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登徒子好色赋 ...

  •   这是个多么不好看的姑娘啊。

      她的头发不曾梳起,眉眼也不曾描画,她没有遮盖脸上狰狞的伤疤,也不曾遮掩脸后残缺的耳朵,她走路瘸拐,眉眼暗淡至极,她的嘴唇干裂青紫,眼下乌青,肌肤犹如不曾打磨的蜡制品,看起来集全了全天下所有难以医治的病症,才得来这么一副悲惨至极的模样。

      她穿着色如扑灰的衣裳,倚靠门阑,温柔地注视着那田地间的男人,那又是一个怎样平凡的男人,他有着最普通的样貌和最平凡的才识,将他丢进人群里,所有佩戴鲜花的女子都不会回头望他一眼,将他放在高堂上,所有拿着玉器的大臣也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宋玉站在村落前,他就快要站不住了,他后退一步,靠在牛车上,眼睛深深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姑娘,他抬头望着飞鸟和云,天那样高远,可鸟儿到底是要落回树梢,他心中释怀了什么,又牵起了什么,宋玉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他要带她走,“阿青。”

      她本该是他的姑娘,她本是他的妻子。

      哪怕她丑陋,不堪,带着大片的伤疤和终身不愈的残疾,她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调皮而贪玩,她离开她的夫君,将他丢弃在这荒芜的人世间。

      至今,已有三年。

      “阿青。”宋玉站在那一洼地中,他的脚踏在泥土里,他听见,砰,砰,砰,是他的心跳。

      丑陋的姑娘转头看他,一如她曾经那样,她总是看他,她在门前窗外一步一步走来,又一步一步走去,自以为他不知地看他。

      她每每看他,眼眸清亮,如门前那缸新化的雪水,而他总小心避开,生怕她看透他眼中隐晦的爱意。

      他如今深深地看她,他眼里是喜欢,是爱,是试图展现给她所有温暖的东西。

      可她却发出嘶哑的嚎叫,倒退着捂住脸,宋玉看见,她的手上也有扭曲的疤痕,她蹲下身,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宋玉朝着他的阿青走过去,他摇摇欲坠,像一片风里颤抖的叶子。

      不要过来。她想说。

      求求你,不要过来。

      可是,她的喉咙已然烧毁了。

      他想跪在她的面前,向她忏悔请求宽恕,想拥她入怀,一如无数个梦境中那般。

      那个田地间的男人闻声快步行来,挡在她身前,手掌中还握着泥土,他望着面前谪仙般的男子,眼神却宁静无波,“阿青不想见你,你走吧。”

      那只瘦小的手紧紧握住那个男人的衣角,缓慢地,艰难地把自己完全藏在他身后。

      “君身后,是我自小便结发的妻子。”宋玉抬起的手轻轻落下,藏在袖子里。

      在我八岁那年,君身后的女子以发成环,系在我的手腕上。

      在我一十二岁那年,君身后的女子日日放纸鸢,意图将那纸鸢落入我院中。

      在我一十六岁那年,君身后的女子在佛像前呼唤我的名字希望嫁与我。

      在我弱冠之年...她离开了我,我现在找到了她,所以我来了。

      他想念他的阿青,像落入水中之人渴求空气般想念,他从不曾不珍爱她,他只是,不敢。

      “...君穿着华丽的长袍,乘坐有地位的牛车,不曾受过太阳的暴晒,我的妻子,她自小身穿粗布短衫,不般配绸缎珠宝,她病弱体虚,更是面容粗鄙,怎么可能认识君这样美好的人并与君缔结婚约。”

      “她是我的妻,她不愿见你。”

      这个男人并不擅言辞,他认识他,他站在官列的末端,最后一个进入大殿,最后一个离开,他总是安静听从官员们的话语,沉默地像一棵生在殿堂上的树。

      宋玉不再看他,只低下头望着那一片裙角,他想把她扶起来,拍干净那灰尘,然后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

      他像哄孩子似的唤道,“阿青,我们回家吧。”又突兀想起,那漫天纷飞的灰烬和烧红的火光。

      宋玉想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你,我会保护你。

      他想说,你不要不见我,没有你..我会死。

      可他依旧说不出来,他的嘴可言尽天下大川,却吐不出那满心情爱,他只能在一片静默声里轻轻地问,“你不愿见我吗?”

      你不愿见我吗?

