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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12·久别重逢之人 ...

  •   终在空无一人的黄金屋中醒来,面颊有些寒冷。

      他坐起身再站起来,发现寒冷的来源原来是天花板上的破洞。那个破洞正汩汩漏进风雨,也不知是何人作为。

      终沉默着攥了攥手,感受到躯体内随着记忆解封而变得犹如得到燃料的机械般活跃起来的力量。

      昔人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沉淀在胸中的古旧回忆,随终找寻答案的思绪波澜翻涌。他缓慢地歪了外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一直以来苦苦寻求却求而不得的经历,寄希望诠释他生存意义的记忆,现在已经被他截获。
      终也意识到,他手中的棋子是他记忆曾经的居所。他将棋子举过头顶,正对雷鸣骤雨间阴霾满天的璃月天空。

      完整的岩神之心。苦苦寻觅另一半棋子,原来就在这副躯体的胸膛中。
      「尘世七执政」的秩序下,璃月国土统治者神权的象征。但也是被改造成的、熔铸了「终焉之魔神」的血肉结晶,储存了最多记忆的回忆容器。

      昔日决战,螭怪战败,它那赤金的身躯被岩石的锋锐撕成皮开肉绽的样子,血肉流入大地。在山石间,岩壁间汇聚,凝结成大量不同种类的极品的玉石。那些玉石有的随着璃月的进出口贸易流往各国,有的囤积在璃月的玉石商人手里,有的留在险峰间,日复一日间静静地向清风流云叙述着往日的酣战。

      所以,似乎从选择走下山巅,踏入璃月港的那日起,终便时常会感受到旧日的回忆。实际上,这是由于那个人的一切早已同璃月水乳交融。

      这片土地是岩王帝君的土地,是仙众的土地,是代代相承于各行各业劳作的人类的土地。也是自诩格格不入却在实质上和这片土地难舍难分的半神的土地。

      土地没有眼睛,亦无双耳。流水渗透其间,而无有毁瑕;绿竹根植其上,而不损坚洁。但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切一切的故事,功名利禄,生死别离,终将归于一抔黄土。这就是无论仙凡而众生皆持的平等命运,是那个一生追求无苦无难的男子最后寻得的仿若虚无却貌似安详的「解脱」。
      他的故事被新生后的他听去。新生后的他是一个不知过往,不知来路,不知未来,也不知执念的好似与他截然相反的人。犹若洁白孩童,却又似通透贤者。缘分寡淡的生活让他于迷惑中渐渐苦恼自己的「存在」,最终渴望寻得那个已经解脱、不复存在的自己。想要找寻他的存在,重铸自己的存在,为了这一目的寻找他——轮回前世的自己的故事。既无论向谁,也无论何时,也无论何地。

      由此可知,对于一个收集“故事”的说书人而言,再没有比土地更好的讲故事的“人选”了。因为无论是书,是人,还是神,都不会比土地更知晓他的故事。

      他的足迹踏遍七国,他的血泪浇灌荒土,饱满的爱意将死后的血肉化作宝物反哺他所葬的故土。岩神之心上,晕染开似温暖又似诡谲的红光;它来源于后天加工而成的血肉的血色,来源于那人的朋友孜孜不倦的对承诺的执着。

      终忽然意识到他的朋友,不,前世的他的朋友们,为了他能得到「安宁的犹如普通人的生活」真是下了血本。改造神之心?就连这般大逆不道地改造「天理」所赐权柄象征的行为都做了出来。

      终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开口,所以也无法更多地评价这一行为。

      于是他将岩神之心妥善放好,面容平静镇定,视线移动往身后,那里是通往建筑之外的大门。

      而在他的上方。

      暴雨倾盆,乌云蔓延。

      璃月港面临着魔神战争结束后最大的一次危机:直面魔神「奥赛尔」被释放的遗恨。

      恢宏华美的群玉阁悬停在海面的上空,旅行者听到狂风作响之外嘈杂的浪涛声。少年的金发跨过肩膀飞到他的身前,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严肃和久经锻炼的淡漠。

      源源不断的愚人众在此之前已在璃月的仙人与凡人的戮力同心下被击退,攻势暂缓。然而那远处百尺巨浪间若隐若现的多首海蛇,却让所有人仍然无法放下担心。

      空悄悄地转移视线观察群玉阁上众人的表情。削月筑阳、理水叠山、流云借风三位真君不做表态,但与愚人众苦战一番的千岩军们已面露疲态,却还在试图掩盖以稳定军心;独自站立一旁的降魔大圣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但却眉头微蹙。甘雨只是凝望着被海浪冲刷千疮百孔的璃月港沿岸,似悲伤似愤怒。

      而七星之中到场的两位:「玉衡」刻晴和「天权」凝光,颇具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凝光敛眸微微点头。白发的女性走上前来,向在场诸位说道:“我要放弃群玉阁。”

