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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剑 天海同蓝 ...

  •   懒洋洋的上午。梦芳楼的群芳,还有一半在梦中。
      此时地下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平日里让她们又爱又怕的声音,惊惶地叫着。

      白骨潭边的展昭和白玉堂使出全身力气跃起,巨阙画影直指先前掀开的那一块地板。呼啦一声,整个屋子碎屑纷飞,那寒凛凛的剑势,让人觉得哪怕是铁壁铜墙,也一样粉身碎骨了。
      这间屋内却还有一人在,是那锦衣公子赵龙。此时他瞪大了双眼,尚未认出这两个恶鬼是谁——又有谁,能从白骨潭钻将出来!赵龙心思慌乱,眼见面前这两人一黑一白,目光炯炯,还道是黑白无常到了,头脑中瞬间浮现一个个被自己所害之人的面孔,忙不迭地直喊救命。
      其实赵龙武艺本也不低,尤以暗器手法见长。他没认清来人,自然不曾想到展昭已经受伤。若是他拼死一搏的话,昭白二人未必能占上风。可是这会儿,他已和刚才杀鸾月那个狠毒公子判若两人,抱着头脸,只是龟缩着。
      还好展昭白玉堂都不想在此时杀他。白玉堂用巨阙逼住他脖颈,喝道:“出口在哪里?带路!”赵龙起身,才慢慢缓过神来。看见是白玉堂,那么旁边的自然就是展昭了。雷星河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没把他们困死!
      赵龙抬起头来的一刻,展昭终于看清了他面庞,不仅暗暗吃惊。那面孔似曾相识,依稀就是曾和平剑秋一齐探监的冯诚。右眉梢一粒黑痣,更是和平常所说一模一样。怎么会是他呢?……
      赵龙刚才那一番喊叫,雷星河他们已经听到。这会儿,甬道内呼呼拉拉已经来了很多人。
      赵龙受制,很是乖觉,对来人僵着脖子命令:“都不要轻动!”
      白玉堂冷笑,心道,这蛇蝎还算识相。
      雷星河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展昭,柔声道:“师弟,多年不见,你瘦了。”
      展昭语气不冷不热:“多年不见,师兄也是殚精竭虑,多有劳损。”
      “师弟,你可知你们冒犯的这位公子是谁?他就是……”
      展昭不等他说完,立即接话:“展昭知道!他就是开封冯氏钱庄的少庄主冯诚,杀害前任御史李大人的幕后主使,包大人正要将他缉捕归案。”
      “师弟……”雷星河还想说话,却被赵龙止住:“雷捕头,快放开路来让他们过去!”
      雷星河犹豫不决。如果让他们过去,那小王爷不是要被押到开封府?
      白玉堂宝剑不撤,押着赵龙缓缓移步。
      展昭边走边道:“冯公子若只是教唆杀人,也许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如今他却僭越礼法,私设武装,按律罪无可赦。师兄,你聪明一世,怎会被一个小小钱庄少主,玩弄于股掌之上?”
      雷星河无话可说,张了张嘴,捏了捏刀。
      此时昭白二人觉得前方渐亮,不是灯光而是天光,想必出口已近,便加快脚步。赵龙眼见被押走的趋势不可避免,伸直了脖子叫道:“我不认识冯诚!天下相貌相似的多了,我不叫冯诚,我是……”
      白玉堂接过话说“赵龙,是吧?哼,说给爷爷,爷爷都不信。”他在白骨潭边听这些人说话,虽然朝廷的事他不如展昭知道的多,却也猜出几分。
      众人走到出口,原来竟已出城,甬道像是从一个山丘侧面挖入地下的。昭白二人正在欣喜间,一人立于洞口,道:“二位大侠,久违了。”
      “季高!”
      白玉堂眼中像要喷出火来。正是这个毒书生,和涂善合伙害了阿敏。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白玉堂还有什么非杀不可的人,那就是他季高。
      “展护卫,你官居四品,朝廷规矩还得遵守吧?老朽作证,这位公子并非冯诚,而是堂堂襄阳王孙。他既不曾教唆杀人,更谈不上僭越礼法。倒是你展护卫,和这个江湖浪人搅在一处,逛窑子,杀妓女,威胁皇亲国戚,真真丢开封府的脸!”
      白玉堂怒道:“季高!你这杀人不眨眼的老贼,还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展护卫,昨夜是谁身着杏黄罗衫,高价买鸾月姑娘一笑?又是谁争风吃醋,踢开窗户打死鸾月?此时此刻,又是谁,把剑架在堂堂王孙颈上?”
