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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墙绿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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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永和二十六年，上京城。
时值初夏，浓密的绿荫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舒展开来，显得到处都是一片勃勃的生机，南平街上的香樟更是郁郁葱葱，苍翠的绿叶亮得发光，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生怕打扰了这繁盛的夏日时光。
城南江府，此刻气氛颇为凝肃。
正厅春晖堂中，江老太爷正对着自己儿子发脾气：“你是怎么教导阿颜的？竟让她偷溜出府，幸好及早发现，否则还不知要酿成什么大错！”
上京城中人人皆知，江贵妃如今即将举行封后大典，她所出的九皇子也被立为太子。而贵妃的父亲便是当今的魏国公江煜，历经三朝而不倒，高祖皇帝对他爱重有加，曾赞其“克己勤勉，可为人臣表率”。先帝年间更是备受重用，到当今圣上继位之后，这位江老太爷以年老体衰为由，上书请求告老还家，当今再三挽留，无奈他铁了心要在家颐养天年，也就准了。
江老爷江朔如今在朝中任兵部尚书一职，也算是仕途顺遂，可在自家这个曾做过帝师的父亲面前，他却是一句也不敢反驳。原因无他，老爷子的气场太强，他可不想这把岁数还要挨一顿揍，被别人知道也太丢人了。
后宅，青霜院。
江采薇在窗外若隐若现的蝉鸣声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个月前，圣上病重，大约是预感到了自己时日无多，终于痛下决心，敲定了皇后与储君的人选。这立后的圣旨仿佛一瓢冷水，瞬间浇灭了先前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的心，至此，从当今圣上登基以来纷纷扰扰二十多年的储位之争，终于暂且告一段落。
此番贵妃能力压群雄，在那许多后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江采薇不用想也知道，自家爹娘定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毕竟圣上出色的儿子也并不少，陈德妃所出的四皇子和八皇子，赵淑妃的七皇子，苏贤妃的三皇子，都是极为出色的青年才俊。
如今尘埃落定，后位落在了姑母头上，也就意味着爹娘先前的决定要成真——让她和那个讨人厌的表哥，九皇子陆昀成亲。自古以来，世家大族之间维系关系皆以姻亲为主，何况在长辈眼中，她和陆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亲上加亲，更是千好万好无一不好的了。
可只有江采薇自己心里知道，她和陆昀与其说是“青梅竹马”，不如说是“两看两相厌”。
也许是受了父亲和大哥的影响，她自小就醉心武艺，看到书本便头疼，而陆昀那家伙和她正好相反，开口闭口就是什么“子曰，圣人云”之类，听得她头昏脑胀，久而久之便对陆昀很不耐烦起来。
这次知道要嫁给这个她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小白脸，江采薇心里别提有多憋闷了。昨天夜里她趁着府中夜深人静，悄悄溜了出去，想逃到边疆去投奔她大哥，干脆做个镇关的女将军算了。谁知道刚走了没多远就被她亲爹拎着脖子提了回来，还被关在了自己卧房里，气得她倒头就睡，这会子才醒过来。
江采薇默默生了一会儿气，还是决定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只得起身洗漱，准备到饭厅吃饭。
她常年习武，身边的丫头也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加上从小在边关长大，这些穿衣吃饭之类的琐事从不用丫鬟帮忙。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快步走到饭厅一看，只见爹娘都正襟危坐，倒像是专门等着她来似的。江采薇心里有些疑惑，随即一想，他们定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要劝她嫁给陆昀。
心里腾起一股不耐烦来，她饭也顾不上吃了，放下筷子就道：“爹，娘，你们不用劝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陆昀成亲的，就他那样的小白脸，我一拳能打十个，要我嫁给他，你们就不怕将来我一个失手谋杀亲夫啊？”
这话说完江采薇缩了缩脖子，预备好了迎接他们的说教——尤其是她爹，平日里最为啰嗦，一点儿小事也能叨叨个没完，这回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说教。
谁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来，江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对这个顽皮任性的女儿实在没办法。
她是出自高门大户的女子，秦家在上京城乃至整个大楚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自十六岁嫁给江朔之后，二十多年来一直琴瑟和鸣，这府中后院除了她再也没有旁的女子，加上儿女双全，像这样的人生，几乎可算得上是寻常女子梦寐以求的了。
可自从生了江采薇之后，轻松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一腔无处安放的慈母心肠简直要被透支过度——这孩子不似别人家的姑娘一般娴静温婉，反而对舞刀弄枪极有兴趣，她这个当娘的管也管不住，便也随她去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了才好。
思及此，她开口道：“阿颜，这些日子你心里一定困惑极了，为何爹娘一意支持贵妃娘娘为后，甚至不顾将来外戚专权的可能也要在皇上面前争到这个太子之位？”
江采薇迟疑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早就有这个疑惑了。
