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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为提防被敌军发现,这支七千人的军队只好白天休息,夜晚行军,昂格洛德在维恩的右手侧同他并辔而行,并不说话,只是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按在佩刀之上,雄鹰阿兰威安稳的立在他的肩头,白天的侦查放哨已经让它有些疲惫,它正将头埋在翅膀之中稍做休息之时,维恩回过头来,夕阳映在昂格洛德的身畔,给那漆黑的铠甲染上了一抹不详的红晕,他的脸隐在战盔之下,看不清楚神情,但维恩知道,他一定是在忍耐着什么的。
      这一路上,死伤的王国军无数,路边的尸体堆中偶尔也有一两个重伤却仍未死的军人向他们传递着自己所知的消息,由零零散散的破碎片段中组合起来的故事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王都战事吃紧到几近沦陷,梅尔斯诺恩家的战将几乎都已经亡于沙场之上,不知仅存几位了……
      夜驰上的人似乎察觉了旁边投射来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脸来,维恩猜想他大约是在看着他,于是给他递过了一个浅浅的带着鼓励性质的微笑,对方也从隐约可见的唇角挤出一个笑,然而却只有凄凉,随即又绷紧了嘴角,将头转回去,动作依旧轻缓,似乎脖颈有些僵硬。
      昂格洛德在心中宽慰自己:怎么会呢,梅尔斯诺恩家的荣耀是靠他们手中的刀剑开拓出来的,那些武勇的男人们又怎么会倒在这群叛军刀下呢?
      腰间挂的刀鞘随着坐骑行进的节奏轻轻拍打在他的左腿处,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时刻提醒着他:“传闻难道都是假的吗?父亲,兄长,真的都还健在吗?若非是实力雄厚,叛军又怎么能攻打到王都近前来呢?!”
      尽管心中仍憧憬着见到父兄凯旋时的景象,心中却并不会因此而停止胡思乱想,说到底,他从未想过堂哥表哥们战死沙场的结局,他们的名字姓氏在他而言不仅仅是简单的同宗同族,那更是一个个鲜活跃动的身影,顶着各异的性格轮番从他的脑海中穿梭而过,没有一刻停歇……
      他叹了口气,怪自己多心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队就驻扎在距离王都仅半天路程的山丘下,昂格洛德跳下坐骑,与维恩并肩向前走去,两人刚要走进军帐,昂格洛德却被身后的一名士兵唤住了名字:“梅尔斯诺恩大人!”
      他有些惊诧的回过头去,除了舍雷,这些年来他再很少听见称呼自己名字的罗国口音了。
      维恩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说道:“我先进去了。”随即迈步跨进营帐中,昂格洛德看着他那隐藏在微笑下隐隐担忧的神色消失在营帐中,才低头转回身来,站在面前的是个至多不超过十七岁的少年,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一身轻甲已经布满了血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后背上还死死钉着一支白翎羽箭,箭杆处的血滚进尘土凝上了褐色血痂,少年神态疲惫而困倦,似乎有些站不稳,有两个诺国士兵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看来是经过了相当惨烈的战斗才突围出来的,昂格洛德并不认识他,但看到少年腰间藏青色腰巾末端用银线绣的狼头标记才知道他是自家府邸中的侍卫之一,那少年加速走了两步,却似乎牵动了伤口,抽了一口凉气又稳住脚步,有血大片的滴落到他脚下湿润的泥土地上,积成了浅浅的一小汪,昂格洛德绕到他身后才发现少年腰部的两条狰狞刀伤仍旧止不住的有血水大量涌下来。
      “梅尔斯诺恩大人,”少年又唤了一声,将右臂伸到胸甲下慢慢摸索了一阵,抽出了一封温热却潮湿的信,“是……是夫人写给您的……”
      “母亲大人……”
      “夫人把鹞子派出去给前方的战士送信了,等不及它飞回来,便只好让属下送……”他突然剧烈的咳起来,过了一阵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补充完了最后的句子,“让属下送来了……”
      “你们带他去疗伤。”昂格洛德对左右两个诺国士兵吩咐道,甚至来不及走进营帐点上灯,就那么倚在一棵雪松下借着月光读起来,是母亲的笔迹,尽管依然流畅圆润,却不似平日般的工整,大约是匆忙写就:“爱儿昂迦:王宫已经沦陷,梅尔斯诺恩家族尽灭,你要时刻保持冷静,保护好舍雷殿下和你自己,愿雄鹰阿吉和巨蟒纳赫特保佑你们!”