      暴雨残忍地洗礼在群玉阁上陈列向敌的归终机上。遥远的岸边,白色衣袖而撑伞的少女扶好鬓边飘扬的鬓发,明明不可能听到百里之外凝光的誓言,却像是知晓了一般,放下手也收起伞,望着奥赛尔嚣张跋扈的水形躯体,眉宇间表现出一个神明的权衡的姿态。

      “这样的局势,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够收得了场吧。”

      “嗯…”归终点点头,身后的人走向她身侧的礁石,与她并肩。而她全无意外,平淡地判断道:“奥赛尔…当年帝君与祂的战争也是一次苦战。奥赛尔对璃月的威胁在于祂「漩涡」的权柄能在很大程度上破坏璃月港口的建设,暴雨终日不歇,骚扰璃月百姓们的日常生活。所以不只是击败,只有快而有效地击败它,才能为在那群玉阁上以及港口中所有的人们创造出胜利。”

      终默然不语,尽管归终已经意料到他记忆的恢复,已然以对待一位最熟悉的战友的态度与他交谈,甚至其中还带有某些对那个很辣果决却又在某方面心慈手软的半神的诱导与暗示……

      但是,终摇了摇头直视少女,那双闪烁着眸光的异色眼睛与言语一同告诉她:“不,无论是生死,还是恩怨,既然他已用行为将它们彻底还清,那么属于他的一切轮回就都在这里终止。”

      少女顿了顿,看向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终垂下眼帘,自顾自地说:“无论你、你们是否想见到他…我不是他,与他有关的「契约」、「使命」和我无关。我不会为这些理由而去插手璃月港如今的事。”

      那种语气既仿佛为最熟知好友打抱不平,又仿佛是可能辜负了期望而产生的惭愧,终长叹一声,将心中最后的挂念坦白了出来。

      “归终,我不是他。”他重复,随即笑了,如拨云见日般终不见任何有关于「来历」或「存在」的烦恼,“——而是他命运的终结。”

      名为「陆离」的人类,已尘归尘土归土;在那命运的终点,名为「终」的人偶将故事铭刻在心,并以那终点作为自身崭新命运的开端。

      终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样的心情,要替与自己几不可分的半身割舍祂在尘世的感情,而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囿于鸿云之端的白纸一张。一来二去,那样糅合着留念、不舍、惋惜、紧张的五味杂陈的情感,让人不禁想起最初在港口的那碗烈酒。灼喉,却又醇厚。

      他原已做好准备,以一个“冒领”身份的人面对少女神明的失落甚至是诘难。却没想到归终瞪大眼睛,回以他开怀的笑声。

      “一切有形的事物都有消弭于无形的那天,但更可怕的是,在那之前形体本身也都会在「磨损」中扭曲自己,站在最初自己的对立面。”归终的声音是那么温和,却又透露出终可以感受却无法感同身受的怀恋,“所以说,「磨损」啊,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他,无论过程如何,最终的确是在完整的意识下接受死亡的。”终下意识回应她。

      “所以说,那时候他记得最初的梦想、记得一切的努力、记得每个人对他说过的话。”归终略一思考,径自笃定道,“求仁得仁,对祂而言,这正是解脱。”

      她想起一两位在「磨损」中失去神智,背离了自我,最终与璃月和诸神为敌的伙伴。祂们的离去又是否与解脱相反,带着无穷的执念与悔恨呢?

      终忽然意识到:沧海桑田,提瓦特上,神明寿数绵延,时光会冲淡一切的美好与苦难。在这里,在这样的命运中,神,是生来本就薄情的种族。即便是眼前发自内心去爱人、为昔日的挚友做出许多的尘神少女,在前世的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又曾经历多少起别离?亦或者,正因如此生出对他的恻隐之心,对他孤苦伶仃的日子插手拨动,改变他的命运?

      想起记忆中那个人对某位神明矛盾而充沛的感情、和死前最后的触摸,终忍不住靠近一步,低声问:“归终…难道,神本来就是薄情的吗?”

      一想到无论是多么坎坷多舛的故事,都会在命运的冲刷下失去在神明心中留下的痕迹,即便是不曾信仰或是爱过某位神明的终,也不免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怅然。他的心智严格来讲仍然只是少年,但却对那样只属于复杂的长生种的一切有了感触和见识。更何况想起旅行大陆的金发少年面带笑容的脸庞,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结论:

      与死亡相疏远的存在,总会因无坚不摧,而变得无情吗?

      “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少女不假思索道。

      “但是未必正确。”终辩答,复又对她反问:“你——没有见到他,会觉得伤心吗?”