      语气平淡,声音却微微颤抖,像做错事了后委屈至极的孩子,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来讨要一份宽恕。

      那个丑陋的姑娘狠狠地颤了一下,她把头埋在膝盖里,粗糙的布料将脸上紧绷的疤痕磨得生疼。

      她曾不知多少次想见他,可是,她的脸已经烧坏了。

      容貌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可这话,是拥有的人方有资格说的。

      她要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吗?

      她要让他就靠那几年相伴,几年自己的单恋,或者些许愧疚怜悯,日日望着这样..的她度过余生吗?

      那是走在路上都会被香囊手帕砸中的男子,是让他再看她一眼,都是对他眼眸折辱的男子。

      她年少时曾夹杂在路边香气芬芳的女子中观望他,玄衣黑发的清瘦男子,走在山野生作竹,行在市井便长歌,她站在人群中,方知他的遥远。

      虽置同地,同席而坐,饮同壶水,食同碗粥,到底是不若米水相融般存在。

      她见他出行,她们拥挤着将手中瓜果丢入他的车,拥挤着呼唤他的名字,她们都有的健康的身体,乌黑的头发和美丽的脸。

      她也曾是这样的啊,她也曾有光滑的皮肤,她也曾有清澈的嗓音,她曾是,子渊眼里倒映着的姑娘啊。

      她怎么能允许这样的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呢?

      他本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子,自己却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

      阿青年少时常窥探人世情爱,以为爱被赐予人世间一切人,超脱一切事物,乞丐也好帝王也好,权贵也好才情也好,到底都一样的。

      一十二岁那年,曾对着神佛许愿,要作宋玉的新娘。

      她是个傻子,早早烧坏了脑子,虽不像山下的傻子会蹲在地上捡泥块往嘴里塞,却年复一年地有着相似的执念。

      喜欢宋玉。

      好喜欢宋玉。

      好喜欢好喜欢宋玉。

      可那喜欢早已化成灰烬,被那灼灼烧起的烈火。依稀想起,那火烧起来的感觉竟十分熟悉,童年里的无数个冬日,她都拥有这样的火炉,拥有那样近乎灼热的温度。

      她曾觉得宋玉太过出尘,心想他若容貌丑陋些,才情浅显些,没那么多人注视才好,若无人喜欢他,自己的喜欢便显得更为深刻独到,若无人喜欢他...多么自私狭隘的念头。

      他若非他,自己还会喜欢他吗?那自己对他的喜欢,跟喜欢旁人的喜欢,又有何区别,又喜欢的是什么呢?

      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却再怎敢自欺地抹了前尘,如往地去当那一派天真的良家子。

      阿青一直蹲在那里,眼泪渗进膝上麻布,直到登徒将她扶起来,他轻轻拍打她的衣摆,“他走了,估摸不会再来了。”

      阿青点点头,笑了一下,脸上的疤痕皱在一起,牵扯着皮肤下纠缠着的血肉,她疼得轻轻吸气,登徒轻轻托住她的脸,叹气,“不笑了。”

      他皱眉,“我知道他是谁,可阿青,你已是我的妻。”

      男子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我方才怕极了你会跟他走。怕极了。”

      阿青轻轻摇头,把头靠在登徒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最恶毒的女子,她已经有这样好的登徒了,却还是忍不住想念别人。

      可到底,只是想念。

      她今年才二十岁,她喜欢了宋玉十年,与登徒在一起三年。当她若活到五十岁,便要与登徒在一起三十三年。

      ——

      宋玉年少时好游舟,观赏隔岸繁花,曾跌落入水中。彼时呛晕垂死,忽梦阴曹,脚下路泱泱然,白草黄沙,举目四望,了不见人。

      路渐渐走深,雾气大盛,他知生死之事难以回头,却突兀想起那人,世人都说死者可以护佑生者,便在心中努力祷告,向漫天神佛,向地府百鬼祷告。

      宋玉很是黯然,恍然知她一生灾祸皆因玉生,他早早死了,她便过得好,心中不免抚慰苦涩,却又惊觉她一人活在世间,若遭人背弃,有人轻贱她伤害她,若是有人不信她污蔑她,该何如?