      家族尽灭……之前抱持的小小希望之火刹那间熄灭,转而变成巨大的悲凉,仿佛浪头一般将他吞噬。他闭了眼,又想起刚才那少年侍卫的话“等不及鹞子飞回来”,等不及了……他猛地捏紧那张薄纸,胸腔中的悲哀翻腾涌动,尽管一路上的传闻不少,但他始终期盼着,期盼着那也只不过是街头巷尾无端端传出的流言而已,但事到如今,他盼来的却只是“家族尽灭”的消息。家族尽灭,单薄无情却悲哀的四个单词,分别拆开每一个都不觉得如何,然而组合在一起却是抑制不住的凄凉,仿佛四支锃亮的箭头冷冷睥睨着他,淡漠观望着他的不幸,甚至打算再给他最后致命的一击。怎么就这样轻易的被灭了全族呢?他想不通,梅尔斯诺恩家的男子几乎个个可以称得上是王国内首屈一指的武将,再没有哪个家族能在武勇上和他们比肩,更何况,梅尔斯诺恩家不管是宗系亦或是支系都是人丁相当繁盛的,要悉数被灭,到底也是困难的,哥哥们征战在外,母亲得到的消息到底有多准确也是个未知数……
      “昂迦!”维恩的头从营帐中探出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什么?”昂格洛德将信小心折好收在心口的内侧衣袋里,快步向他走去。
      “干什么呢?”
      “没事。”他垂下眼睑。
      “你刚才收起来的是什么?难道是恋人写的信不成?给我看看!”维恩伸手过来要抢,却被昂格洛德侧身让开。
      “我去前边看看情况。”昂格洛德阴沉着脸答非所问的说道,胸腔中在对方提到“恋人”时不由得阵痛起来,对啊,艾索妮娅呢?她好吗?仍旧在盼着他回去吗?还是也已经……不,她并非是贵胄子弟,无论如何,叛军也没有对她下杀手的理由,她和他们一样,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一定躲起来了,一定安然无恙,一定也祈祷着能和他早日相见……
      “我陪你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维恩换了只手掀着营帐的门帘,钻进去取了武器又折返出来。
      昂格洛德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拒绝的话,点点头,卸下身上的盔甲,又叫上另外一名斥候伊斯威尔,总算组成了一个说得过去的侦察小队。

      夜里,三人经过一路颠簸,已经人困马乏,只好停下来扎营,宿营地是约瑟湖边几棵高大山毛榉树中央的背风处,昂格洛德一人到湖边去饮马,回来时没忘记给另两人带回一小罐水。两人已经生起了一小堆火,正围坐在火堆边争相取暖,昂格洛德皱皱眉:“把火熄了。”
      “熄了?你在说什么?”伊斯威尔用力搓了搓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说道,“这鬼地方的露水太盛,你该不会要我们裹着湿漉漉的斗篷过夜吧?!”