      白玉堂气极,瞪着季高“你……”只恨宝剑不得空闲,猫儿又有伤。
      展昭挥剑指着他,朗声道:“展某入梦芳楼,只为查案。鸾月死于何人之手,苍天可断!眼前这人是否王孙,绝不是你这个满手鲜血的毒书生能够作证的。包大人铡过驸马,展某持过尚方宝剑,就算真是襄阳王孙,开封府,他也去得!”
      季高没想到他还有如此说辞。这年轻人看着清俊,不料他武艺上,口舌上,竟都是厉害角色。看着画影剑已逼到面前,只得侧过身,让昭白二人押着赵龙出来。
      这甬道出口只能容一个人。展昭逼着季高,走在最前,紧接着就是被巨阙冷刃冻得直发毛的赵龙,白玉堂走在最后。
      雷星河最恨白玉堂。昨夜那一剑之仇未报,眼下看到良机,就在白玉堂跻身洞口,将出未出之时,闷闷一刀砍去,正中后背。
      白玉堂往前一栽,宝剑松开,雷星河便将赵龙强了回来。展昭扶住白玉堂,见他后背献血直流,也不再管赵龙季高等人,先从他怀中摸出“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赶紧敷上。就这一下,赵龙的手下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
      白玉堂挺起身子,对展昭笑道:“放心。”
      几十个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站着,暂时没人有所动作。顷刻,展昭左手举起画影,对雷星河道:
      “从小到大,我把师兄当成除暴安良的英雄。今日师兄所作所为,展昭心碎。”言罢,刷地一声,将黑衫斩下一截,含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说:“今日割袍断义。他日公堂再见!”
      此话一出,雷星河也自动容。他投靠襄阳王时间不长,其中缘由,私人仇恨更胜过权力野心。这个师弟从小和自己要好,此时重逢,却刀剑相向,往日情谊全然不见。雷星河啊雷星河,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一个邵剑波而已,邵剑波……
      赵龙看出雷星河有所犹豫,把牙一咬,命令:“上!”
      剑光烁烁,展昭和白玉堂全力出击。他们虽然受伤,却自有策略。这些人武艺平平,洞口不见增派,应该就是这个数了。两人都是把圈子缩小,节省体力,击向敌人的眼睛、手腕等部位,让他失去围攻的能力。这是极为高明的一种做法,不一会儿,就退下二十余个,剩余的也是惴惴不敢上前。
      赵龙喝道:“雷捕头,还不快动手!”
      雷星河提刀攻上。赵龙把这两人恨到骨里,觉得雷星河的钢刀兀自不够用,在腰间拔出飞刀,嗖嗖嗖连着三刀向二人掷来。如果打到雷捕头,算他倒霉!
      昭白二人是背对背应敌的。这会儿展昭正面向赵龙这边。画影巨阙都在忙碌,展昭急抽空打下两刀,第三刀却是再也对付不了了。如果侧头避过,就会伤到白玉堂。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物破空而至,卷了飞刀攻向赵龙。
      是捆龙索!
      白玉堂惊喜道:“娘!”
      “扑”地一声,飞刀不仅还了赵龙,还插在他肩膀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江宁婆婆把索一收,对着季高,冷冷地说:“季先生。你的命可真大。”
      季高冒着冷汗打个哈哈。江宁扭过头,倏地一下再次出索,把雷星河的钢刀也卷了起来。“我儿,快走!”昭白二人得到空隙,白玉堂喊了一声“娘,一日小聚!”便拉了展昭向南而去。
      江宁婆婆拿了雷星河的钢刀,走到季高面前:“姓季的,你是要我动手呢,还是自行了断?”
      季高呵呵陪笑,说,“自行了断,自行了断。”说着接过刀来,猛地挥向江宁腰部。
      “咣”地一声,钢刀被踢开,季高倒在地上蜷缩着。“哼,老贼,跟我你还耍花招,你害的人还少吗?今日我替敏姑娘报仇!”
