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永存》九轩澈

6、六

　　昂格洛德穿着朴素的黑袍子，披着脏兮兮的白斗篷穿过天河之都的大街小巷时，竟第一次觉得王城是如此广阔，他年少时常常和舍雷一起骑着飞行兽从王都上空呼啸而过，那时，王都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但当他不得不用双腿来丈量这片他以为自己熟悉得犹如右手掌纹一样的土地时，疲累比思乡更早一步的攫住了整个身体。
　　不过是换了个发号施令的人而已，内乱对于罗瓦伦人民的生活似乎丝毫没什么影响，昂格洛德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凄凉痛感，他转个弯，进了一家肮脏阴暗的酒馆，他记得哥哥曾经说过，这儿是情报贩子的聚居之地，只要有钱，在这里可以打听到任何你想知道的消息。
　　推开酒馆门的瞬间，便有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闷热的空气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在在一起扑面而来，昂格洛德拉下白斗篷的兜帽轻咳了两声，径直走到吧台边上坐下，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对伙计点点头：“要一杯跟这位先生一样的。”
　　一杯冰蓝色的阿奇维酒被送上来，他向旁边的人举杯示意，随即一饮而尽。那男人凑过来：“没见过你啊，外地人？”
　　“嗯，刚从南边过来。”
　　“哟，听说那边还有垂死挣扎的保皇党呢，没把你当成间谍抓起来真是幸运。”男人上下打量了昂格洛德一番。
　　“那当然，只要有这个，到哪里都不会被抓，这是最有效的通行证。”他掏出一枚金币把玩在手里。
　　男人立刻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咧开嘴，第一次向对面的黑发青年露出个友好而又慵懒的笑容，双眼中却满是警醒，死死盯着那金灿灿的东西，昂格洛德向上挑起眉毛，男人随即开口：“不管有什么事情要打听，找我老欧斯绝对没有错，”他转向店里的伙计，“再给这位先生上一杯阿奇维。”
　　“不用了，”昂格洛德摇头拒绝，他需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还是谈谈生意吧。”
　　“你想知道什么？”
　　“我从南边来，你知道，那里还有不少保皇党人在垂死挣扎，若不是这些金子，我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他满不在乎的将脚踏在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做出粗鲁的样子，雄鹰阿吉护佑，若是这些行为被他的礼仪老师看到，那个连笑起来都充满做作的女士肯定会晕过去的，“可这边好像倒是一派祥和啊。”
　　“那当然，王城里的旧贵族们怕死的都投降了，坚定地保皇党也多半都被肃清了，你说南方还在闹内乱？哼，”老欧斯的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连王族都被宣判了死刑，还有什么可折腾的。”
　　“宣判了……”他的内心痛如刀绞，却还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继续道，“嘿，那别的顽固分子们呢？”
　　“特拉斯特家已经全部都被执行绞刑了，还有蒙格塔亚家、优格家、奥凡塔家，总之，那些保皇党都没什么好下场，不过照这样看来，梅尔斯诺恩家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老欧斯的身边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听到梅尔斯诺恩的名字，昂格洛德肩膀一抽，身体不由得前倾，老欧斯不觉好笑，他推开昂格洛德转头看着身边搭话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替对方把话补充完整，“全部都战死了，听说只有一条漏网之鱼，不过是族长家那个最没用的小儿子，即便躲过了这一劫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昂格洛德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即便是已经知道的事实，但再听一遍心中也依然凄楚，他的脸上缓缓绽出奇异的笑容回答说：“没错，他一个人也干不出什么来。”
　　“哎，要是他一个人反倒好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全国都在通缉第一王子赫德雷，听说要是抓到他，会有大笔的赏金呢！”老欧斯偷眼瞄到昂格洛德手中攥紧的金币，咽了下口水。