      “会引来敌人。”昂格洛德的回答简单而坚决。
      “你太多心了,”他掏出一小截香肠在火上烤起来,“这么冷的天气,敌人们肯定都在营中喝酒暖身呢,”他边说边从马背的背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锡制酒壶,朝嘴里猛灌两口之后又转手递给昂格洛德,见对方并没有接过来的意思才尴尬的嘿嘿笑两声将酒壶扔到对面维恩的怀里,“更何况,还有这个小家伙放哨呢。”他向上指指已经栖息在树尖上的阿兰威。
      维恩看到昂格洛德脸上的神情,不觉有点尴尬,但是伊斯威尔是他的前辈,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满怀同情的拍了拍昂格洛德的后背。
      昂格洛德没有言语,心中却生出无尽的厌恶来,早知道便该一个人来的,这里距离王都至多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而这附近又没有可以躲避的山丘,只有一望无尽的草场,在这样无云的天气中,敌人的游哨即使隔着十几里路也能清楚的看见火堆,他有些烦躁的对着山毛榉的树干磕了磕沾满厚厚泥土的靴跟,刚想用冰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便听见鹰隼尖锐的报警声。
      “有人。”三人不由得一激灵,正想踏灭火堆,却被昂格洛德拦住:“恐怕是游哨,跑不远的,你们继续烤火吧,我来应付。”他从鞍侧抽出长刀,试试出刀是否顺畅,又重新插回去,藏到毯子下边,随即也蹲到了火堆旁。
      来人是几个民兵装扮的男人,大概是飞行兽仍不够配齐所有革命军的缘故,眼前的几人只骑着毛色不一的马,几人策马走到火堆边,俯看着烤火的三人,昂格洛德抬头数了数,一共八个,为首的一个披着厚厚的斗篷,马上挂了几只死兔子,看样子是刚刚打猎归来,风帽遮掩了他的眉目,声音暗哑而低沉:“你们是什么人?”
      昂格洛德站起身来懒洋洋的回答道:“早晨发现家里马厩的栅栏坏了,跑了两匹种马,我们只好用仅剩的驽马来追,追得太远却还没追到,天晚怕关了城门,只好在这里过夜。”
      “是吗?你们住在哪里?”首领模样的人拨开风帽弯下身子,脸上是战场的风沙打磨过的已经消退不掉的潮红,左眼处有一道长长的泛白刀疤,昂格洛德不由得一惊,他少年时见过这个男人,那时他的父兄还都是罗国著名将领,他五岁时曾在校场上见过他,那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让他直到现在都未曾忘记,他叫费戈,曾是罗国骑兵中首屈一指的卫队长,在校场武斗中几乎跟他兄长弗拉冈德打出个平手,他低下头来,瞥见他的马鞍,紫金的马镫闪着流畅的光泽隐在长大的斗篷之下,鞍座前桥上镶着一圈晶莹剔透大小相同的水蓝色钻石,火光之下甚至能看得出有光气流转,不祥的阴云顿时笼罩了他的全身,那是他的马鞍,生日时两个哥哥送的礼物,他十分喜爱,并珍惜的将鞍子摆在他的书房中,只当个艺术品看着,然而此刻那鞍子却坐在费戈的身下,这么说梅尔斯诺恩府邸已经……
      昂格洛德抬起头来不露声色的微笑道:“我们就住在王都南区,”他又伸手指了指那两个同伴,“他们是我的兄弟。”
      “噢,那么你们一定是老辛达尔的三个儿子。”费戈在马上将斗篷裹紧。
      昂格洛德打量着那张有着长长刀疤的脸,想着该如何应对,辛达尔?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名字也许属于他们中的一个,也许是个已经被处死的旧贵族,甚至可能是他□□那匹青骢马的名字,他用余光看见那两个同伴的手已经偷偷摸到了他们藏好的武器上,对方的八个骑手则围成一个紧密的小圆,他们逃不掉,只能赌一赌,他笑:“你认得他?”
