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链接》山川风月主人

13、2037

　　数据流流向的是庄园中的另一台被控制的电脑。

　　从幽暗房间中电脑前逆光显露出的身材曲线来看，坐在电脑前的应该是一名女性。

　　这名女性听到从遥远首都传来的对话内容，便像是在玩文字冒险游戏似的，将相关进程的推进度反馈到了后台。

　　当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按程序设置进行的时候，没想到眼前的电脑却突然卡顿了一下，鼠标开始跟着变得不听使唤。

　　女性悬在键盘上的双手迟疑停下。

　　一句话在电脑屏幕上如打字机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跳了出来：

　　——“你是谁？”

　　女性十分惊诧，从椅子上一下蹦起，断开了连接。

　　今晚的夜似乎十分平静，空调温度开得低了，有丝丝凉。

　　洪五站在办公室窗边，从37楼往下望，目光灼灼。
　　视线落处是那么广阔繁华，他甚至有些目不暇接。然而就算是这样，这整面风景也不过是首都一角。
　　更别提首都之外还有其他城市，国家之外还有其他国家，陆地之外还有辽阔无垠的海洋。
　　有多少人生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又会间接影响到多少人的生活？想到自己原本是那么渺小，就觉得不寒而栗起来。

　　办公室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与白天时不同，那些久积的疲倦都在此刻被他自己释放了出来，无论是神情还是背影都多了几分颓然。

　　然而这种消极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大脑中的芯片就已经先一步检测到并消灭了它，以致他那一瞬间迷茫的目光又立马变得重新坚定起来。

　　消极的情绪因为芯片的作用一扫而空。

　　他回过头，下午时候还监视着季陨阳的那台电脑已经关闭。

　　想到监控里她被人电击晕倒的最后画面。洪五深吸口烟，转身看向远方的霓虹。

　　“那时，你发现自己逃不掉，你在想什么？”
　　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将他的表情衬托得扑朔迷离，一双鹰眼更是在烟气里显得半隐半现，忽明忽暗。

　　在他的对面，出现的是十四岁时的季郧阳。

　　小季郧阳的表情反常地平静，“我只是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决定了施害人和被害人的身份定位。”

　　洪五感到胸口一阵窒闷，有那么一会儿的失神。这是当年季陨阳还在梅江监狱时的事了，没想到多年前的回忆至今想起来仍那么历历在目。

　　南城152入室抢劫案——一对夫妇惨死在入室抢劫犯的刀下。当犯人准备潜逃时，却碰上了这家主人的女儿从外归来。面对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尸体，以及两个拿着刀的歹徒。女儿第一时间不是为父母的死亡悲伤，也不是为被两个歹徒包抄而害怕，而是即刻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并想办法杀死了他们。

　　不知是觉得窗外霓虹刺眼，还是被自己的烟熏得眼干，洪五将眼睛沉沉地闭上，脑海中却浮现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记忆中的画面丝毫没有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反而再次被从头梳理。
　　他仍记得那个夏天里，许多人往巷口跑，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他于是带队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中直直站住的那个小姑娘。

　　寂静围绕着她。

　　怎么样才能活下来？
　　——第一次见面时，他猜想事发时那小姑娘大概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因此才失手杀了人，不由得对这个小孩产生了怜惜之情。

　　然而事情却并不全是这样。

　　洪五接着刚才忆起的片段回想起那时的场景：

　　“那时，你发现自己逃不掉，你在想什么？”

　　那孩子的回答却不像他预料的那样——我一心只想着要活下去——“我只是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决定了施害人和被害人的身份定位。”

　　“什么意思？”

　　“难道您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小季陨阳不解地抬头，“为什么有人会成为加害者，有些人却变成受害者。嗯……”她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对，立马又低下头，沉吟一会，说：“不对，不应该这样说。”
　　似乎稍加思考了一下，复又抬起头，凝视着他，“应该说，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当不幸的事发生的时候，受害者如果补足某些条件是不是就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向加害者这个身份转化，而加害者就会转变为受害者，双方的命运发生交换呢？”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当时就在思考这个需要补足的条件是什么。”