　　“呵，他们两个人又能怎么样。”刚才搭话的年轻人向老欧斯瞟去了蔑视的一眼。
　　“不只是他们两人呢，诺瓦雷斯已经派兵了，所以革命军们现在才加紧拘捕保皇派的贵族残余，我猜，王族熬不过朔月就得全部……”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昂格洛德直起身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弹拇指，那枚金币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落入老欧斯手中，他目光冰冷的盯着那条贪婪的老狗，又对那个搭话的年轻人微微点头致意，起身离开了。
　　黑发青年重新将斗篷上的兜帽带好，推开酒馆的门来到街上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自从革命军们入主王都之后，在整个城内及附近掀起了拘捕保皇派贵族残余分子的浪潮，几千名大小贵族和家眷被捕，大部分人没有捱到审判就在狱中因酷刑而身亡了，那些撑过酷刑的人也多数被临时最高法院起诉，然后匆匆被定为叛国罪，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送上了绞刑架……这些就是他所打听到的全部消息，不多，但却足够了……
　　昂格洛德想起临走前维恩那担忧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离开这座熟悉的王城之前，至少要绕个远道去那里看看。
　　一直挨到天黑才来到那里，停住脚步时，两扇紧闭的墨色铁门矗立在眼前，借着月光能隐约看到铁门里庭院正中的一座雕刻着英武骑士和猎鹰的喷水池，那么熟悉，只有盘绕铁链的尽头那个沉重的铁锁是他初次见到的，不过，这并不碍事，他手脚利索的翻过铁门，一跃而下，落地时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呻吟一声，好在四下无人，他将白色的斗篷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用一袭黑袍遮掩了自己的身形，向面前高大的建筑内走去。
　　伸手轻推厚重门扉，门吱呀一声缓缓旋开，一股闷热空气伴着灰尘迎面扑来，昂格洛德掩住鼻息，四处查看，正厅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过窗棂，将皎洁的光洒在铺着红毯的上好木质地板上，他皱皱眉头，抬眼看到曾经挂着的历代梅尔斯诺恩族长肖像画的墙面上突兀的显出与其他地方不和谐的浅色印记，显然，革命军们早已经把这里洗劫一空了，老欧斯说过什么？他们过几天要把这里当做军事指挥部？昂格洛德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群强盗，他喃喃自语，迈步向里走去。
　　月光的光晕里猛然浮现出拉长的影子，昂格洛德不自觉的倒退了几步，才发现楼梯拐角处是一位双手捧着信鸽的女性，大理石打造的脸庞上带着做作的微笑，他挑挑眉，没想到革命军们的品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
　　穿过楼梯和一条回廊，昂格洛德站定在一扇雕刻着繁复花饰的木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猛然拧动门把手，木门应声打开，这是他的房间，或者说，是他曾经的房间，闭着眼睛也知道这里的布局，靠近阳台的角落里是他那宽大柔软的四柱床，躺下去，床垫几乎能够将他温柔的包裹起来，旁边是书案，那里总是杂乱的堆着书本和信件，只有艾索妮娅会细心的帮他一一收好，床铺对面是壁炉，上面摆放着他们的全家福，靠近窗户边是一个宽大的架子，供他驯养的几只最优秀的猎鹰休息，架子上还时常挂着一条绞金马鞭，马鞭的把手处有用花体文字写上的他的名字缩写“A·M”……
　　然而，依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从大开的窗户中涌进的寒冷夜风包围着他……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昂格洛德有些不甘心的自言自语，“早就想到了，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来这里看看，只是来看看而已……”
　　内心中的那个小声音高喊着：自欺欺人，你明明就没有想到所有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了！
　　“闭嘴！混蛋！”眼泪终于顺着脸颊缓缓滑下……