      “那当然,”马上的人大笑起来,“我前天还在酒馆和他喝了三大杯龙舌兰呢,那个老酒鬼,走吧,你们真幸运碰到我,不用在这里露宿了,跟上来,我们送你们进城。”
      “谢谢。”昂格洛德浇灭了火堆翻身上马,费戈走在最前面,剩下的七个骑手围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将三个人拢在当中,“最近不太平,虽说我们基本上已经算是取得了胜利,但旧贵族们倚仗着诺瓦雷斯的家伙们还在做垂死挣扎,以后不要这么晚了还在城外乱晃,那些凶狠的诺瓦雷斯骑兵会悄悄绕到背后割断你们的喉咙,”费戈说完又转身指着昂格洛德身后的两个斥候粗声粗气的道,“你这两个兄弟不太爱说话啊。”
      “呵……”昂格洛德以微笑带过,颔首的瞬间,瞥见那两个人和他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的确,如果他们张口,那浓重的诺国口音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他们一路向王都走去,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昂格洛德在马背上默然沉思,距离王都已经越来越近,只有趁现在脱身才是良策,不然被带到那个所谓的“父亲”老辛达尔的面前之后,再完美的谎言也是会被拆穿的,而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其他的七个骑手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他们的首领费戈,那是曾经和他那英武哥哥打成平手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本事胜过他,但无论如何都要试试看,对骑士们来说,坐以待毙比起死于对手的刀剑下要羞耻不知多少倍。昂格洛德默默的打量着周围的几个人,左斜后方的骑手身材相较其他几人要瘦弱不少,年纪看起来至多不超过十五岁,鞍畔弯刀的刀鞘还是未来得及上漆的崭新榆木鞘,看不出丝毫用过的痕迹,大约是个刚参军不久的小毛头,值得一试,他故意放慢马速,到了那个少年的身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王都那漆黑厚重的城门了,他回头向维恩和伊斯威尔使了个眼色,轻声说了一句“走”,转身抽刀将身边的少年骑士砍落马下,向着来的方向策马奔去,另外两人同样从打开了的缺口中冲出来,几个骑手在错愕中也稳住阵脚,向着他们追赶过来,始终未曾停歇的骑行使得疲累绊住了马蹄,他知道,终要一战的,不能放走一个人,不然几里外诺瓦雷斯驻扎下来的军队很快就会暴露。
      昂格洛德加紧马腹,放慢了速度,回手一刀砍在追到了近前的一个骑士的肩上,用力过猛,刀刃嵌在血肉之中,他奋力一拔,血水喷了一脸,然而还来不及将血拭干,便又有人到了面前,他向左边稍稍用力,马匹心领神会的猛然侧过身来,将对手的马颈整个展现在眼前,他俯身横砍,对手的马长嘶悲鸣着躺倒在地,将骑手的一条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昂格洛德心中数着,一个、两个、三个,还有五个人,不,还有四个,他回首的瞬间看到维恩也砍倒了一个,他吐了口气,为了防止被发现,大家带的都是短武器,正面交锋胜算太小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但是至少不能拖累了那两个诺国的盟友。
      正想着,左臂一凉,长剑在昂格洛德的肩上划出长长一道,血水霎时渗出来,淌满了整条手臂,麻木感开始充斥全身,他拉住马匹的缰绳,转头看到了那条狰狞的白色刀疤,忍痛将刀插回鞘中,在骑行中侧身躲过对方再次刺过来的剑尖,低低的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支敌人的长枪,对方见状连忙也更换了长武器,略一侧身便躲过了昂格洛德的突刺,即使过了将近二十年,他的身手也依然如此敏捷,昂格洛德有些紧张起来,他害怕自己仍旧不是他的对手,近距离的肉搏战是他所不擅长的,握住枪杆的手开始泛起凉意,照这种情况看来魔法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恐怕还未等吟诵完那冗长拗口的咒语对方的骑枪就会洞穿自己的胸膛。