      玉便转身奋力狂奔,血肉皆被雾中伸出的枯爪拉扯脱尽,却还是凭着一副枯骨挣出来了,浑浑噩噩飘飘悠悠,不知怎地,再一睁眼,竟又活过来了。周边之人,泪眼朦胧好不诧异,而她披着麻衣,那小小脑袋,便垂在他胸口,宋玉感衣襟湿凉,再觉心脏跳动,手脚归复温暖,见华衫妇人泪眼不掩神色惊惧,笑道,“人终有一死,又怎敢以黑发之身劳母亲伤神?”

      罢了,垂眼低声朝那泪眼婆娑的姑娘道,“起开。”

      打那时起,逢雨雪天,身上各处便疼痛难忍,如虫蚁啃噬,针戳刀磨,许是活下来的代价。家中赫甚,独子娇养,补药珍馐自小饱尝,并不曾经历过什么病痛,初入疼痛,悱恻难眠,抓心挠肺难寻痛处,可又心智清明感之至深,只得生熬,待痛楚抽丝而去,却又大汗淋漓地怀念起来。

      只有身体上的感观能证他爱之深切,情可使生者死,死者生,非如此者,皆因情不至深。不过如此。

      ——

      我时常夜间去她门前走动,城中宵禁早,人声已绝,月下大明。她家门前有一棵花季极长的树,生得满枝满树的花,香味清淡,我为她守夜,一如她年少时梦惊,我便总夜间溜出,睡在她里间外塌守着,可不待她小声啜泣,便隔着门帘轻声安慰。

      我离她甚近,她却不知,我期盼她好眠,又盼她能梦半醒来,再怯怯地唤一声“子渊”。

      我不曾见她,父母权力甚重,我暂无力护她,只得先远远观望,只求早日羽翼丰满,再去寻她。

      我自负才高,却到底藏事不深。那年蝉声绵长,夏日夜晚,月色冰凉,我本欲更衣出行,母亲却早早将我唤去,夜已深了,她却装扮华贵,脂粉精致,母亲温言软语,我有些恍然。

      她如同真正的母亲,与我说着不打紧的常事,我不断应声,眼睛望向她那满头钗翠,宝玉剔透,明珠坠花,一粒粒一串串,映着烛光,说不出的晶莹好看,我尚做着美梦,满心欢喜,他日待她嫁与我,我定为她搜罗满城最为珍稀的珠宝,最为华丽的绸缎,毕竟我的姑娘那般美好,就是以天上的星辰为饰,也未尝不可。

      那夜的母亲温柔至极,一如我曾羡慕的,对待刘姓稚子的刘婶。

      那夜火光熊熊,红了半边天。

      我赶去时已烧尽了,我自明事就筹备一切,欲迎进门的妻子,已然烧尽了。

      我在灰烬木炭中慢慢寻找,月色如水,浇筑在那时不时还闪烁火星的满地灰烬石块中,清晰至极,我只恨不得瞎了双眼,蝉声如哭,掩不住那噼啪作响的尾声,声声惊心,我只恨不得聋了双耳。

      我寻找良久,废墟滚烫,我的手指皮焦肉烂,却再无力推开那沉重的梁木,我转身寻人,很多人围着我,他们都掌着灯笼,却都不来帮忙。

      阿青,他们都不来帮忙。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我颓然,俯身要再去拾那瓦砾,眼前却旋转不休,我摔在地上不得起身,再定睛,只见得一双走来的红面金边鞋,我挣扎看去,是母亲。

      她站在我面前,那双养尊处优的脚在破败灰烬中步伐轻盈,我望着那干净崭新的鞋面,上面绣着一双神鸟,羽翼纤长,活灵活现。

      母亲蹲下身看我,我就知,是她。

      怪我愚蠢,对来自母亲的爱意祈盼的太过明显,随意一局,便使我晕头转向,封我余生欢欣。

      那以后,我再不曾唤过她母亲,她亦不曾在意。我本不是她的儿。

      我用三年时间,名动天下,世人知我惊才绝绝,叹我身姿如玉,我频繁进出宫廷,赏赐便犹如流水尽汇入我府。

      我面上温和,与母族崔派极为亲近,本暗随师家屈氏,我师知我不易,却不愿我违逆人伦,我亦不愿我师明我不堪。

      我不愿涉及阴诡之计,便自民间举荐才子,他们读得满腹文章,心怀天下,却身处泥泞,无力出声,既身居庙堂,便不愿见官场肮脏,我替手于斯,以其攻玉。

      我培养他们,起初,我试之以言行,我在家中与其言语越矩之事,看如何待之。

      再试之以酒色,我命美人舞于堂前,流水中杯盏盛酒,杯杯入口,状若癫狂,看如何待着。

      想来,只以小事不忍,大事方不乱,可揭我不实,便不为栽培之恩牵限本心,有朝一日借手引知崔氏私事,便可不顾及于我,直接奏之。

      一人奏,五人奏,十人奏,百人奏,民者为水,民声为天,王如何待?