　　背后有声音响起，昂格洛德猛然擦干眼泪回头，那个在酒馆里搭过话的青年面带惊讶的站在眼前，手中把玩着一枚巴掌大的徽章，借着月光，他能够看清徽章上镂刻着的两把交叉的宝剑、剑下展翅的海雕和盘绕在旁的荆棘图案，剩下的细节，他不必再看也能倒背如流：白头海雕的利爪中抓着一条金色绶带，上面用上古文字写着——高贵、忠诚、武勇、荣耀，那是罗瓦伦的开朝之王赐予梅尔斯诺恩家族的赞誉，以表彰他们祖先在战斗中的英勇和忠诚，没错，那是梅尔斯诺恩的族徽，年轻人将手中的徽章揣起来：“这位先生，能够问下您的姓名以及在此的目的吗？没想到，在临时军事指挥部搬进来之前到这里随处转转也能淘到宝……”
　　昂格洛德蹙起秀逸的眉，一只手悄悄按在了佩刀上，他知道，如果这家伙喊一声，那他就算是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城了，然而，对方并没有喊叫的意思，大概是对自己的本领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他先一步抽出刀来指向昂格洛德的方向：“我，海亚辛斯·兰卡，革命军指挥官，秉承雄鹰阿吉之意志前来，小贼，报上名来。”
　　昂格洛德的鼻腔中哼出一声不屑：“身为强盗者也敢说自己是秉承阿吉的意志，可笑，”他随手握紧佩刀低声说道，“想知道我的名字？很简单，我会用刀刻在你的墓志铭上让你永世不忘的。”
　　海亚辛斯握刀向昂格洛德刺来，黑发男子举刀拨开对方刺向左肋的刀锋，海亚没有迟疑，敏捷转身之后又扑向对手咽喉，昂格洛德猛然后仰避过，以左手刀鞘牢牢格挡住了紧随而来的一击，回手抽刀，刃口在月下带出一抹幽蓝的光，有清脆雀声在刀挥处鸣起，海亚辛斯向后退开两步，将钢刀横在身前，不由得惊讶：“龙雀刀？你是梅尔斯诺恩家的人……”
　　对方没有答话，太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海亚辛斯肋间削去，海亚仍旧处在震惊中，闪避不及，只能抬起左臂格挡，手臂随即一麻，袖中套着的硬甲护腕铿然断裂，掉落在地发出金属的脆响，他听过这龙雀刀，据说是与虎翼长枪以上古龙骨混合特殊矿石共同打造，并在打造之初接受过希林的祝福，罗瓦伦的第九世国王将这对刀枪共同赐予了梅尔斯诺恩家族的族长，没想到，眼前这个黑发青年竟是那家族的最后一人，海亚辛斯有些悔恨自己的鲁莽，尽管他早知道这个梅尔斯诺恩家的幺子远不及他的两个兄长，但没想到他也绝非是好对付的人。他想喊人，但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海亚将力气凝聚在刀锋之上，用力向昂格洛德的胸前劈砍去，对方将刀旋回来，十字柄钢刀的刀刃闪着寒光落在龙雀刀金色和墨色交缠镂刻着繁复纹饰的刀镡上，昂格洛德后退几步，手腕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刚才的奋力格挡将他左臂和肩膀的伤口震裂开，痛感汹涌而来。海亚辛斯看出对方体力似乎不支，不顾自己重心虚浮，手中利刃翻转，向昂格洛德颈间刺去，昂格洛德看出端倪，忍痛抬左腿用力蹬踏身后的墙壁，如一叶羽毛轻盈滑过对方身侧，当海亚辛斯发觉时，转过身的他几乎迎面撞上了对方自下而上扬起的太刀逆刃，他迅速收刀屏息后撤，雀声带着风声从面前呼啸而过，他知道，过不了十招，对方的体力便不足以支撑他再战斗下去了。血已渗过绷带，染在黑袍的肩部，昂格洛德大口喘息着，刚才的躲闪和挥砍几乎用尽了全力，他并没想到会在城内发生战斗，疼痛让他不由得将身体靠在墙上歇息，目光却紧紧盯住对方的动作。
　　围裹着两人的黑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天似乎要亮了，昂格洛德知道他不能再耗下去，等到叛军们组织人马往这个临时指挥部搬东西时，他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城去了。
　　海亚辛斯看出了昂格洛德的焦虑，索性抬刀放手刺来，猛然间，一只雄鹰穿过夜色，如一道虹般划破冷风而来，海亚辛斯不由低呼一声，来不及躲闪，宛如钢刃的利爪深深拉过他的右腕，肉皮撕裂的声音嗤声轻响，连串的血珠随着鹰爪顺势甩出，握刀的手一阵无法言表的剧痛，昂格洛德上前一步挥刀划过对方右臂，海亚辛斯的刀随即也飞了出去，钉在墙上发出铿然一声。
　　窗外开始投下淡淡晨光，昂格洛德捂住伤口裂开的左臂跃上窗台转头对拖着伤手已无力抵抗的海亚辛斯说道：“昂格洛德·梅尔斯诺恩，记住这个名字，有朝一日我终会回来与你再较高下！”说完纵身一跃，这扇处在三楼的窗离地很高，这一下就算不死也要摔断腿，海亚辛斯带着惊讶快走几步跟到窗边，看到黑发男子在腾空的刹那间伸出双手抓住了两只早已等在那里的并肩飞行的猎鹰利爪，两只雄鹰同时振翅，带他缓缓降下。落地时，他看到昂格洛德抬起头，那琥珀色的瞳泛着冰冷的寒气望着窗边的自己冷冷一笑，轻轻晃了晃不知何时落入他手的族徽，转身消失在了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