      轮到费戈进攻了,面对对方呼啸而过的长枪,昂格洛德奋力出手抗住,握住枪杆的虎口一阵麻木般的剧痛,他看到对方有一个骑手向王都奔去,忙喊道:“别放他们去搬兵!”然而话音未落,只在分神的瞬间便有枪尖刺进了他的左肩,对方一个转腕,他的身体骤然腾空,猛地便被长枪甩下了马背,重重摔在潮湿的泥土上,血腥味散开在口中,似乎舌头被自己咬破了,他吐出一口血污,用始终处在麻痹中的左手从靴子中抽出短刀向枪杆砍下来,随着锋利刃口与枪杆的铿然之声,马背上费戈的长枪被昂格洛德折断,随即,他扯出扎进左肩的枪尖掼在地上,右手握紧自己的长枪,等待着对方抽剑搏斗,他的左臂由于刚才的奋力一击已经抬不起来了,热度从身体中被一点一点的抽离,说不定,他真的会死在这里,真倒霉,他腾出手来抹了一把脸,血水和汗水糅杂在一起,稍作停歇,他迅速伸出长枪向着对方坐骑的脖颈扎过去,马儿吃痛猛然跃起,费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掀翻在地,刚爬起来便愤怒的挥剑向昂格洛德砍来,两人的武器对撞在一起几乎擦出了火花,近距离的肉搏使他清楚的看见了那罗瓦伦国境之内只有梅尔斯诺恩家族的人才特有的琥珀色瞳,随即也认出了他,那个唯一黑发的梅尔斯诺恩家族的幼子,他口中咒骂着,脸上却挂出了冷酷的笑:“你小子命还真硬,你的那两个哥哥都是死在我的剑下,今天,我送你去找他们……”
      昂格洛德听到这话,肩膀顿时一抽,兄长们真的都死了,之前他还想,两个兄长在外征战,消息要传递给母亲怕也是不易的,然而听得这样的噩耗,悲哀顿时涌上来,将他整个人紧紧攫住。右手虎口由于刚才的砍杀已经裂开一道血口子,他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对方要了性命,猛然间一脚正踢在费戈小腹上,对方后退两步正欲再扑上来,呼啸的风中却有锐利的镝鸣之声响起,一支半臂长的羽箭正刺入费戈的右胸,紧接着又是四五声弓弦响,有一支羽箭紧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昂格洛德不及多想,趁此机会奋而起身将长枪刺入对方的喉咙,把整个人都钉死在树上。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无力的瘫软下来,靠在树上,再不管是否仍有敌人的骑手未死,是否有人回去求救,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刚才那最后一击之上,虚弱之中想起费戈刚才的话,哥哥们……果然都不在了,再次印证了那信笺之中的每一个用词,他想,现在他该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他该大声说“我为你们报仇了”,然而,他们都不在了,全族的人,都没有了,他再看不见父亲挥舞长剑时的潇洒自如,再看不见母亲疼惜的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再看不见哥哥们举剑时的威武英挺,再看不见姐姐微笑着目送他跨上马背,不仅是他们,是全族的人,整个梅尔斯诺恩家的人,都不在了,即便他杀尽了他们的仇敌,将那群可恶的叛军的头颅祭在他们的墓前,也没人会来应上一句了,而想到陵墓,又一道疼痛撕裂了他的胸膛,那些革命军们会将他们安葬在墓中吗,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高高悬挂在城楼上,又也许会被遗弃在荒野之中,无人收殓……
      马蹄声骤然响起在耳边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摸索着,手中紧紧握住那把精美而又锋利的短刀,他咬紧下唇打定了主意,如果是敌人便给他一下,万一刺不死对方就把它扎进自己的心脏,那是镌刻着梅尔斯诺恩家族高贵纹徽的武器,刃口流畅,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仿佛夜幕中猎豹的眼一般锐利十足,侧身上的细槽更是雕琢得极为精细,以便在短刀刺入时顺利放血,防止被伤口吸住,十五年前父亲把那把短刀赠给他的时候曾经告诉他“梅尔斯诺恩家族高贵的纹徽会给子孙们带来好运”,好运?他有些愤然的吐出一口血污,将短刀藏在衣袖中,等着那不知敌友的弓手的到来,这样暗的夜里,并不是没有己方错杀的可能,然而,回荡在整个草场的却是他熟悉的时刻都充满活力的声音:“昂迦,你怎么样……”
      他抬起头来,维恩那张浸满汗水的脸上写满了关切出现在面前,他跳下马来,手中仍然紧握着一张红木弓,左手有些颤抖,说不定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然而仔细看时,却发现他左臂上是一条极深的刀伤,昂格洛德摇摇头,他抬手抓住维恩的衣襟:“伊斯……伊斯威尔……”声音艰难从喉管中挤出来,听起来沙哑异常。
      “放心,他还活着,只是不打紧的轻伤,战场上一共有八具尸体,都是敌人的,他正在处理尸体。”维恩说完这句话感觉昂格洛德始终绷紧的身体刹那间松懈下来。
      “你没事吧……”伴着嘶哑的喘息,话语里满是破碎的气声。
      “没事,”维恩抬手看了看手臂上的伤,鲜血仿佛潮水一般不停地涌出来,他从斗篷上扯下一块布条,随便缠在伤口上,“你快别说话了,那个领头的真厉害,我这伤也是他砍的,”他停了下来,仔细检视着昂格洛德的伤口,“伤口太深了,赶紧回营地去。”维恩不由分说的又的从衣襟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包扎在了昂格洛德的左肩处,并坚定的将他的手臂缠上自己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小心地托到马背上,仍有温热的液体如细流般灌到他的左袖上,冷风一吹立刻变得凉飕飕的,他知道,那是昂格洛德的血……
