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拾捌·「神」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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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树之下、桃源之里。
从未有过的热闹在冬天里绽放。
目睹村庄内人员往来，陆离低头看向被塞过的面具。许多平日里不曾见过的人，今天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怀念地摩挲起面具上的赤红鬼角，丹漆涂抹的眼瞳似在威吓，红赤灯笼被风吹日晒，残余的光下那只面具让他想起已不再与他互为同伴的神明。
他把面具戴到头上，自衡门下跨入热闹的小小的市集。
陆离从一家卖小吃的小摊前买了两份酥饼带着吃，漫无目的地走，不停步，到一颗集市里的红桃树下时，撞见了仰头观花的少女。
花雨阵阵，戴着狰狞鬼面的尘神少女发现了他，转过头向他挥手。
面具下，发出了与那只面具很不相称的轻快声音：“你也来了吗？这个面具真有趣，看上去凶巴巴的，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呢。”
“这样吗？”陆离走近后回答道：“那应该是他们自己设计的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里还有这种民俗。”
“这样真的好吗？作为神明，却不将视线投射向庇护的人类。”与男子并肩，少女接住落下的花瓣，轻轻问：“他们会感到孤独吧？”
“啊啊…不会的，不会有人为了「花」的凋落而孤独悲伤的。”不曾想会得到少女这般的询问，男子低哑地笑了笑，目送满树桃花吹落北风，开口说：“我对他们就像「花」对树一样。在需要的季节为了果实的诞生而绽放，百无一用之后，便该零落成泥，为下一年树木的萌发献出心血的「花」。”
“但我会怀念啊。”少女不高兴地说。
陆离看向少女的手心，淡笑着回答：“所以才会有花愿意于凋落之时在你手中停留吧。”
少女鼓起两颊，将手心的花瓣呼地吹走。那些花乘着寒风，飞到远方，很快消失不见了。
在陆离对着面前的树发呆的时候，少女忽然抓住他的手，“走吧，这可是宴会。”
被少女拽着手腕，拉扯着往前走，正牵挂心中的念想无暇参与什么宴会的男子，急匆匆地对少女说道：“不，我就无所谓…”
少女回过头来。
陆离看不到面具下遮挡的脸，却听到了带着笑意的要求：
“——这可不行，因为是神的命令。”
与此同时的，还有无法忽视的强硬。恐怕是真的无法拒绝吧，少女回过头继续拽着他向前跑的姿态，让陆离想到了害怕蝴蝶飞走而用手紧紧捂住的小孩。
他叹息一声，将头顶的面具拨下，戴正了，主动跟上少女的脚步。
“我又不是蝴蝶，是不会飞走的。”
“所以我担心你会被风吹走。”少女头也不回地用他说的话反驳他，“毕竟是「花」嘛。”
…
停下时，已经被少女带到山谷间摆宴的位置。
眼前所见，全然是供奉神明的礼节，带着最高级别的诚意与敬佩。不应季节的瓜果肉食和卖相高级的点心摆在一起，香烛的气息分外熟悉。衬着大雪，熟悉的手艺让陆离一下子认出这是谁的心意。
头戴祭司面具的女性，即便身处异乡的仙众之间也不见拘谨。低声细语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接待的工作。
恍惚间神明意识到，或许没有他的庇护，这样的人类也会有自己的充满光明的人生。
未曾见过的仙人停在他身边，仙兽明丽的瞳孔带着威严打量他。
“尔…便是这桃花源的主人？”
“…也许是吧。”
这一刻，陆离反倒不确定了。他抬起头来向来者行礼，“倒是仙君您，便是削月筑阳真君吧。”
神鹿仙人哼笑一声，声音浑厚：“你这小辈倒是有些眼光，没怎么与我们打过交道，却能把每位仙众的名号道的响亮。”
“我只是…觉得不该不敬仙师而已。”陆离摇摇头，仰起头问仙人：“守望璃月的仙众，终有不再被人类需要的一日。到那一天，璃月要怎么办呢？”