      积土而成山,积水而成海,积怒呢?山可移,海可填,怒何以消?

      他们陈言于庙堂之时,便知我先意,定不负我。

      我筹划多年,便如河边石坝,细细引之,水滴石穿,有朝一日,必轰然倒塌。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地牢里,衣裳依旧华贵的母亲看起来还很年轻很好看。

      宋玉曾很自豪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艳色无双,每每母亲从学堂门口等他,只稍微微掀起门帘,露出半张脸,小片裙摆,便压下那从头到脚装扮得极为鲜丽的臣妇们,同窗们聊天闲谈,话题落在他头上,便总不忘提上他的母亲。

      宋玉向来是自豪的,带着年轻特有的硬气和才情赋予的底气,可那自豪是糊在面上的薄薄一层纸,轻轻一戳便破了。无人知那下面什么都没有,他们只道,那般美丽的母亲,就是再碎嘴再唠叨,做儿子的也会乖乖听话,不愿去惹些是非招她生气的。

      让那样好看的一双眉蹙起,是怎样不可饶恕的事。

      可宋玉羡慕极了,羡慕他们扑进母亲的怀里,羡慕他们被母亲说教,甚至羡慕他们惹了错事,面上替他们赔罪的母亲在他们背后抽出的淡淡红痕。

      沉默半晌,宋玉张开嘴,声音嘶哑含糊,犹如在心肝肠肺间磨了百回,带着情人低语般的缠绵,“我自小,便很羡慕刘婶的儿子,他好哭,刘婶便总是抱他,”他轻轻掀开伪装,用悲伤的眼神望着那坐在地上的美艳妇人,轻轻道,“我本是从不曾怀疑过的,我以为你爱我...”

      “我曾假哭,想你抱我,”宋玉摇摇头,有些自嘲,“你就在厅中,却不曾来,我便当真哭出来,我唤母亲,婆子便去请你,你来了,却面露嫌恶,幼儿之事,我闭上眼,仍能见到。”

      “我年少落水,曾见你半片裙角,我怕极了,你却只望着我沉下去,我知你在。”

      “你放火烧宅,让我以为她身死,”宋玉咬牙,声音破开那模糊雾气,变得尖利清晰,“你派人将她面容烧毁,弃于登徒氏门前,三年事成方引我去寻,只因你知我爱慕她...你明知!”

      “你明知我爱慕她!你却叫她连见我都不能,你却叫她再也不肯与我在一起!”

      “我期盼你不是我母亲,你若不是我母亲...可你..的确是。”宋玉面色安谧,如日日站在朝堂那般,眼角却有泪渗出,他望着那低头无言的妇人,“我年少喜好去学堂,只因你每日散学接我,我待你唤我一声,‘玉儿’。”

      “你....”她笑,“我并无所负...我这一生,不过尔尔。”

      她在唱歌,宋玉从未听得她唱歌,楚女擅歌,她也曾年轻过。

      “我本良家女,心有所思郎,不愿倾城貌,引来山中狼...”她跪在刑场上唱,“阿母喜珠宝,阿父羡家财,卖女求所贵,何乐得不来?”

      卖女求所贵,何乐得不来?

      ——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闚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

      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

      ——《登徒子好色赋》

      那么美丽的姑娘喜爱着我,日日攀墙望向我,我却终究生不出爱意。

      你家中那是多么丑陋的妻子啊,有什么可喜爱的呢。

      是啊,有什么可喜爱的呢。

      宋玉生了一张向来是极厉害的嘴巴,他觉得自己赢了,一把剑刺过去,再抽出来,淌着的是自己的血。

      他像是能飘在空中,俯看自己的躯壳,那毫无瑕疵的脸,得体绰约的衣着,头发一丝都不曾乱掉,还有挺拔高傲的姿态,以及哪怕是恶毒的话,说出来也不会让人厌恶的皮囊。

      小婢曾私下议他,从早至晚,一言一行皆克制合礼,连卧睡于榻上连衣着发丝都无一分不整。

      他眉眼间一点山水,荡开些许嘲意,眼见着那个与自己生着同样面孔的人说话,用尽赞美之言夸赞那个爱慕他的姑娘,因她爱他,而不遗余力地表达对登徒子妻子的嫌弃厌恶,仿佛读尽天下书便是为了从所有字句中寻出最为恶毒的话去贬低那个女子,仿佛读尽天下书也寻不出更恶毒的话来贬低那个女子。