      夜间的秋风疾驰而过,维恩打了个冷战,伸手想裹紧斗篷,抓了一把却落了空,才想起来他已经把斗篷给了昂格洛德,马儿打了串响鼻,惬意的晃了晃脖颈,撒着欢儿的往前跑,维恩在马上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第一次觉察出王都秋天的夜竟是如此寒冷刺骨的……

      过了不知多久,昂格洛德醒过来了,他环视了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干净而整洁的房屋,摆放的东西不少,但都井然有序,他将头抬起来,然而左臂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全部神经,咬紧了牙想要坐起来,却几次都是徒劳,他的体力似乎都被抽干了。
      “别乱动,”有声音传过来,是维恩,“医官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你包扎好,伤口太多又太深了。”
      “噢,是吗……”昂格洛德想要笑一笑来表示感激,然而嘴角刚刚上扬便将苍白起皮的干裂嘴唇扯出一道道血痕。
      “喝点水吧……”维恩递过一个水罐,看着他大口喝下冰冷的水,有些艰难的开了口,“我看了那封信……你睡着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襟,“医官帮你脱掉上衣包扎伤口的时候掉出来的。”
      “嗯……”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对方在告诉他明天的天气或午餐一样毫不重要的事情。
      “我很抱歉……”
      “没什么,对了,这里是哪儿?”昂格洛德故意岔开了话题。
      “一处贵族的府邸,我看到铭牌上写的是诺克斯府,”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神色黯然的加了一句,“大概是诺克斯家已经废弃的府邸……”
      “退后了?我记得之前我们距离王都已经很近了。”昂格洛德抬起头来惊异的看着他。
      “嗯,我们回来向长官报告过了,叛军们很快会察觉出他们失去了八个人,到那时也许会举兵搜查,若是叛军知道我们就在附近,一定会集结大批兵力准备反扑的,于是,长官下令让大家后撤了。”
      “原来如此。”
      “你伤得不轻,医官说这边缺医少药,恐怕难以治愈,打算过段时间送你回诺瓦雷斯。”
      “我猜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进一次王都。”
      “进王都?你发烧了?那里查得很严。”
      “没关系,我知道有个隐蔽的地方能钻进去,小的时候经常偷跑出城来玩。”
      “你有伤在身,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我就是本地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受了伤,还是好好休养吧。”
      维恩迟疑了一阵,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他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昂格洛德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说道:“你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昂格洛德扭过头去,目送着维恩的身影熄灭了橙黄色的灯光并随即消失在门口,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有泪水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打在干净的鸭绒枕上。从今天开始,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再没有父母兄姐可以依赖,原来,人真的是在一瞬间长大的。
      昂格洛德抬起右手擦干眼泪,无论如何,都要再进一次王城,他答应过舍雷,要给他最准确的消息,况且,他也想要再亲眼看一次那个地方,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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