“真是胡言乱语。”对削月筑阳真君而言，这样的言辞已经完全属于大放厥词的范围，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恼怒，而是满不在乎地四望，笑着指教：“你这小子，似乎是很爱与人类一同，自己也做过不少努力。但这就足够让你得出，「未来人类不再需要仙众」的结论吗？恕我不能苟同。”
“也许吧。”
对一位并不熟悉的仙人提出这样的见解，的确不太可能被接纳。但陆离也不在意是否被接纳，因为这样的问题，其本质与仙人无关，说到底是他一直在疑惑的自己对人类的意义。
陆离低下头轻笑，口吻浅淡，却坚定不移地回答：“但人类寿命短暂，总是比仙人要更爱惜时间。全力奔跑着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料之外的事？这谁也说不准。”
削月筑阳真君沉默，看出这个执拗的人类孩子没那么容易说服，便信然调转前蹄，“…罢了罢了，这毕竟是你摆的宴席，在你这里，我总要给小辈留几分面子。”
“啊、您慢走。”
陆离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招呼，却只余神鹿踏风而去的背影。
凝视片刻，他垂眸思索，睫毛打下的阴影遮蔽了眼里的光。
果真。仙人、并不通晓人间俗事。所以想要向他们寻求答案，恐怕是不可能的吧——他意识到。
岩神最后的话语犹在耳畔。
“「为确立此身存在的寻求之物，宁将自己扭曲至今」吗？”
不由得喃喃自语。
是直白到，让人感到冒犯的话，但却因为说出那句话的人与众不同，陆离忍不住停下奔波流离的脚步，驻足思考他那带着温柔而严厉感情的话声。
「确立此身存在的寻求之物」，究竟是什么？
所追逐的神之身份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不需要用强大的力量再掩盖我的软弱与孤独；与亥的承诺也已在抉择中背弃，人类之中人才者济济，他们的未来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援助。
陆离躲在桃林里，坐在树下捧起落花，面容沉肃，双眼空茫。
一直以来都好像活在梦里，在那满树洁白的桃源一梦里，他将自己塑造为一个不得不死去的角色。
“谁都会死的，只是早与晚的区别。”陆离肯定道，“所以生命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对其它生命的意义。”
而他在舍弃人之身份后，他就在渐渐失去对其它生命的意义。这样的自己还有活着的必要吗？但是又是谁肯定，他不再具有任何除死亡之外的意义呢？只是这样死去就算是有了圆满的人生吗？
所有的信念不知何时一个一个悄然崩解，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让陆离闭着眼很不舒服的压了压额头。
原本他是想告别。宣告这个冬天结束，下个春天里的美丽世界再无他的存在。
这是他曾想的完美结局。所谓完美，不就是一切丑陋与堕落之物再不存在的未来吗？
他是已经零落成泥的花。而淤泥就该有淤泥的样子，自当好好落在脚下衬托太阳的光辉。
这是他对神的爱，这是他对神的信仰。但这一切都在那一晚遭到了他的神明亲自的否决，唯一的评价是「扭曲」，而神在最后尚未告予他新的答案。
枕在落花丛里，鬓发融入纷纷碎雪般的花瓣终，陆离忍不住抬起手像之前少女那样去接住那些花瓣，但花瓣却随一阵冷风溜走。
男子笑了笑，坐起身。
他不爱花，所以也不为花所喜爱啊。
这也无妨，全在情理之内。
他现在想得到的也不是落入掌心的花，而是那个人确凿肯定的答案。如果他的神明想要否认他对他的信仰，就要负责到底，至少告诉他信仰的真正容貌为何，他对他的期望为何。
不然的话，作为无数次从轮回地狱里归来的人类，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神明大人啊。
…
“「期望」…吗？”