      忽然,呼啦啦又围上来二十余人。
      原来赵龙中刀之后,捂着伤口进洞拉响机关,招来更多帮手。
      这会儿,雷星河也重新捡了一把笨兵器,又要攻上。
      “哼,你们这帮贼人,还不配我老婆子亲自动手!”说着,捆龙索一闪,拴住高处树枝,翱翔而去。

      昭白二人向南奔了一阵,转而向东,进了一片树林。
      这次缠斗,展昭全凭意念支撑,才没有倒下。此刻却是全身麻软,竟似要瘫了。白玉堂虽然受伤,好在刀口不深,又敷了药,倒还坚持走得一阵。他扶着展昭,也不管有路没路,踉踉跄跄地一直向东。
      半个多时辰后,来到林中一片空旷处。两人再也走不动,跌在地上。
      “……猫儿,如果,如果再有敌人来,五爷……五爷可是不行了。猫儿,猫儿?”
      还好,展昭并未昏厥,只是跌倒之后,一时气短,说不出话。他怕自己压了白玉堂,慢慢挪了挪,才缓缓言道:“展昭更是不济了……白兄,江宁婆婆呢?”
      “娘没事。她知道咱们受伤,不会缠斗,很快会赶上来的。”
      展昭喘着气道:“……可是,她并不知道我们往哪走啊……”
      “呵,我怎么会不知道?”是江宁婆婆的声音。
      “娘!”“婆婆!”
      二人用剑撑住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江宁示意他们不要动,叹口气:“你们两个,怎么都那么不小心,没一个完整的。”
      “婆婆,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在这里?”
      “你问我这奶娃子罢!他鬼点子最多。”
      白玉堂看了看娘,嘻嘻笑道:“娘,您还记得,我说一日小,便是东,您就往东来啦……”正想上手挠江宁的肩,却像是被什么拉住了。
      江宁婆婆这时也已经看见,昭白二人各有一只手还捆在一起。
      “哟,这不是我的捆龙索呀。儿子啊,你怎么弄了个冒牌儿货?”
      二人脸上都是一红。原来自从白玉堂割衣捆手,他们就一直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习惯了捆龙索的猫和老鼠,在性命攸关的搏斗中,竟不曾想起,其实可以斩断绳索,彼此自由伸展。
      江宁婆婆帮他们解开,道:“冤家,冤家。”一瞥间,见白玉堂身上靠着的是巨阙,而展昭手边放着的却是画影,心说,怎么连剑都换了?这算什么啊。也只能强忍住笑,对白玉堂瞪了一眼,说:“小崽子,还不把展昭的剑还给人家?”
      这一来,两个人更是窘得不行。展昭把画影递给白玉堂,接过巨阙,强自镇定地对江宁婆婆道:“婆婆,您怎么会来徐州的?”
      江宁婆婆收起笑容,起身叹了口气:“我那酒坊,被烧啦。”
      这一句让二人吃惊,齐声道:“是谁干的?”言罢,对望一眼,都在心里骂:我问了你还问干什么。
      江宁婆婆把拐一杵,哼了一声:“都是些蒙面客。又是放火,又是杀伙计,只逼得我老婆子跟他们大打出手,十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招招式式都要把捆龙索抢了去。”
      白玉堂怒容满面,骂道:“狗日的,若叫我碰上,我剐了他们。”
      “唉。倒也都是些好手。我伤了其中几个,其他的却不退下,我就且战且退,先藏了起来。后来,慢慢追踪他们踪迹来到这里,进了徐州,就不见啦。”
      “定是那些人……”展昭微一动怒,就想起身,却还是软绵绵浑身无力,咳了两声,喘着气。
      江宁看他脸色惨白,中气不足,知道是有内伤,忙俯身查视。看到展昭臂腿伤口周围已呈紫黑色,心里一惊,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弄的?”再看白玉堂并无大碍,便戳了他一下:“娃儿,还不快帮他趋毒?”
      “娘,您怎么净关心他啊?您瞧我这背上也好大一刀!”
      “没出息!谁重谁轻我还分不出来啊?人家肯定是因为护着你,才当了箭靶子。方才那几把飞刀就是这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护着我?嗨,要是没有我啊,他早变骷髅啦。”
      江宁婆婆不理他,背过脸去,远远地坐了下来。
      白玉堂嘴里骂骂咧咧,却也知道娘的意思。这会儿暂时安全,是该治治这病猫了。便掀开展昭衣服,开始吸毒血。
      展昭还想阻拦,只是身上无力,抬起的手被白老鼠一爪就按了下来。这七八处伤口也够他忙活,嘬完了一处又嘬一处,那动作逗得展昭只想乐:“白兄,白兄。差不多就行了。”
      “什么差不多?自然是要你彻彻底底好了才行,不然——”扭头看看娘,又回头对着展昭挤眉弄眼,做出“爷会被骂死”的嘴形。
      好容易让每个伤口都见了红血。锦毛鼠帮他包扎了,挨到江宁婆婆背后,挠着她肩膀道:“娘,娘。请您帮帮了。”
      江宁知道自己奶娃儿所耗甚多,又有外伤,此刻吸出毒来,也得运功疗一疗,便走到展昭面前。展昭坐着行礼,道:“让婆婆见笑了。”江宁微笑道:“展昭,在江宁婆婆面前,不用虚礼。你坐好了,别岔了真气。”展昭知道是要为自己疗伤,心里感激,忙端坐入定。
      一盏茶的功夫,江宁婆婆头顶冒出白气。展昭身上冒汗,丹田暖热。又过了一会儿,江宁手一起,舒了一口气,问展昭:“可好些了?”