      “我早就知道人死而不能再见。我们都知道。”归终将目光与终相对,那双清澈的眼里写满了终似乎理解却又难以言表的温柔,“但是啊,所谓故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同道殊途,恩怨散尽,”少女神明的口吻似是一个出世的老者在教导不讳世事的孩子:“彼此之间的一切像停止烹煮后冷却的热油,到了那时,还是会不计前嫌、甚至趋之若鹜地兑现曾经对那个人的承诺——哪怕已经知晓,那个人不会复活把这一切看到。”

      “……”旅途上的一切仍历历在目。知情的两位神明态度中自相矛盾的熟稔与引导,原来并不是对一个失去记忆的友人的保护,而是向友人的新生告诉他所想要知道的前身的一切,并就此与新生的友人从容地告别,收回牵扯在他身上的旧日的羁绊之线,让他能够更清醒自由地前往更长久的未来。

      活得太久的存在,哪怕什么都不去算计,又总是会什么都预料到。当赋予意义的经历得到了累积,哪怕是寻常的一个微笑,也会被观者解读出无限的含义。或许是因为本有含义。

      终不曾有永无再见的人在心上,所以对此的回答,唯有沉默。

      细雨霖铃。

      远处空悬的群玉高阁似乎传来了些许动静,灿光流转,气流绕行。

      终背对海面,作势欲走。

      他最后问:“归终,你能告诉我,在我失去意识的这半天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无事能瞒得过感知如尘埃般无处不在的尘神。归终摇摇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位被人唤作「公子」的异乡人在包间把你当人质带走,旅行者在那位凝光女士的指点下,破坏了一些野外据点后,去黄金屋应那位「公子」先生的邀而已。”

      终的脚步顿了顿,有些复杂地回过头说:“…但是并没有从我这里带走「神之心」呢。”

      归终自在地回答:“谁叫我的情报保护工作做的很好呢?”

      终低下头,过了一会抬头,“谢谢。那么,我要就此别过了。你还有想要知道的「他」的事情吗?”

      红衣沾雨的男子望着归终窈窕瘦削,却让人觉得无比坚韧的背影。他看到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觉得他喜欢璃月吗?”归终平静地语气毫无起伏地问。

      意识到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终不忍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回答:“他不会因为曾经的故乡被「天理」毁灭,就真正去迁怒自己的另一个家的。”

      归终没有作答,缓慢地点头。

      终摆起手势,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离去的背影似云霞般洒脱。

      远方天空,群玉阁坠落,火光冲天而起,遮盖了奥赛尔的身影,也遮盖了云雾重重的海面。

      雨过天晴,云雾缭绕,风烟悉已散尽。经此一难,璃月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论是「七星」和民众、仙人和神明,还是旅行者和幽灵般若隐若现的说书人,心境都犹如雨后疯长的幽深草木般似有更新。

      后来,「七星」为讨伐奥赛尔一战中立下功劳的旅行者张贴了有关他妹妹的寻人启事。终在一旁看着,对有关于荧的故事欲言又止。

      “怎么了?”少年明亮的眼睛看向他。

      终放下环抱的手臂,说:“没什么。既然选择重新开始,过去的事情还是不要特意强调为妙。”

      虽然不了解具体的思考,但少年一向尊重伙伴的选择。他对男子露出了微笑,像是在奥赛尔掀起的连日暴雨里也屹立不倒的春草,坚定又清爽。

      “我会找到我的亲人。”空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末了还是落落大方地问:“终,请问你能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成为我的旅伴吗?”

      雨下了多久,风就把派蒙吹了多久,现在还在望舒客栈享受顶级客房的大床。没看到旅行者的第一旅伴,终略有些心虚,觉得少了些前辈的认证,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这就是这一生我第一次踏上的旅途。”

      太阳很大,港口上往来着修补船舶的工人。海面波光粼粼,遥远的那一畔的群岛,正是旅行者预计造访的下一个国度:落樱与雷鸣分掌天穹的群岛,稻妻。

      …

      旅者离开,灾难结束,故事似乎也就此结束。

      往生堂的门厅里,总是有恰逢闲来无事就坐在一只插红梅花瓶旁的桌椅上的二人——或者说,两位神明。

      归终鼓捣着一些最近感兴趣的新玩意儿,嘴里念叨着流云借风真君又一次挑战的不自量力。活泼大方得像是一个普通的有些聪慧的女孩,而与当年为归离集的存亡献计献策的尘神无关。而昔日战场上肃穆威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神如今碰着千金一盏的茶杯,半垂双目,面容安详而不失稳重。白雾袅袅,从香气上也可以见到这杯清茶品质极佳,价格不菲的事实。

      话语里,亦只是家常。似乎是意味着:唯有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才能活下去的时代,终归是远去了。

      屋檐下,雨滴落入石板,似珠弹玉碎,清脆不已。山岭修竹愈翠,琴鸣剑舞,不知何人默听,却似掌声如雷。

      一个时代终结,一个时代到来。

      一个故事终结,新的传闻又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12·久别重逢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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