岩神在一方石桌旁坐下，庄重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评价，只是淡笑，似乎对此颇感有趣。
他娓娓道来般地重复了一遍陆离的话：“那么，依你之见，我应当对你有什么期望？”
桌对面，树荫打在陆离脸上，消磨了冷凝的目光。
“…我曾经，想要在地上建立起一个「家」。”他平静地说，“一个所有流离失所，饱尝苦痛的生灵都能在此得到幸福的地方。”
“嗯，不错。”神明吝惜地说。
闭了闭眼，无声叹息，陆离挑了挑眉凝视神明，“您难道不知道这番话真正的含义吗？”
尘世之中，允许治「国」的席位不过有七。当他坦明这愿望的存在，就已经代表将自己摆上了与桌对面神明对立的席位。
然而，神明当真听不懂那句话里的离心之意吗？
陆离接过祭司烹好的红茶，上好茶叶才有的芳香浓郁得恰到好处。
岩神的动作与他没什么不同，神明抬头望向冬日间桃花流水的奇景，“这样的好景致，谈论那样的话题反倒是煞了风景。”
以神力造就了这份奇景的桃花源主人本人抬眸，“你想看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到？”
虽然面上不显，但神明似乎有些许高兴的样子，“是吗？如此的话，那未来就有劳了。”
不太拿捏得准神明此刻的心态，只得顺着对方的表现来。看起来对方不打算再谈论这个话题，陆离承认自己感到了放心。
他不再说话。
默默地注视着神明的一举一动，茶杯煨暖手心，眼前热气腾腾。刚刚开口就被对方周旋过去了，所以这次陆离决心等岩神先开口。
“对了…你刚才好像提到了「期望」。”
神明侧目而视，眼尾贵气端庄的绯红落在陆离眼里，他展眉莞尔。
陆离凝重道：“是啊，我想知道您对我的「期望」。”
想知道作为真正完美神明的你，对我这个信徒自以为是贯彻信仰的方式，究竟有何指教。
“那么，既已如此，我便直言。你对「尘世七执政」的席位意下如何？”
神明说得和蔼，却让陆离失手敲碎了茶盏。刹那间，上好的红茶滚洒一地，烫到了手部的皮肤。
好一会，陆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指挥自己行动的神经也嗡鸣不止。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他找回理性，他能说的唯有这一句话，毫无斟酌措辞的余地脱口而出。
“这不是你亲口而言的愿望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明犹若岩居川观的口吻。此间俗事已了，悠游山水之间，超然世外的姿态令陆离分外不解。
“就算是，如今我早已放弃。”
他将手抚在胸口，不会有比这更赤诚相待的一句话了，却还是顾及方才神明所言，表露出了坐立不安的神态，眼眸低垂，低沉道：“…只有您才是我心中的神明啊。”
有的虫蛹，里面的蝴蝶早已闷死茧中。
他是在苦闷的战争里烂掉，绝无成蝶可能的毛虫。
神明秉节持重，眼底璨然的金色仿若朗日，不慌不忙地对他说：“这段时间里，你的所作所为我已心知肚明。即便有所疵瑕，但人无完人，观照你在大事上的表现，若以引导人类的神明之位为参照，你亦并非德不配位之人。”
千般往事，欲说还休，胸中跳动的事物却改变了鼓动的节奏。
陆离放弃了思考。
“——请给我一个理由。”
只要一个理由。他就愿意相信这个判断，相信自己的价值与可能，即便这份判断与他一直以来坚守和念念不忘的观念南辕北辙，正痛苦地批判着他的妄自菲薄。
神明端起茶杯。
“当日，你曾将自身弱点告知与我。即便我已知晓那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但这份珍贵的信赖，我的确受用。”
“只是因为这是你的期望。”
陆离踌躇起身，最后一眼，掉头离开。
如果飞落枝头的花只有成为尘泥一个结局，那我就努力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再让花从枝头飞落吧。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拾捌·「神」位
