸的，更何况如今她身份特殊，丢自己的脸就算了，可别把魏国公府和皇上的脸一齐丢了，那就罪过大了。

　　许是她平日里表现的和男子没什么区别，是以很快就和军中一干兄弟们混熟了，他们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脑子里就没长那根叫做“分寸”的筋，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洗澡，互相之间还能搓个背。

　　江采薇对上突厥人的弯刀都能面不改色，如今却在这几个汉子的高声大嗓里败下阵来，忙不迭地溜走了。

　　这一日，她眼见那些士兵们都洗完了，撑着没睡，待到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时候方才悄悄坐起来，仔细确认一番，见周围确实没人，稍稍放下心来，把干净衣物放在岸边，迅速下了水。

　　夜晚的郊外静谧无声，河水经过一天的阳光暴晒有些暖洋洋的，是个很适宜洗澡的温度。直到身体完全浸在水中，用微热的水把长发打湿，江采薇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是个十分乐观的性子，眼下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里洗澡，实在是要多落魄有多落魄，这样的条件和宫里半人多高且热气腾腾的浴桶简直是天壤之别，更别提洗完了头，最爱操心的杜若还会强迫她拧干发尾，再给抹上品质极佳的桂花油，这样洗过的长发才会柔顺光滑，还香喷喷的。

　　可是眼下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十分苦中作乐地想着，也还好，总比几天不换洗的强，这么一想也就释然多了。

　　正在搓着头发，她忽然听得岸边有什么人的脚步声传来，一时间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露面，只好把整个人沉进水里，希望他快点走远。

　　可是等了半晌，这人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大半夜不睡觉在外头晃悠，听他的脚步声，还有些长吁短叹的意思，想来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江采薇已经忍无可忍了。她水性不太好，在极浅的小溪里还好些，可这条河的水位有些深，加之她心中紧张，憋了许久的气已是到了极限，当下想着，和小命比起来，脸面这东西不值一提，大不了回头把这人揍一顿，以武力威胁他不准说出去就是。

　　这么想着，她顾不得那许多，一下子从水中冒了头，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因缺氧而刺痛的胸腔稍稍平复了些，这才勉强按耐下心中的怒火，把身子埋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河面上。

　　那在河边散心的不是别人，正是陈言。他眼见水里冒出一个脑袋，也是吓了一跳，心中想着大约是哪个小兵太腼腆，捱到现在才一个人洗澡，又见她一动不动，也不答话，怕这人溺水有危险，当下就要跳下河里把她捞上来。

　　江采薇心头的怒火简直能把这一条河的水都蒸干，她听见身后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想要下河的样子，当下再也顾不得别的，压着嗓子喝道：“若是再向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声音……

　　陈言心头一凛，二话不说，立刻掉头就走。自小的教养让他十分懊恼，没想到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都能撞见女子沐浴，虽说江采薇整个人都沉在水里，其实没看见什么，他却也羞愧难当，一时间尴尬不已。

　　眼见那人走出了老远，江采薇这才咬一咬牙，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上岸穿好衣裳，幸亏她有随身带兵刃的习惯，青霜剑就压在换洗的干净衣物上头，她把还在滴着水的长发拢到身后，轻轻提了口气，抬脚便向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方才迫不得已出了声，那人肯定听出了她是女子，而军中的女子只有她一个，未免这人嘴上没把门将这件事说出去，她只好使用武力了。

　　夜风中她的身形快得不像话，眼见那人钻进了一旁的树林中，她脚尖轻点，骤然提速，几息之间就追了上来，同时青霜被内力所激，几乎快成了一道闪电，呼啸着向那人背后劈去。

　　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同袍，江采薇也没想着要把他怎么样，是以青霜未曾出鞘，只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而已。

　　那人一个转身就稳住了身形，极动与极静被他控制得几近完美，江采薇还没看清他的脸，就先被这漂亮的身法惊住了，想不到军中还有这样的人才，一身轻功比起她可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待到看清了这人的相貌，江采薇方才积攒起来的一点欣赏都被怒火盖了过去，随即再不留手，青霜自上而下地砸下，这一剑使了十成的力，陈言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她的恼怒，随即默默叹了口气，把腰间佩着的长刀往后一挡，架住了这含怒一击。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刀剑都未出鞘，转瞬间已然过了十几招。陈言的长刀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加之他出身将门，刀法纯熟，竟和江采薇战了个旗鼓相当。

　　在又一次的刀剑相抵之后，两人各退一步，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江采薇纯粹是被他气的，而陈言半是羞怒半是尴尬，各种滋味在心头转了一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只见她一头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这一路追来又经过一番打斗，衣领有些乱了，身上似乎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清香，他只瞥了一眼就赶紧移开了视线。

　　夜色已深，江采薇也不耐烦和他继续扯皮，恶狠狠地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要是你敢泄露出去……”

　　说着，她轻轻推开了剑鞘，“呛”一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无比清越。

　　陈言就算再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倘若他敢说出去，必要受些皮肉之苦。

　　无奈地摇了摇头，陈言低声道：“放心，我不是那等多嘴之人。”

　　“那就好，”江采薇得了这句保证，也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仿佛恨不得给他一剑似的。

　　陈言轻轻叹了口气，也跟着回了自己的营帐，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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