      他看到自己一步步离开朝堂,走进殿外的阳光里的样子,像一尊玉像,世人都是这般夸赞他的,玉人。

      宫殿建得很高,风从台阶攀爬而上,从心口贯穿而过。他一步步走回去,街道上女子围绕着他,止不住他的步伐,手帕香囊丢掷在他身上,也吸引不住他的目光,桃杏塞进他的手中,又从指间漏下,顺着衣摆滑落在地。

      回到家中,太阳已攀到墙头,那儿又是个姑娘,是方才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姑娘,那姑娘的头发软软长长地垂落下来,和花瓣花枝纠缠在一起,美得仿若墙头的红花生出的精怪,她笑吟吟地望着宋玉,宋玉亦回望她。

      他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眼中却突兀地噙满泪水,墙头的姑娘不负华丽辞藻,也不错他的赞美,只是人世间山川众多,若以高者怡怡,不得其美。

      “那日日站在墙头的姑娘啊,子渊不能接受君的美意。”

      “可我听闻君说,全天下的美人都在楚国,楚国的美人都在君的家乡,君家乡的美人之甚便是我,君难道看不上我的容颜吗?”

      “君有着皎洁如月下新雪般的美貌,子渊并非看不上君的容颜。”

      “我从小跟随母亲,擅长管教家中大小事物,也能打理四面八方来往的人际关系,君难道看不上我的贤惠吗?”

      “君的行事常为乡人称道,子渊也再寻不到能比得上君更贤惠的姑娘。”

      “我见君如天上的太阳,四季中的春朝,我见到君便满心欢喜,见不到君便难安寝食,君到今日才正视我,却是为了拒绝我,君难道看不上我的痴心吗?”

      “君日日攀墙窥视,却不曾出言相扰,至今已三年一十二天,易身置之,子渊自愧不如你,更不敢看不上君的痴心。”

      “我并不期盼君能爱我,我愿意以任何身份留在君身边。君若还嫌恶我,也可当做昨日前日,不必理会我。”她有些哽咽,赌气说道,忍不住还是眼巴巴地望过来。

      墙头的姑娘心中打着小算盘,她今年才十八,在走向衰老死亡之中,或有一日,他的宋玉会发现,她真的是个什么都极好极好的女子,终有一日,他会像全天下一般的男子喜欢全天下一般的女子一样喜欢她。

      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

      所以..能不能让我能留在你身边。

      “...”宋玉不言不语,也不再看她,风轰轰然席卷而来,因此处地势低平,风势便毫无阻拦地肆虐,卷起宋玉的长发长袍,高高站在墙头的姑娘似乎看见心上人眼底有水色瞬灭,再望,却是一片不着底的冷寂。

      这是这个姑娘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宋玉。历史如长河,言笑晏晏的美丽女子后面如何,谁又知道呢。她没有了这个她日日攀墙观望的爱人,但人一生还很长很长啊。

      这样美好的女子,后来的日子过得也许是很好的吧。

      “我想,他定然是这样想的。”那个女子眉眼带笑地自嘲,嘴唇却微微颤抖,连带着肩膀也颤抖起来是一副哭泣的模样,只是,没了肉身,哪里又有眼泪呢。

      “可是,不是这样的呀。我的家人心疼我,带我离开了楚国,我去了很多地方,可是那里都没有我心爱的人,”她说,“我想,也许是因为太过想念他吧。”

      “我死了的时候是春天,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远没有到要头发要变白的年龄。我求娘亲将我的骨灰扬出去,只是希望,能裹在风里吹回家乡去,离他近一点,或者有幸,能拥抱他一下。”

      “现在想来,我的一生其实过得很幸福,没有经历战乱,也没有生病,父母亲人都疼爱我,我心爱的人写了十六篇文章,写了流芳百世的诗篇夸赞我的容颜,我比全楚国的女子都幸福,因我日日看他,看了三年,我比以前后来所有的女子都要幸运,因从前和未来,都只他一个宋玉。”