      展昭试了试,确实有了力气,站起身来,朝着江宁婆婆深深一揖,还没说话,白玉堂看不下去,叫道:“喂,娘说了跟她不用虚礼,你别拿官府繁文缛节在我们小百姓面前使。”江宁婆婆也不与他计较,仍是对展昭道:“你跟我这奶娃子倒是有缘。这一次,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展昭便把情形一一说了。
      有娘在一旁,白玉堂总是闲不住。虽然身体疲累,还是做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表示自己比病猫略胜一筹。他们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去打了两只野兔来,用树枝挑着烧烤。
      “娘,给!”烧熟的野兔一只递给江宁婆婆,一只扔给展昭。
      “你吃吧,我不饿。”展昭把野兔塞还给他。
      “放屁……”回头看了一眼娘,才觉不雅,又补充道:“才怪!”把野兔塞了回去。
      江宁婆婆看着好笑:“都别争啦!我老婆子面前,还有什么好争的。”说着把自己这只扔给白玉堂,说:“我早上吃过东西。你们俩都是病号,谁也不许不吃!”
      “婆婆,”展昭站起身来,笑着将手中兔肉递过去,“您也不能干看着我们吃啊。”
      白玉堂忙道:“是啊娘,您不吃,我们哪敢吃啊。”
      “婆婆,您虽然用过早饭,刚才为我疗伤也颇有损耗。展昭如何过意得去。”
      “娘,您就吃了吧!我跟猫儿分这一只就好。”
      江宁婆婆无可奈何地接过展昭手中兔肉,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笑道:“人老啦,不中用啦。连两个小娃子都斗不过。你们也真有良心,刚脱离险境,就联合起来对付我这老太婆。”三人同笑。

      在林中歇了两天,二人伤势大有好转。尤其是展昭,借助江宁婆婆浑厚的功力,已经基本复原了。
      这会儿,白玉堂正和娘嘻嘻哈哈,展昭采了几个野果,捧上前来。
      白玉堂抱着画影咂舌:“你看看你看看,我呢,就让你吃荤,你呢,却让我吃素。”
      “林中就那么两只兔子,你先抢了生意,倒来怪我。”
      “嘿,猫儿,又来劲儿了是不是?爷倒要看看,你的伤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说罢,抓起画影,带着鞘攻过来。
      展昭不慌不忙地把野果往地上一放,抬头时已提了巨阙,铛铛铛斗在一处。江宁婆婆哭笑不得,坐到地上,拿起两只果子,一只放在嘴边吃着,一只朝他们打过来,把两把剑打开。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两个小东西,我可没那个精神头每次都给你们劝架。”
      白玉堂嘻嘻笑着:“娘!不用您劝架,我这就把他拿下——啊唷!”原来展昭趁他说话的功夫,已经击开画影,一把把他揪住。白玉堂挣开,就往江宁婆婆身后跑:“娘,救我,救我……”
      两个大男人孩童一般地嬉闹了两圈,终于停下。展昭春风满面,走到江宁婆婆面前跪坐下来,道:“这次能遇婆婆,心中甚是舒畅。婆婆恩德,展昭铭记在心。”说着直起上身,恭恭敬敬地施礼。
      “使不得!”江宁婆婆忙扶他起来。展昭这姿势,等于下跪,他是官员,江宁女虽然不拘小节,却不能坦然受之。“展昭,你这是做什么?江湖人哪有如此客套的,莫非真如我儿所说,你那官场规矩非得在我们面前摆一摆?”
      “哈哈,娘,他是看您疼我,心中嫉妒,也要您收了他做干儿子哩!”