　　她从两个歹徒的手中保护了自己，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是听她的陈述，洪五又觉得有一丝丝变扭。随着这个女孩的说话，他看这个女孩的眼神变了几变。

　　小季陨阳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异样的眼光。“您也觉得我是个冷酷的怪胎吗？”

　　洪五一时无言。

　　“我爱我的父母。”小季陨阳十分平静地陈述道。“看到他们尸体的时候，我也感到十分愤怒和悲伤。”尽管洪五从她平静的神情里完全看不到她嘴里所说的那些感情，他还是没有打断她，继续听她讲下去。

　　“被歹徒们包围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季陨阳继续说，“只是，”她话锋一转，“当我扫到客厅的地板上父母的尸体时，我并不想也变成那样。于是有些念头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我忽然想到，为什么受害者是我的父母呢？”

　　她特意顿了一下，眼珠子盯着地板骨碌碌转了一圈，似乎在反思刚刚的话有没有好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您懂吗？”她确认道，“我的意思是说，那一瞬间我了解到如果我不想点什么方法，做点什么，我就要和我父母一样也变成一具尸体了。但如果我做点什么的话，事情或许就会有转机。”

　　“那时候没有太多时间给我思考，许多七七八八的念头就这样飞窜进我的脑中。我想到受害者是因为被施害者施害所以才成了受害的一方。又想到受害者对施害者因为没有预知没有提前防备，所以吃了大亏。于是我看了一眼我的父母，对，就像他们那样。但只是因为这个吗？我脑中的声音停不下来。“

　　她坐在地上，用手臂环住膝盖，又把下巴垫在手臂上。怔怔地看着他说：“哪怕是两军交战，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如果一方是怀着杀掉对方的心思，那么没有这种心思的另一方就算早早做了防备大约也会渐渐落入弱势吧？所以我当时想，如果我能尽量弥补其他条件的不足，并从防守的心态改为对加害者也抱有杀意的话，我这个预定中的受害者是不是就有可能和加害者的结局调换了呢？”

　　说着说着，她微笑起来。“我的尝试是成功的。虽然真的很侥幸。但最终我还是避免了像我父母那样成为一具尸体。”她停下，迟疑了两秒，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了解法律，我会坐牢吗？”

　　洪五咂咂嘴，觉得嘴巴有些干。好一会儿，只是神情凝重地盯着她看，什么话也不说。
　　“不，你没那么幸运。”

　　他递过去一份文件夹。

　　小季陨阳一边揣摩着他的眼神一边接过了它。

　　文件夹的封面是一串好看的手写行楷，上写的是：“1392713南城152灭门案”。

　　小季陨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她从文件夹里翻到了一张她自己的死亡证明。

　　她瞪大眼睛，猛然抬头。

　　“什么意思？”

　　洪五低下头，脸匿入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沉沉的声音被刻意放低：“你被‘神’选中了，2037。”

　　……

　　那部分回忆戛然而止，首都下起了惊梦急雨。

　　洪五从回忆中被雨声拉了回来，却又被雨滴勾起了另一件旧事。

　　那天，天上同样下着雨，训练基地的楼层中安装的都是落地窗，雨砸在玻璃上，又顺着哗啦啦流下来。他站在走廊的窗户前出神，背后传来响动。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季陨阳进A3后他久违的第一次见到她。

　　——浑身是血，湿淋淋的，就连缝在衣服上的标牌——“2037”也被血水染污，跟着衣褶一起摆动，隐约看上去更像是“2031”。

　　她像没看到他似的，两眼空空，好似发怔了，径直路过。身后一道道血脚印自远而来紧跟在她后面。

　　“怎么回事？”他问后面追上来的副官。

　　副官轻描淡写解释说：“没事，今天他们这些‘新生’进训练塔。”

　　“那这血……”

　　副官挥挥手，稀松平常地解释道：“不是她的，听说今天一小队有个变量在训练塔里死了。好像就是和她分在一起的那个人。”

　　“哦。”

　　他扭过头去，季陨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

　　洪五抬头，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阴云都在首都上空聚拢。

　　“不知道派去抓魏白的AI智能警卫行动了没有？”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