      她痴痴望着远处的河流,眼神像能穿越千年的岁月。

      我每日都很开心,和谁说话都开心,只是因为我看市集的人们,每一个都生着他的脸。

      我看田野的鲜花,恨它们每一朵都不能长在他家墙壁上。

      我看高山流水,看风吹云动,看到美景,希望自己是他,看到穷人的惨相,便庆幸自己不是他。

      他知道我只爱慕他三年,其实我后来也爱他,直到一生结束,哦不,我现在也爱他。

      我在奈何桥边,总期盼着看到他,我知道他定然变得不一样了,却期盼自己能以自己浅薄的爱意认出他。

      爱他什么?他都不是他了还爱他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有爱了,毕竟像我这样的鬼魂是没什么脑子的,我昨日爱他,前日爱他,所以我明日后日也爱他。我就如同人们供奉神佛一样,不能停也停不了,多么肤浅而无用啊,却那么虔诚。

      “你想要他的爱吗?”河流里沉睡着白衣的神灵,因女子日复一日的注视醒来,“我无法给你他的爱,但可以让你变成他爱的人。”

      “我是人世间顶顶有出息的女子,你这是在羞辱我。”姑娘瞪着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手中揪着自己的袖角,犹豫了。

      “我自认为是很好很好的女子,我只想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姑娘,若我是她,有着同样的机缘,那份爱,又会不会属于我呢?”

      是在山中踏春,他折断一根柳条睡在草中,睁开眼恰好见到那位姑娘抚枝闻蕊,正入心房,若我是那位姑娘,他会不会喜欢?

      是在市集朝野,他执一点福水沾在人们额间,那姑娘素颜粉面,他恰好一眼相中了,若我是那位姑娘,他会不会吝啬那一盏无根水,尽数送予我?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说起来委屈,也不委屈,天底下那么多女孩子,也只有一个得了宋玉的喜爱,这几率实在太小,摊不到她头上实属平常,可她好不容易生得这样貌美贤惠,下辈子也许就耗尽容颜,甚至不能当个人,变个猫猫狗狗,甚至丑□□,就更不能被宋玉喜欢了。

      宋玉说她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是因不曾见她哭过,白衣神可怜她是个傻子,一双眼睛如秋水湖面,可映倒影三千,却只看得到一个人,活着得不到喜欢,死了还赖着不走。

      再一睁眼,她就成了宋玉的小师妹,屈先生从外边拾回她,留在家中当女儿好生养着,三四岁的小孩儿不知疲倦,家中人都在书堂受先生教,只她在雪地中胡乱玩耍,当厚白作棉絮,一头扎进去睡了,好在孩子体热耐冻,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夜间才发起烧来。

      屈先生抚过她的额,胡子一摆一摆,“阿青?”

      她抱着膝,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埋着脑袋哭,小猫似地呢喃,近了才听得是喊子渊。

      火盆子里赤红的火焰一跳一跳,时不时腾出一小团星子,然后有个少年披着衣衫进来,带着团冷气,才在床塌边坐下,阿青便连滚带爬地蹭进那怀抱,短短的双手绞在他颈上,凉凉的软软的,一股子清清淡淡的香。

      “子渊子渊。”软团子在他耳边小声地哭,像是做了噩梦魇着了,少年将她抱着怀中,冰凉的手隔着薄衣如抱着个装炭的捂子,他低头看她,还是冷淡着那么张素白的小脸,夹杂着些许起夜的不耐和厌烦。

      次日。

      宋玉挪开压在胸口的孩子,觉得呼吸轻松了好多,一口冰冷带着化雪清凉味道的空气吸进来,脑子便醒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还没学会绘制温和的面皮,总是黑着一张脸,愤世嫉俗得吓人,都说屈先生有徒,年少便锋利如无鞘之剑,才气冠绝五国,清俊逼人,不敢直视。

      阿青烧坏了脑子,谁来也不理睬,偏偏黏着他,赶也不走,好在小小一只并不沉重,时常挂在他胸口酣睡,活像隔壁儿郎常揣在怀中暖手的狸奴。

      这一生,似还未开始,似已经结束,但停在这里,终归最好。

  •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诗词引用都来自百度百科
    留白太多,懒得补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