      这句虽是玩笑话,江宁婆婆却为之动容。这个温文儒雅的年轻人是很讨人喜欢的。虽然他身入公门,羁绊甚多,但是自己同他几次相见,已颇有怜爱之意。玉堂又总爱招惹他,这惺惜情谊倒也难得。她是从来不怕儿子多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展昭,问道:
      “展昭,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先母于六年前过世,再无其它亲人了。”
      江宁婆婆心中一酸:“孩子,这小老鼠说的话,你认为如何?”
      白玉堂一愣,娘哟,玩真的啊?
      展昭看着江宁婆婆,见她眼中满是慈爱,心情激动,感觉像做梦一般。再次跪倒,颤抖着声音道:“若能如此,展昭……万死不足报答……娘——”
      一声喊出,竟像是压抑了许久,低着头,在江宁膝下旁若无人地哭出声来。
      江宁亦是泪下,轻拍他背脊,抚慰着。
      白玉堂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展昭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们从相识,相斗,到相知,展昭的形象,有时是官府的狗腿子,有时是堪与他匹敌的好对手,有时是不错的朋友。也许他有软弱的时候,但只要白玉堂在,他是不会服输的。而今天,扑在义母身上痛哭的猫儿,孩子一般,却让人狠不下心去挖苦他。
      半晌,泪水融在笑容里,三个人都逐渐平静下来。
      “昭儿,好孩子。不管你身在官府,还是身在江湖,娘都会把你当成亲生骨肉。”
      展昭一笑,却又掉下些泪来。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了:“……娘!还有我呢。这回,轮到我嫉妒他了。”
      江宁婆婆理了理鬓边白发,把白玉堂拉过来,笑道:“好啦。娘最疼的还是你。你这么没良心,三过江宁酒坊而不入的小老鼠,娘都不曾抽你一巴掌,你说我疼不疼你?”白玉堂挤了挤眼,在母亲身上习惯性地挠着。
      展昭起身,对白玉堂道:“白兄,江宁酒坊被烧,你带娘回陷空岛安身吧。”
      “哎,你认了娘,那你得改口叫我五哥了。”
      这“五哥”二字,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的。展昭把嘴一撇:“只怕你比我还小些。”
      “哦?那你倒把生辰报给我听听。”
      “乙卯年七月廿二。你呢?”
      白玉堂把手一摊,不言语。江宁婆婆笑道:“你们两个同年。他是十一月初二。”
      二人对视一眼,都想,反正称呼还是改不了的。
      展昭道:“娘,昭儿要回开封了,您自己多保重。”
      白玉堂道:“是赵龙他们说的公主的事?”
      “据展某猜测,所谓赵龙,其实是襄阳王孙赵幼龙。”
      白玉堂点头,他也认为展昭所言不差。展昭续道:“但我仍然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像冯诚,冯诚又为何失踪。”
      江宁婆婆叹了口气:“江湖险恶,官场亦如是。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一放。昭儿,记得来陷空岛看娘。”
      展昭点头,眼眶再次湿润了。想到当初自己和白玉堂跳崖后,江宁婆婆一夜白头的情形,又想到她为了让他们和解,几次使出捆龙索……能认下这位好母亲,实是他几世的福分。轻唤一声娘,再次跪下,拜了三拜,才离去。
      走出树林时,听得背后一声“猫儿”,是白玉堂追了上来。
      “猫儿,这个给你。”
      展昭接过来一看,是一支短小的烟花。他明白这是什么。
      “陷空岛信号从不给外人的。你这是……”
      “谁说从不给外人?阿敏我就给过。而且……”
      展昭看着白玉堂,知道他是欲言又止,也就不多说,伸出右手在他肩上拍拍,表示感谢,转身走了。
      十余步外,听到那人又说:“猫儿,别舍不得用啊——”

      展昭把那支焰火贴着胸口放置。他确实舍不得用。
      不过他终究还是用了。因为包大人被“罢黜”,要做满这场戏,还非得五鼠相助不可。
      当他看着五鼠送回包大人,并押着自己师兄的时候,胸中感慨万千。
      一些原来在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远了。另一些本来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人,却进了自己的心,融入自己的生命。
      比如,包大人,公孙先生。
      现在还有,娘。还有……那个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锦毛鼠白玉堂。

      师兄被铡后一个月,展昭再次与白玉堂不期而遇。这次是在楚地常平盐仓。
      白玉堂有了一个恋人,名叫苏虹。
      这个女子和他真是绝配。展昭来此地的本意,是要查案,可是见到他们俩,就又多了件事。他护着他们,也撮合他们。看见那两袭白衣站在一起,便觉得无比赏心悦目。尽管他们是“逃犯”,尽管他们其中一人已离死期不远。
      韩彰也恋爱了。他的姑娘陆珠儿,同样是一个离死不远的人。
      展昭亲眼看着这个悲剧,也亲自守候着这个悲剧,希望能给它一个最美的结局。用情至深如白玉堂,能走出阿敏的阴影已属不易,现在,他多么希望他能握住幸福,不再流浪。要知道,苏虹是比阿敏更有能力温暖他的人!