不提贵为国公爷的祖父，就是父亲也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大哥在边疆镇守，将来定会成为大楚新一代的武将。按理说自家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富贵荣华，实在不必搅进夺嫡这趟浑水。如今阿娘提起这事，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看着这个一脸茫然的小女儿，江夫人缓缓开口道：“阿颜你可知道，咱家如今外头看着是荣华富贵，煊赫无比，实则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你阿爹如今任着尚书，已经碍了许多人的眼，你大哥又年轻有为，武将的兵权向来都是烫手山芋，一个不好便会招来祸患。家中人皆有官职在身，又兼仕途顺遂，你可曾想过这会招来多少妒忌，又有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好挑出咱们的错来？”
江老爷点点头，叹道：“当今一向忌惮咱们家的权势，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病重，也算是家里侥幸逃过一劫。可逃过这次，以后又要如何？只有把太子之位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才能保住整个江府平安无恙。如今皇后出自江家，太子更是要和咱家结亲，圣上要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皇上宠爱太子，你表哥有咱们这样的岳家，将来位置也坐的更稳些。是以皇上虽然不愿养虎为患，却也勉强容下了江家。”
一席话听罢，江采薇心头满是震撼。
她从来不知道，看似安逸清闲的日子里，爹娘竟然背负了这么多。他们把江家扛在肩上，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不是想要在朝中大权独揽，却只是为了保住家中平安而已。
江夫人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明白了，如何把太子和江府更好地绑在一起，只有她和陆昀结亲。这个太子妃之位不管她愿意与否，终归是要落到她头上的，无法抗拒。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刚刚发现，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变多了些，母亲精致的妆容下有着深深的疲惫，似乎连脂粉也遮不住她的皱纹。
自己怎会从来没有发现，父母已经悄悄的老了，而她还在任性赌气，丝毫不曾想过为父母分担一些肩上的重担。
江老爷开口道：“阿颜，你再仔细想想吧，爹娘不会逼你，只希望你自己能明白……”
“爹、娘，不必再说了，我明白，我全都明白。这门亲事，我同意了，不就是嫁给陆昀么，我嫁。”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想来，陆昀也没那么可怕，他一向子曰来子曰去的，也无甚脾气，想来不会太难相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揍他嘛！”
话音刚落，江夫人已经笑了起来：“你呀，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说罢又叹一口气，“阿颜，是爹娘委屈了你。”
江采薇双眼中带着明亮的坚定，笑着开口：“娘别说的这么伤感嘛，我不觉得委屈。放心吧，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一定会。”
上京城北，紫宸殿富丽巍峨，即使是在九重宫阙的掩映之下，也依然耀眼夺目，这是天下最繁盛的地方，历代皇帝所居之地。
午后日光斜斜地照进来，似乎给人都渡上了一层金光似的，微风带起稀薄的暑热，却又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让人昏昏欲睡。
在这样的明媚阳光中，江贵妃正托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给倚在榻上的皇帝，如今皇上身子越发虚弱，整日躺着，怕是——熬不过多久了。
心中掠过这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江贵妃面上却仍是一派温和。她年纪算不得轻，但自有一种久居高位的雍容气度，加上温婉柔和的笑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竟像是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般。
好不容易一小碗药喂完，她把碗轻轻放下，又拿帕子给皇帝摁了摁嘴角，取出一枚蜜饯让他含着，这才有空擦去额角的细汗。
冷不防手被握住，就听得皇帝吃力地咳了几声，说道：“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怎还做这些琐事，让下人伺候我便是了。”
贵妃闻言，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无论是贵妃或是皇后，臣妾待您之心不曾变过，皇上就让我照顾您吧，不然我这心里怪不安的。”
此刻若是有宫女太监在场必然要大吃一惊——皇帝向来冷心冷情，从不见他对哪个嫔妃轻声细语过，如今却和贵妃以“你我”相称，可见贵妃着实得皇上看重，宫中人称“盛宠优渥”，却也不是假的。
江采薇端坐在梳妆台前。
她的容颜被笼在铜镜的朦胧里，虽然瞧不太真切，却也能看出是个十分美貌的少女。秀致温婉的远山眉，一双杏眼明亮有神，小巧精致的鼻梁，顾盼间有种鲜活飞扬的精气神，给她平添了一份蓬勃英气。
十六七岁的少女揽镜自照，本该是极美的画面，却被她拔剑的动作破坏了。
“呛”的一声，剑身弹出半尺，寒光凛冽。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剑，江采薇心里有太多不舍。这是她从不离身的剑，是她七岁时大哥送的，她从小就用着这把剑，寒来暑往，不曾有一日间断。等到再长大一些，也用它在战场上杀过人。
这是属于江采薇的青霜剑，她住的小院也叫青霜院。
还记得小时候在边疆，跟着大哥一起念书。其实小孩子哪里记得住那么些绕口的文章，不过有一篇里她记住了一句“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江采薇知道自己读书的天分不佳，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做的出什么文采斐然的华章，可本以为会陪伴自己一生的青霜，现在也不得不丢下。没有哪个姑娘会带着一把杀过人见过血的剑嫁入皇室，她自己也就罢了，可不能连累着爹娘被人嘲讽不知礼数。
只是再看一眼吧，过不多久，这把剑，这个小院，就都不属于她了。从此以后，江采薇只能是一个恪守礼仪进退有度的太子妃。
真是，人生天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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