      可是……一切都那么快,就结束了。

      铡了恶贯满盈的阎正诚,展昭骑了匹快马,飞也似地向东海奔去。
      虽然韩彰叫他不用去,他们要自己走完这一程,但是他仍然不放心。一个注定悲剧的结局,便要有一个注定孤独的主角。他不能让白玉堂独自充当这个主角。尽管还有他二哥韩彰——另一个孤独主角。
      他知道他们行进的路线。虽然万里跋涉,倒底心意相通,几乎就在他看到海时,也就看到了他们二人。柴心农已经走了。这小捕快上过这堂课,也从展大人身上学了些东西。他留下他们,回去消化他的所得。
      “韩二哥,白兄——”
      喊出口,又觉有些后悔。此时的海岸是那么安静,任谁都不该去破坏它。
      苏虹和陆珠儿的遗体,已经顺着海浪漂走了。白玉堂和韩彰商量过,是要把她们带回陷空岛,还是带回他们父母坟前。最终,决定让海带走她们。他们把她们放在一张木筏上。这生死相依的姐妹花,将永远不再分离。
      展昭缓缓地靠近二人。他们知道是他,都没有说话。韩彰慢慢转过身来,点了一下头,算是问候。白玉堂却仍然在礁石上愣着,望向大海。
      展昭便立住不动。
      许久,只见白玉堂不言不语,顺着海岸线往北而行,眼睛兀自不离开海面。韩彰却不跟着他,自己坐在礁上发呆。展昭在海岸内侧,与白玉堂同步而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夕阳已接近海面,就要一点点沉沦下去,而身后韩彰早就出了视野。白玉堂脚步不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展昭,那面孔与平日风流倜傥的锦毛鼠简直判若两人。
      展昭看在眼里,心道,他是真的爱她。恐怕,比当年爱阿敏,还深了几倍。
      这样对望着又走出十几步,白玉堂猛然停住,呼啦一声拔出画影,向展昭刺来。
      展昭并不意外,也是拔剑相迎。两个人便在夕阳下一声不吭地对攻,剑招一如既往地凌厉,下手一如既往地毫不留情。
      拆了百余招,白玉堂大喝一声,扔掉画影,徒手相对。于此同时,展昭也撇了巨阙,和他呼喝着斗在一起。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一片红霞洒在天海相接处,在海面上晕染开来。
      一开始,两个人出手还颇有章法,此来彼往,甚是精致。然而慢慢地,出手位置越来越奇怪,速度力道越来越乱套,身法姿势也是越来越难看。再后来,已经和未习武艺之人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此时有人看到,绝难相信这就是名动江湖的御猫锦鼠。
      天色微微暗下来,连红霞都褪去了。苍穹沧海,都只剩一片蓝。而茫茫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他们二人,还在缠斗不休。
      此时二人已经开始抱住厮打。你一拳,我一脚,或捶胸,或袭背,和几岁的小孩儿打架没什么区别。
      又是几个“回合”,展昭揪住白玉堂头发,“咵”地一声将他按倒,自己也被拽翻。这下子完全不分彼此,滴溜溜地沿着海岸线翻滚,任凭浪花将衣衫湿透。
      长庚星已经开始闪耀,天海同蓝,又浓了一层。
      白玉堂被展昭压在身下,第一次从心底认同他似乎真比自己略胜一筹。身上潮湿,头皮又被扯得生疼,终于叫了出来:
      “猫儿!”
      展昭方才住手,放开他。白玉堂肯出声,这通架就没白打。
      两个人就这样躺着,手臂交错,喘着气,一言不发。
      良久,白玉堂苦笑一声,道:“我不敢跟二哥这样打。”
      展昭嘴角轻轻一动:“我知道。”
      星光下的海岸边,巨阙和画影斜在沙滩上。不远处,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眼睛,怔怔地掉下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剑 天海同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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